清夢卷 七

　　建安侯府變得異常冷清，姜南書一路被帶到顧止行的書房，只看到一兩個掃雪的老人。

　　“公子稍等?！蹦赀~的管家放下一杯茶就走了，姜南書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書房東側(cè)墻壁上掛著一幅被裝裱的很好的丑字。

　　可即使那兩行詩寫得很丑，很稚嫩。姜南書還是認出來——那是顧曦月幫他抄的詩。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那是曦月寫的?！鄙蜩现⊙暄甑纳眢w走進來，也看向那幅字，“是小時候第一次去姜府念書時，你爹派人送來的。還記得嗎？”

　　“我記得，姨娘。”姜南書扶她坐下，“姨娘找我何事？”

　　“孩子，姨娘想問一些事情?！鄙蜩獓@了口氣，疲憊的說，“能告訴我，曦月她長大后，是什么樣子嗎？”

　　“她……”姜南書一下子哽住，回憶就像是在凌遲他的心臟一樣，每說出一個字都很費力，“她很漂亮，眼睛就像星星……姨娘，我把她給你畫下來好嗎？”

　　“真的嗎？”沈瑾欣喜的說到，“好孩子，那真是太謝謝你了?！?p>　　“姨娘，我三天后給您送過來。”

　　“好。”

　　三天之后，姜南書一大早就帶著畫去看沈瑾。

　　“夫人病情加重了?！惫芗野β晣@氣的說道，“她這幾天一直在念叨大公子和您。”

　　走進房門，沈瑾正靠在床邊發(fā)呆。

　　“來了啊?！鄙蜩俱驳男χ舆^畫，手指顫抖著打開畫軸。

　　“姨娘，我來幫你吧。”

　　“不用，去幫姨娘端一下藥好嗎？”

　　姜南書退出之后，沈瑾的眼淚不住的往下流，手指顫抖著根本拿不穩(wěn)畫軸，更不說是拆開。

　　當姜南書端著藥回到沈瑾的房間時，第一眼看到的是滾落在地的畫卷。畫上的人身穿銀甲銀盔，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扶住腰側(cè)的長刀。

　　高束的馬尾在身后隨風搖曳，眉如遠山，目若星辰，嘴角微揚。正是他第二次和顧曦月去巡邏時，兩人在雪海原上休息的情景，那日剛好是驚蟄，他記得地上的草很扎人。

　　“姨娘？”姜南書放下藥碗，撿起畫卷走到沈瑾旁邊，“姨娘？”

　　沈瑾的手已經(jīng)垂下，淚痕掛在臉上還沒有消退，嘴角還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姜南書伸手搭上她的手腕，脈搏已經(jīng)不再跳動了。

　　乾元十三年十一月七日，顧家主母沈瑾逝世。

　　十一月十五日，沈瑾與顧止行合葬。吊唁的眾人離去之后，姜南書走到顧曦月的墓前蹲下。

　　“軍師?！?p>　　“你怎么來了？”姜南書氣憤的起身，側(cè)目盯著來人。

　　“琉璃鏡086?！标憛f(xié)走到墓前，放下一壺奶酒后，退到姜南書身后幾步單膝跪下，一手撐地，一手撐膝，低頭說，“參見三隊?！?p>　　“我已經(jīng)退出琉璃鏡。”姜南書轉(zhuǎn)身蹲下，并不買他的賬，冷哼一聲，“殿下也已批準，倒是你，為何還不歸隊？”

　　“屬下奉命保護隊長003前往江南?！?p>　　“……殿下他已經(jīng)成功了，對嗎？”

　　“是的，明日就會有詔書下達?！?p>　　“那你今天來找我作甚？”

　　“我，來看看顧校尉?！标憛f(xié)站起身，盯著墓碑上的名字說，“她也算是我和趙平帶大的孩子?！?p>　　“可是你殺了他們?！苯蠒а狼旋X的說，“你怎么還敢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我最近常常夢見她?！标憛f(xié)語氣不由得低下來，那雙眼睛似乎泛出一點點隱約的淚花，“當然，還有趙平?！?p>　　陶滿告訴過姜南書，當他找到趙平時，對方已經(jīng)沒了氣息，趙平的后背已經(jīng)被壓爛，糜爛的血肉里混雜著數(shù)根荊棘，稍微一動他，就能看到他的脊骨。姜南書想到這里，恨不能將陸協(xié)直接活埋。

　　“……其實，校尉她已經(jīng)隱約猜出我就是那個奸細。不然也不會去查那些東西?！标憛f(xié)蹲下開始燒紙，見姜南書不理他，又繼續(xù)低頭自顧自的說起來，“可惜，周引太信任我?！?p>　　姜南書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他想殺了陸協(xié)，殺了楚劭?？墒?，又有什么用呢？顧曦月已經(jīng)死了，殺了他們，只會讓天下大亂，有什么意義？

　　次日凌晨，姜南書再次來到顧曦月墓前。直到日上三竿，他才俯身拾起墓上的一抔黃土放進一個精致的荷包中，輕聲說：“曦月，我?guī)闳ソ?。?p>　　馬車剛剛離開京都，皇宮中的詔書就開始快速散播。傳詔的驛使們從各個方向出城，騎著大馬往全國各地疾馳而去。

　　乾元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一心追求長生的乾元帝駕崩。傳位太子楚劭。

　　十二月一日，姜南書回到江南老家。

　　“回來了就好。”姜祁撫摸著姜南書的臉，老淚縱橫，“去看看你娘吧?！?p>　　沈瑤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一片白，靠在靠椅上，目光呆滯的望著姜南書。

　　“自從接到你姨娘的噩耗之后，就這樣了?！苯钭聛?，拉著沈瑤的手，輕聲細語的說，“阿瑤，這是南書啊?！?p>　　“南書？”沈瑤盯著姜南書，伸出手去摸他，好像第一次見他似的，一直喃喃自語，“南書？”

　　“娘?！苯蠒テ鹚氖郑拔一貋砹?。”

　　沈瑤不認識他，但是一抓到他的手就開始笑。

　　“回來就別走了?！苯羁粗颥幷f，“多陪陪你娘?！?p>　　“好。”

　　一月一日，楚劭更改年號為御寧。

　　御寧二年，沈瑤去世。

　　御寧七年，姜祁去世。

　　偌大的府邸只余下姜南書一人。

　　有媒人見他還未娶妻，就壯著膽子上門給他說媒，姜南書每次都推說，“已有心上人?！?p>　　一來二去，也就沒人再催促他成親。

　　不久，姜南書在自家開了個私塾，取名“念月居”，周圍的人都知道他狀元出身，紛紛把自家的孩子塞進去。

　　姜南書教他們的第一課是李白的《三五七言》，他常常帶著數(shù)十個孩子一起念。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p>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p>　　“何如當初莫相識……”姜南書情不自禁的小聲重復，眼淚再次涌出眼眶。

　　御寧九年，楚劭自殺。被發(fā)現(xiàn)時，宮人在他旁邊還發(fā)現(xiàn)了顧玉鏡的尸體，根據(jù)楚劭的遺詔，他們將二人合葬于帝陵。

　　因楚劭并無后嗣，只得使其弟楚慎繼位。

　　楚慎即位后，改國號為隆安。

　　故人漸漸凋零，如風中枯黃的胡楊葉一般，皆沒入滾滾紅塵之中。姜南書守著顧曦月墓上的一點黃土，獨自咽下一年又一年的江南春色。

　　隆安二十六年，梁國與西域、西北部分部落，國家開通貿(mào)易。一時間，各種充滿異域風情的東西風靡大江南北。

　　彼時的姜南書已經(jīng)年過半百，仍舊一個人守著深宅大院，偶爾會進來一兩個孩子和他聊天，問他話本小說，前塵舊夢。

　　“先生，西北的雪是什么樣的？”一個小胖子吸溜著鼻涕問他。

　　“燕山雪花大如席啊?！苯蠒呐男∨肿拥念^，感覺有點恨鐵不成鋼，“昨日不是才教過嗎？”

　　“西北的雪那么大呀。”小胖子一聲驚嘆，“那您當時在那邊不冷嗎？”

　　“有她在，不冷?！苯蠒孀∈譅t，溫和的說。

　　“誰？”小胖子一臉疑惑。

　　“你真笨，當然是先生的心上人啦?！绷硪贿呉恢痹诔渣c心的小矮子輕蔑的說。

　　“哼，就你知道得多。”小胖子不服氣，一把搶過那盤點心，“吃得也多?！?p>　　“先生都還沒說話呢！”

　　眼看著兩個人就要打起來，姜南書一把拿回點心盒子，一人一個腦瓜崩兒。

　　“去去去，回家背書去。”

　　送這兩人到門口，姜南書正打算回去，一縷笛聲一下子吸引到他。

　　即使過去三十五年，即使更換成樂器。他還是能聽出來，那是顧曦月氣息奄奄時，在他背上為他哼唱的曲子。

　　“匈奴人的曲子真奇怪?！毙∨肿雍哌笾f，“怎么一會兒急一會兒緩的？”

　　“聽說這曲子只能在他們成親時唱呢?！毙“优呐纳砩系母恻c渣，“誰知道是不是真的?！?p>　　兩人的討論越來越遠，姜南書的心居然久違的開始加速跳動。

　　成親時唱的？

　　顧曦月知道這首歌的含義嗎？如果她知道，那是不是代表她也對他有那樣的感情？

　　可是，如果她不知道呢？是啊，如果她不知道呢？

　　極端的心情讓姜南書猶如一只年老的困獸，心中沉寂了數(shù)十年的愛意與追思即將決堤，讓他連呼吸都很困難，不知徘徊了多久，姜南書只覺得喉頭涌出一股腥甜，猛的一咳，居然吐出一口血水。

　　這一下把一旁掃地的人嚇得不輕，慌亂的扶住幾近昏厥的姜南書，連連呼喊：“快來人！老爺咳血了！來人！”

　　姜南書睜開眼時，自己正站在濃霧之中。他抬起手想要摸索周圍的物體，卻不想原本干枯滄桑的手變得緊致白皙，再摸臉，胡子也不見了。

　　他感到很奇怪，看到不遠處有一束亮光，姜南書毫不猶豫的走過去。

　　光束后面站著一個人，姜南書走到光束前就再也不能前進了，這時，大霧散去，光束后面的人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姜南書只覺得整個人都無法動彈，無數(shù)的心酸一下子涌現(xiàn)，將他瞬間淹沒。

　　光束之后，是一身正紅色嫁衣的顧曦月。

　　“曦月！”姜南書激動的拍著光墻，滿眼含淚，就連聲音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曦月！”

　　顧曦月沒有說話，她抬起手，拿出懷中的柳枝放在一處土胚臺上。

　　姜南書好像看到她笑了，但那一瞬間太過短暫，他甚至都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眼看著顧曦月就要離開，他卻一步都無法向前，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消失在光暈之中。

　　一切都歸于平靜，光束消失不見，四周再次被大霧籠罩，唯有那幾束柳枝散發(fā)出點點熒光。

　　姜南書慢慢走近，拿起一只柳枝。只這輕輕一拿，便瞬間化作齏粉，在周圍四散開來。

　　一時間，一股無助，孤獨的感覺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姜南書就像被拽進西北的大雪之中，徹骨的寒冷讓他的心痛更加明顯。

　　“先生？”

　　“先生？”

　　一束明媚的陽光映入眼簾，姜南書這才迷迷糊糊的想起來，自己原是做了個夢。

　　“先生醒了！”

　　“去把林大夫找來，別在這里打擾先生。”

　　姜南書看著屋內(nèi)的人，一時間竟然覺得恍如隔世。

　　“老爺?！惫芗易哌M來，遞給他一杯水，“您昏迷了五天，大家都很擔心您。”

　　“五天？”姜南書有點難以置信，明明只做了個短暫的夢而已。

　　“先生，您一直在叫曦月?！敝澳莻€小胖子趴在床沿，好奇的盯著姜南書，“那人是誰?。俊?p>　　“王福生！給我過來！”說話的人是個胖胖的女人，她一手拿著鍋鏟，一邊揪著小胖子的耳朵往外走，“抱歉，姜先生。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訓他，您好生養(yǎng)病?！?p>　　看著小胖子被不情愿的帶走，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吳叔?！苯蠒凶」芗?，問他，“您今年也有七十五六了吧。”

　　“七十六了?！眳强禄卮稹?p>　　“您是該享福的時候了?！苯蠒巴?，又重新審視自己遍布皺紋的手，“這宅子，就留給您養(yǎng)老吧?！?p>　　“這宅子，永遠姓姜?！眳强挛竦木芙^，又問姜南書，“您要離開這里？”

　　“我想回京都?！?p>　　“回京都作甚？”

　　姜南書嘆了一口氣，看著吳柯諱莫如深的說：“去見見故人?！?p>　　第二天，姜南書不顧阻撓，獨自一人前往京都。

　　于是自隆安二十八年開始，常常有人在昭平將軍墓前看到一位老叟，老人自稱受過昭平將軍的恩惠，自愿為其守墓。

　　又過五六年，有人在墓地旁邊的小棚里發(fā)現(xiàn)了老叟的尸體。在他手里，還有一張信紙，上面工工整整的謄寫著李白的《三五七言》。

　　眾人原本打算將其就地掩埋時，又有一個自稱陸協(xié)的人前來認尸，將其帶回江南老家。

　　吳柯杵著拐杖送走姜家最后一個人，獨自回到空蕩蕩的姜宅。

　　在姜南書的書房里，他整理出一篇詩稿。

　　山河入晚秋，何需再回首。

　　良人骨生花，夜臺得知不？

　　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何姜南書想要回京都了。

　　我心有一良人，奈何身化土，骨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