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五 器官

　　不知過去了多久，孤鳴終于再次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陷在一個深坑里，坑的面積恰好比他本人的身軀稍大一些，大概就是他墜落的時候自己砸出來的。

　　他緩緩扭動了一下肢體，把身軀從嵌進(jìn)去的巖石裂縫里用力拔了出來。隨即，他站起身，獨自從深深的坑底爬了出來。

　　眼前是一片他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荒廢卻又璀璨的奇異景象。

　　巨大的裂口在大地上張開，翻涌的熾熱光焰如同利刃一般刺向黑壓壓的穹頂。在裂口的兩旁，斷成兩半的天極塔廢墟頹然地坍塌著，不規(guī)則的斷裂處突兀地支在半空中，在明亮的光焰映襯下顯得愈發(fā)格格不入。

　　城市就像是被劈開一道缺口一般，被地面的裂口撕裂。天極塔倒下的方向，壓扁了一大排的建筑，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整座城市凹下去了一大塊一樣。

　　孤鳴一個人搖搖晃晃地站在沖天的光焰之前，只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蕪與壯麗。

　　周圍異常地安靜，他一個人影也沒有看見，好像全世界的人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一樣。

　　孤鳴茫然地向著四周望去，他并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在他跌落下來時，因為巨大的沖擊力，即便是擁有如此強悍的身軀，也不得不一時間進(jìn)入了昏迷之中。在身體自動修復(fù)的這段時間里，他處于一種完全沒有知覺的狀態(tài)。

　　而在他恢復(fù)意識之后，耳邊剩下的便只剩下熾熱光焰那燃燒翻騰的轟鳴聲。

　　那是一種用言語難以形容的聲音，它似乎震耳欲聾，但人耳卻幾乎聽不見。它只是隱隱約約地在耳中回蕩，卻又與此同時氣勢洶洶地在孤鳴的身軀內(nèi)部沖撞。

　　與此相對，周圍的城市卻是如此地安靜，一片死寂。

　　孤鳴不知道人們都去了哪里。發(fā)生了如此大的事情，按理來說肯定會有數(shù)不清的人蜂擁而至，試圖弄清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才對。

　　人們會驚恐著、詫異著、混亂著，一股腦地全部涌來這里。

　　然而卻沒有。

　　一個人也沒有。

　　孤鳴想象不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對了，天極塔里的那些人呢？

　　就像是突然被這個念頭點醒一般，孤鳴轉(zhuǎn)過身，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處天極塔廢墟走去。

　　他此刻身處的地方位于巨大地面裂口的一側(cè)，被切成兩半的天極塔正好有一部分就倒在不遠(yuǎn)處。

　　那廢墟斜斜地倚靠在大地上，完好的一側(cè)倒向地面，被光焰切開的斷面向著天空敞開著。

　　孤鳴走到近前，向內(nèi)部望去。

　　只一眼，他便仿佛被凍結(jié)一般定在了原地。

　　而與此正相反的是，整個廢墟內(nèi)部的景象，恐怕只能夠用“熔化”來形容。

　　只見在變形扭曲的樓層平臺與長廊間，散布著無數(shù)已然熔化的人類身軀。

　　他們看上去并不完整，準(zhǔn)確地說，他們看上去就像是熔化之后，又重新凝固而成的怪異物體。只能說，勉強還能看出個輪廓。

　　無數(shù)人的軀體重重疊疊地熔化連接在一起，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除了腦袋這些地方能夠分辨出屬于某個單獨的人，其它的肢體已經(jīng)完全地融在了一起，根本分不清哪部分肢體屬于哪個人。

　　甚至可以說，他們已經(jīng)與天極塔的廢墟本身融合在了一起，已經(jīng)無法分辨哪里是人類的身軀，哪里是建筑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殘片。

　　孤鳴顫顫巍巍地向著廢墟內(nèi)走去，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向著廢墟內(nèi)詢問什么，卻最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得到回應(yīng)，還是不希望得到回應(yīng)。

　　究竟是希望里面還有人活著，還是……不希望里面有任何東西還活著。

　　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件非常詭異的事。

　　那就是，在這些熔化之后重又凝固而成的怪異人形物體的頭上，竟然連一只長角也找不到。

　　這太不正常了。

　　通常情況下，即便是人類死去，身軀化為塵埃，長角也仍然堅硬光潔，如同某種亙古的化石。

　　然而在這里，人類的軀體還以某種形態(tài)存在著，長角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孤鳴忍不住向著面前最近的那具軀體，或者準(zhǔn)確說是浮在一堆奇怪物體表面的大半個腦袋湊近過去，想仔細(xì)觀察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想象中，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對方頭頂上長角脫落之后留下的巨大創(chuàng)口。盡管并不清楚究竟怎樣才能造成長角的脫落，但是無論怎樣，在孤鳴看來，必然只可能是遭遇了極其重大的傷害，才會導(dǎo)致失去頭上的長角。

　　所以，當(dāng)孤鳴看見那顆腦袋頂上光滑完整的表面時，整個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原本應(yīng)該生長著長角的地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甚至沒有留下任何傷痕或者印記，就像是那長角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在那里生長過。

　　孤鳴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

　　他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寒意，就像是措不及防地觸碰到了什么不可觸及的秘密。仿佛是想要確認(rèn)此刻心中的這絲預(yù)感一般，孤鳴猛地一轉(zhuǎn)向一旁，又查看了好幾個人的情況。

　　所有這些人都一樣，盡管長角已經(jīng)脫落了，但是卻沒有在頭上留下任何創(chuàng)口。

　　就在這時，孤鳴聽見了一聲輕響。

　　啪。

　　像是有什么堅硬的東西敲擊在了另一塊硬物上。

　　孤鳴下意識地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只見一只長角緩緩地從角落里滾了出來。它沿著廢墟內(nèi)殘存的傾斜地面，一直滾到了距離孤鳴只有幾步遠(yuǎn)的低處。

　　孤鳴愣愣地瞪著這只長角，像是看見了什么怪物一樣。

　　下一個瞬間，數(shù)不清的長角從各個角落里，以同樣的方式滾了下來，匯聚到前方這個低洼處，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而孤鳴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從心底里感覺到了某種恐懼，那恐懼令他無法動彈。

　　很快，他就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在下意識地恐懼著什么。

　　只聽啪地一聲，又是一下敲擊的輕響。只不過這一次，是從孤鳴自己的腳邊傳來的。

　　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那是什么。

　　果然，那是一只長角。一只纏繞著赤紅色光環(huán)的，醒目的、耀眼的、象征著榮耀的長角。

　　他自己的長角。

　　然后，還不等孤鳴做出反應(yīng)，又是啪地一聲輕響。這次，是從另一側(cè)的腳邊傳來。

　　是另一只長角也掉了下來。

　　頓時，孤鳴就像是斷線的木偶一樣，完全無法自控地癱倒在地。

　　骨碌碌。

　　在他迅速褪去的知覺中，傳來了模糊的滾動聲。是他自己的長角也如其它長角一般，沿著傾斜的地面滾到了那堆小山里。

　　原來是這樣。

　　在孤鳴被黑暗飛快吞噬的殘存神智中，他忽地明白了一件事。

　　明白了眼前正在發(fā)生著什么，明白了周圍那些人的頭上為什么沒有了長角，為什么整座城市突然間變得死寂無聲。

　　只要轉(zhuǎn)變一下思路，事情就變得非常明朗。

　　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了。

　　那就是，長角并非是人類的一個器官。只要想通了這一點，一切就都可以解釋了。

　　為什么長角是人類身軀的能量中樞？為什么長角的感知能力，有時能夠反過來操控人類的行為？為什么人類的身軀化為灰燼之后，唯有長角還能繼續(xù)存在？為什么原本以為不可分離的長角，在脫離人類身軀之后居然能自己移動？

　　答案實在是太簡單了——

　　“人類”才是長角的一個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