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畫中仙
陛下病情反復,已經(jīng)纏綿病榻許久,朝堂之上,京城之中,關(guān)于繼位者的消息甚囂塵上。
有人說大皇子豫安王為長為嫡,自然當仁不讓,可也有的人說二皇子禎平王雖非長子亦是嫡子,文采武功皆不輸于他的兄長,甚至更得陛下青睞。東宮儲位久懸不明,仿佛是陛下有意為之,畢竟同樣都是自己親自教養(yǎng),手心手背都是肉,真要選一個,還真是頭疼,不光是陛下頭疼,朝中大臣們也跟著糾結(jié)。
久而久之,陛下便如同未有此事一般,心情陡然舒暢,竟然在純妃娘娘的陪同下,在御花園多走了幾步,此時元宵剛過,宮中依然有張燈結(jié)彩的節(jié)日氛圍。
純妃娘娘見冰雪初化,怕陛下受涼,便吩咐良公公安排轎輦回去,陛下笑著說:“也好,還有一個月就是阿靖的生辰,他的王府里頭多是花木,開春后百花齊放,絢麗多姿,其中以芍藥尤甚,開花也比宮里頭早,屆時去那里賞花也算新鮮?!?p> 純妃娘娘莞爾一笑,知道陛下疼愛子嗣,她的親生兒子北堂月明六歲時就已經(jīng)封恒昌王,雖有朝臣置喙,可陛下依舊我行我素,絲毫不把這些逆耳忠言放在心上。
兩位成年的皇子更是置身事外,禎平王甚至直接發(fā)出通知,他的成年之禮上不會邀請任何朝臣,也不會接受任何禮物,只是公子小姐們年歲相當,請過來聚一聚也未嘗不可,于是便吩咐管家黎叔擬邀請名單。
陛下和皇后聽聞覺得他這樣做十分妥帖,既沒有駁了朝臣們的面子,又在此關(guān)鍵時刻避諱籠絡(luò)朝臣的嫌疑,陛下一歡喜,便叫近侍良太監(jiān)親自送了一座東海進貢的紅珊瑚寶樹,作為他的生辰之禮。
“宴會上京中貴女眾多,咱們不摻和,叫阿靖自己選選,說不定真能挑一個入眼的侍奉他?!被屎笃鋵嵏P(guān)注兒子的生活,白白操了許多心,可總不見他有動靜,性子又清冷,姑娘們見了只覺得疏離膽怯,哪里肯托付真心。
陛下聽完,叫人移走藥碗,拉著皇后的手摩挲了許久,才緩緩說道:“咱們的孩子都是好樣的,朕都喜歡,可兩個都好便很為難,哪一個朕都舍不得叫他走遠了,都留在你身邊才好。”
不過兩日,黎叔便將擬邀名單交給王爺,因他不常應(yīng)酬,名單里的許多公子小姐他都不認得,但看家中父輩的官銜,都是朝中重臣,想想也覺得合適,只是其中有一個五品武官的女兒夾雜其中,甚是惹眼。
于是王爺便指著那個名字問道:“這是何意?”
黎叔沉了沉神色,回道:“這位穆家小姐是宰相大人推薦的,說是與他家女兒親如姐妹,生得花容月貌,只是不常出來走動所以鮮為人知,宰相大人的意思是,借著王爺?shù)膲垩?,請姑娘露個面,好替她尋個婆家?!?p> “真有這么簡單?”王爺自然不信,黎叔頓了頓便又說道:“宰相大人想把穆家小姐指給大皇子豫安王?!?p> “皇兄?”王爺很是驚訝,心里忖度著這個宰相還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染指皇子的婚配,如果穆小姐嫁給皇兄,那他那可登后位的掌上明珠呢?
黎叔也不再多言,便下去了,五日后,五品軍器監(jiān)郎將穆雷之女穆昀初果然收到了來自禎平王府的請?zhí)?p> 這五日內(nèi),穆家小姐穆昀初依然寂寂無名,如往常一般在府中與婢女東籬玩笑打鬧,這天夜里,竟然從庫房偷了一壺酒。
原來是她沐浴之后,覺得嘴饞,此時已經(jīng)半夜,廚房早就熄了灶火,她常消化不好,父母也從不允許她吃宵夜,可也不知東籬這個鬼靈精在哪里藏了一碟子燈影牛肉,沒叫老爺夫人發(fā)現(xiàn),變戲法似的端給小姐,昀初說:“好肉得配好酒,等我去庫房偷一壺去年泡的李子酒。”
“小姐,當心別被人發(fā)現(xiàn)了。”東籬忍不住囑托。
昀初躡手躡腳溜進了庫房,自然提前從管家那里取了鑰匙,很順利地將酒拿了回來,東籬膽小不敢喝,昀初笑話她幾聲,便自顧自喝了起來。
老酒陳釀,雖有李子冰糖中和了酒的辛辣,喝起來綿柔,可也實在醉人,昀初不敢貪多,只喝至微醺,一時興起,在院中舞起了劍。
烏發(fā)飄飄,素白長裙,流蘇追腰間,木釵橫髻上,舉手投足皆是風情,隨著身體的律動,周遭的花木雖未盛放,卻也有了清麗之姿,在月光下,佳人嘉木,俱是讓人賞心悅目。
王爺就這樣默默地半倚在屋頂之上,頂著月光,品著美酒,眉眼含笑地注視著院中時而翩翩起舞,時而凌厲游刃的姑娘,一把長劍她使得得心應(yīng)手,身手矯健利落,可見是個練家子。
他竟不知自己因何會對一個可能成為自己嫂嫂的女子感到好奇,難道真的是因為宰相的那一句:
“說起來,其實那丫頭與二皇子更加般配,老臣愚鈍,沒有旁的心思,只想給丫頭找個好歸宿?!?p> 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明明寂寂無名,卻讓一國之相多次提及,百般籌謀只為能嫁給當朝皇子,卻又不說清楚到底想要嫁給誰。
所以,他便趁著夜黑風高,爬上人家姑娘的屋頂一探究竟,真是荒謬至極。
荒謬至極?。?p> “干杯!”那姑娘背對著他,向著天上的圓月。
“干杯?!蔽蓓斏系耐鯛斠草p輕舉起了酒杯。
月色逐漸朦朧,他醉了,可姑娘卻清醒著。
昀初隨意披上侍女遞上的披風,隨她一起進了房中,然后關(guān)了門,熄了燈火。
酒壇傾空,王爺并沒有盡興,他隨即揮手,黑衣暗衛(wèi)隨即送上來一壇酒,遞給他,并沒有說一句話便回避了。
更深寒意重,興許是喝了許多酒,王爺并不覺得寒冷,反而,他的身體內(nèi)充斥著一股熱流,橫沖直撞向胸口,一瞬間,仿佛有什么東西坍塌了。
酒喝干,王爺看著月沉星落,終于站起了身,在不遠處的暗衛(wèi)也跟著起來,兩人一展輕功,輕飄飄地落在墻外不遠處的馬車旁。
回到王府,王爺竟然沒有去休息,反而來到書房,飽蘸筆墨,大筆一揮,一位女子清雅秀麗的身姿躍然紙上,于是便又細心雕琢,工筆勾勒出細節(jié),那女子便有了真實的模樣,仔細端詳了許久,總覺得欠缺點什么,剛好聞見院中芍藥芬芳,便在那女子的發(fā)髻之上,添了一朵碧色的芍藥,如此,畫中的女子既動人明麗又不張揚落俗,正如這芍藥一般,出塵不染如墜入凡塵的仙子。
“黎叔,吩咐人將這畫裱起來,掛在書房。”王爺終于滿意而笑,放下筆,便走出了書房。
因筆墨未干,兩個小廝便將這畫舒展著送到裝裱師傅那里,經(jīng)過風雨連廊,被府中的花奴小環(huán)看到了,因那畫中女子頭戴芍藥,剛好是她最擅長侍弄的花木,于是便多看了幾眼。
王爺因受涼而生病,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期間大皇子帶著公主前來探望,他都不曾醒來。
“過兩天就是他的壽宴了,偏巧這節(jié)骨眼上病了,二哥還真是不叫人省心?!贝蠊鬣洁熘炻裨沟溃虼蟾鐕谕辛瞬桓医懈富誓负笾獣?,慶元自然也沒有多嘴,只覺得二哥病的蹊蹺,至于如何病的,底下人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王爺醒來之后,聽黎叔說大皇子和公主來過,也沒有過于在意,只一味地追問黎叔,穆家小姐的請?zhí)伤瓦^去了。
“回王爺,今日已經(jīng)叫人送過去了,咱們府上的人親自交到穆大人手中,并特意囑托穆家小姐準時光臨?!?p> 黎叔尋摸王爺?shù)男乃迹瑓s始終不知他為何如此上心。
壽宴當天,王爺難得仔細挑選衣冠,匆匆用過早飯,便安排鈺蘿姑姑將雅間準備好,丫鬟們也跟著捧了幾身新做的衣裙進去,一切收拾妥當,姑姑便領(lǐng)著大家走出房門。
正午時分,受邀的公子小姐們逐一登門,黎叔親自在外迎接,看過請?zhí)蟊惆才判P們引領(lǐng)入席,終于,一輛不甚華麗的馬車在王府外停下,隨即從上面走出來一位出塵脫俗,面若桃李的姑娘,月白的衣裙并不惹眼,裊裊婷婷向黎叔拜了禮,遞上了請?zhí)?p> 果真是穆家的小姐,與那畫中的仙子驚人的相似!便瞬間明白了幾分。
因為宰相大人早到,便在王府中門上的一個閣樓里與大皇子豫安王并排而立,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當昀初被下人帶到中門處時,宰相周仰正便指著她說道:
“那位就是臣與王爺提過的,穆雷的女兒穆昀初,雖不華貴,卻妍姿俏麗皎若秋月,臣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疼愛,與如薰并無區(qū)別。”
豫安王自是默默看了許久,直到昀初消失在連廊半角處,然后才喃喃自語:“果真是個妙人兒。”
“穆雷雖五品出身,卻深耕西北多年,對于西北軍務(wù)無所不知,王爺心懷邊疆,對西域之地萌生向往之情,他年若能帶兵出征,親赴西北,穆雷會是一個極好的幫手。這么多年,老臣一直將他放在五品軍需的位置,若他有朝一日能得王爺賞識,一定會為王爺馬首是瞻,忠心耿耿?!敝苎稣绱苏f道。
豫安王自小便被圣上熏陶,胸懷千里,志在四方,尤其是對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心向神往,“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所以,他比二弟更加鉆研西北民俗,用圣上的話說:“朕這兩個兒子,一個懂邊防,一個曉民生,雙劍合璧,大周自此便后福不盡!”
于是,在宰相的引領(lǐng)下,他領(lǐng)先一步,比他的二弟,這座王府的主人,也是今日的主人公,更早地見過這位穆姑娘。
他自然認得那是篳篥,也曾聽宮里的樂師演奏過,可沒想到這姑娘手里的這管篳篥竟如此新奇,牛角質(zhì)地,卻已經(jīng)玉化,玲瓏精巧,手觸之溫潤,是個有年頭的物件,她也真是有心,這禮物雖比不上滿桌的奇珍異寶,但極為脫俗出眾,如同她這個人一般。
《雙飛雁》是一首烏茲古曲,席上眾人自然不知此曲何意,可他卻忘了,他的二弟阿靖精通音律,這曲子,他也曾嘗試吹奏過。
禎平王本想進入宴堂,卻在皇兄吹起曲子的那瞬間停步駐足,沒有再進去,本想與那姑娘寒暄致意,卻默默轉(zhuǎn)過身,消失在連廊水榭。
眾賓客等了許久都未見壽宴的主人出現(xiàn),只有一個管家吩咐開席,豫安王自然也不會與眾人一同就餐,隨意客套了一番便離開了。
園中的芍藥已經(jīng)盛放,禎平王望著搖曳生姿、五彩斑斕的半畝花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熱流,于是便叫朱青請了鈺蘿姑姑。
隨后,穆家小姐便在席上被失手的丫鬟弄臟了衣裳,被姑姑領(lǐng)到那個提前預備好的雅間更衣,藕色的衣裙她是頭回穿,沒想到竟然如此合身。
無人引領(lǐng)回席,路癡的昀初便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府中亂竄,閣樓上的王爺幾乎都要笑出聲來,本想下去叫住她,與她交談,正式相識,卻被皇兄叫住了:
“找了你許久,原來躲到這里來了,若是不喜歡熱鬧,大哥帶你去我府上躲躲,我叫人預備了梨花春,今日咱們兄弟倆一醉方休可好?”
禎平王也只是笑笑,哪能在自己的壽宴上躲到外面,叫父皇母后知道了,又是一頓說教,更何況席上還有他在意的人,于是便婉拒了,與皇兄一道,去席上與眾人客套了一番。
一直未見穆家小姐回席,兄弟倆心照不宣地離席尋找,終于在曲水流觴處的連廊,見到了被丫鬟引領(lǐng)的穆小姐,也不知她的鬢角何時插了一朵碧色芍藥,與那畫上的仙人竟出奇地相似。
更何況,她本來就是那畫中人。
穆小姐一直都沒有看他,眼神都在大哥身上徘徊,難道她也知曉宰相的心思?或者說聽懂了那首曲子?
她自小在西北長大,怎會不懂《雙飛雁》?
所以,當周如薰出現(xiàn)的時候,他竟然莫名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十分熱情地與這位宰相千金寒暄客套,眼神中也有了從未有過的溫柔。
可是,穆小姐并不在意,十分莊重有禮,叫人挑不出差錯。
她隨宰相千金離開了,卻遺落了鬢間的芍藥花。
隨后,風雨如晦,大雨傾盆,驟雨初歇后,樂聲鈴霖,那管篳篥便被鎖在錦盒之內(nèi)。
唱《點絳唇》的戲班子得了賞便離開了,豫安王冷笑了一聲,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當晚,壽星公喝了不少梨花春,朱青抱著酒壇來來回回,臉上十分難看。
兩日后,宰相府收到了回禮,一對兒茱萸玉佩,意為十分珍重兄弟之情,這意圖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
之后的宰相府宴,王爺再次見到昀初,也許是因為常出入宰相府,她完全沒有在王府中那樣的拘謹生分,在櫻桃樹下歡呼雀躍,如同剛出籠的小鳥。
原來,她那么喜歡吃櫻桃,只是皇兄好像比他更懂女孩子的心思,就那么輕輕一躍,就把最高處熟透的櫻桃摘了下來,昀初致謝,大方有禮,皇兄笑著離開了,十分和睦。
可在廳上,她見到自己便如同瘟神一般,險些露了怯,直到被如薰叫走,方才脫離,“難道,她有些害怕本王?”
王爺如此想著,宴席坐定之后,昀初一直低頭吃飯,也不夾菜,一看就是方才櫻桃吃多了,可她明顯對那盤櫻桃釀肉感興趣,卻一直不敢去夾,好不容易伸出手,卻被添湯的丫鬟弄臟了衣衫,只好下去更衣。
等一下,更換污衣,這套路竟然如此熟悉!
“席上除了皇兄之外還有另一位男士,是兵部尚書柳前舟的公子,而柳家一直明里暗里支持本王,如果因為昀初,柳家與皇兄生了嫌隙,豈不是讓本王與皇兄反目,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十分不妥;那若不是柳公子,宰相已經(jīng)暗地里把昀初說給了皇兄,若兩人共處一室,這樁姻緣豈不是板上釘釘了,無論什么樣的結(jié)果,都是本王不愿看到的?!?p> 想到這里,王爺已經(jīng)無心酒席,匆忙喝了幾杯酒,便借故更衣離席,此舉正中宰相下懷,便吩咐小廝引領(lǐng)王爺至雅間,在那里,早早預備了迷情的熏香。
王爺進去時,昀初已經(jīng)被脫了外衣躺在榻上,而此時門已經(jīng)被外頭鎖上,王爺聞了香,頭腦有些昏沉,全身滾燙,也情不自禁脫了外衣,榻上的昀初小貓一般安睡,小臉通紅,讓人愛戀不已。
“你這樣好,他們怎么舍得算計你?”
王爺自然不會因此輕薄昀初,他極力控制自己,將桌上已經(jīng)冷了的茶水澆到臉上,又咕咚咕咚喝了半壺,只剩一點,全部倒在熏爐里,好久,才清醒過來。
他回頭看了看靜謐安詳?shù)年莱酰旖请[隱有些寵溺的微笑。
“小姑娘,看來,這輩子你是逃不掉了?!?p> 眾人沖進來之后,他自然瞬間讀懂了所有人的心思,宰相陰謀得逞后的得意,皇兄的失落,柳公子的疑惑和陳千金的不齒,周仰正先把昀初說給皇兄,卻又被自己占了先機,而一向支持自己的兵部尚書柳家和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的陳家,見證此情此景,心里頭多少會有了芥蒂,兄弟反目,臣下失和,他因拒絕了周宰相的好意,便得了這樣的后果。
但是,他得了心中所愛,穆昀初,真的變成他的了,誰也搶不走。
他近乎瘋狂地飛奔到正陽殿,重重地跪在父皇母后的面前,求一道賜婚的圣旨,所幸,他們愛子心切,略有猶疑,卻也算爽快答應(yīng)了。
詔書是陛下親寫,由近侍公公親傳,三日后,鄭重地交到他未來王妃的手上,他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也收獲了一生摯愛。
可很快,厄運降臨,父皇薨逝,本該與那姑娘一同進宮參拜謝恩的時候,他們同時穿上了孝衣,從此,便永遠難行大禮,姑娘方桃譬李、一貌傾城,本該著鳳冠霞帔,行十里長街嫁給他的,卻終其一生,沒有等來一個婚禮。
“你愿不愿意隨本王去封地?”
這話問出來多少有些殘忍,畢竟一紙詔書,就決定了姑娘的一生,什么都沒得到,卻先替他盡了孝,素白的孝服稱著她的臉也是蒼白瘦削的,葬禮繁瑣,她沒少吃苦頭,宮里陌生,她自己一個人兢兢業(yè)業(yè)旁若無人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引得眾人稱贊,連母后都覺得愧疚。
他期待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也做好相反的準備,可是,那姑娘抬頭望著他,眸若秋水,信誓旦旦地說:“我愿意?!?p> 他終于情不自禁擁著她,發(fā)誓這一輩子都會對她好,一生一世只愛她一人。
離京的路途是遙遠且艱辛的,她卻從無一句怨言,看著她小心翼翼想要靠近自己,王爺知道,她心里是有自己的,這樣真好,即便是沒有成為九五之尊,做一個美人在側(cè)的富貴閑人也是十分快活的。
“昀兒,一輩子陪著本王可好?”
無論是端莊的你還是俏皮的你,本王都喜歡,都視若珍寶,撫琴練字,下河捉魚,好吃貪玩,隨便你怎么折騰都可以,就是不要離開我。
“回王爺,王妃身中劇毒,恐難長壽……”
她應(yīng)該永遠都不會知道,王爺在聽到許太醫(yī)這句話時,心如刀絞的樣子。
她那么怕苦的一個人,怎么會心甘情愿日日喝藥呢?怎么做才能不讓她起疑呢?
與她有肌膚之親,告訴她,自己想要一個孩子。
于是,單純的昀初便甘之如飴地喝下一碗又一碗的湯藥,只有實在喝不下的時候,才會偷偷倒進花圃里,那些湯藥,是許太醫(yī)試了很多次的治毒的方子,只能壓制不能根治的解藥。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昀初真的有了身孕,那一刻,他便如所有的男子一樣,無比期待這個孩子,這是他的骨肉,他們一起孕育的結(jié)晶。
她如此愛重這個孩子,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坐胎藥”日日都喝,許太醫(yī)又時常變換嘗試新的方子,她怎么可能沒有懷疑過,她也曾幻想過平安康健,只是,有了身孕之后,她便不再喝那藥,一口都不愿意。
這樣的心照不宣真好,說出來,只會徒增煩惱罷了。
可是,這個孩子注定是個遺憾,許太醫(yī)廢寢忘食,在高人的指導下,識得了昀初所中何毒,狼毒草,是西域的一種慢性劇毒,,母體尚且不保,更何況是腹中的胎兒呢?
但昀初卻堅持不肯喝藥,直到腹中胎兒降生。
中秋家宴,萬家團圓,早早備好的墮胎藥被偽裝成一碗清香可口的甜湯,為了不使她起疑,王爺把一直游歷江湖的謝鏨叫了回來。
隱藏招式,出手輕緩,連鵝卵石都是提前預備好的,昀初武功高強,即使身懷有孕一般人也很難出手襲擊她,如果只是貿(mào)然下藥也會讓她心生疑竇,唯有借著緊張的時局,才能騙過她,騙過實時監(jiān)視王府的人。
因刺客暗殺,致禎平王妃流產(chǎn),即使王府刻意隱瞞,這樣的隱秘的消息還是傳到京中,進入宰相大人的耳朵里。
她就這樣單純癡傻地做了許久他們兄弟倆的棋子,連她的家人都無端受了牽連,以前竟然從未想過會給她帶來什么樣的災難,只有對她好,對她更好才會在心如刀絞的時候平添一份安心。
棋子,她一開始就是宰相用來離間他們兄弟倆的棋子啊。
禎平王妃,在兩軍交戰(zhàn)之時,在鷺州的城頭之上,身著鎧甲,被風吹動的戰(zhàn)衣獵獵作響,而一年前,她還是個被寵溺的閨中小姐,不諳世事,若如不是嫁給皇家,她雖短暫的一生應(yīng)該是十分美滿幸福的。
京中的富貴,鷺州的安閑,怎么比得過她揚鞭策馬,縱橫馳騁的快活?
即便是做了一國之母又能如何?
失了親生的孩子,別了摯愛的姐妹,踩著鮮血淋淋的尸體,走進了華貴無比的囚籠。
她又變得知書達禮、莊重典雅,每每從前朝回到后宮,王爺便常常見到她因病而孱弱痛苦的樣子。
在昀初的心里,他一直是王爺,即使已經(jīng)登基許久,昀初也常常會叫錯。
王爺和陛下有什么區(qū)別呢?在昀初的心里,他始終都是北堂靖之,那個在她的記憶里始終冠絕天下的朗朗男兒。
昀初從未懷疑過他,即便是所有人都會對她三緘其口的楚易柔進宮了,這個與陛下有過一段未了情緣的女子,在昀初的眼里,竟然連過往都算不上。
陛下想解釋,但昀初望著那女子纖瘦的背影,只說了一句話:
“世人總愿意聽信別人的嘴,而我只相信自己的心。”
楚易柔是南河郡公的外甥女,陛下在十五歲的時候,曾經(jīng)因躲避時疫在郡公家的夕陽山莊借住過一段日子,楚易柔與他同歲,兩個多月的親密相處讓兩人難舍難分,郡公夫人曾代替姑姐一家向先皇后探過口風,可當時皇后說:“皇子年幼,待成年后再做打算?!?p> 也許是因為年少情竇初開被人挑明而失了顏面,陛下回京之后便與楚姑娘斷了聯(lián)系,不久之后,楚易柔便回到了慶州老家,從此杳無音訊。
陛下于是更加沉默清冷,數(shù)年之后,他在穆家的屋檐上對那舞劍的人兒一見傾心,處心積慮想與她有所糾葛,不計后果地鉆進別人布好的陷阱,然后橫沖直撞地請旨賜婚,他才終于明白,年少歡喜與心生愛慕竟然是千差萬別的。
大公主慶元曾經(jīng)問過她們的母后,為何當年未給二哥說親,此時的太后娘娘滿含慈愛地輕輕說道:“以你二哥的性子,若他真是動了情,自然是像求娶你皇嫂那般不顧一切,哪里還等到別人來張這個嘴?”
所以,陛下才對隨夫君一同入宮的楚姑娘說:“皇后近來食欲不佳,但喜食山藥,尤其是慶州產(chǎn)的鐵棍山藥,這些年,你們有心了,朕代皇后多謝你們?!?p> “能得娘娘歡喜,妾便十分滿足了,一點點心意,本不足掛齒,但我家將軍卻說,陛下與娘娘鶼鰈情深,若娘娘身體康健,陛下自然無所掛牽,便就是社稷之福,江山之幸,如此想來,也覺得是功德一件?!背兹崧渎浯蠓降鼗卮鸬馈?p> “岳將軍所言極是,朕與皇后都十分感激,皇后親自準備了謝禮,已經(jīng)派內(nèi)廷司送到宮門,稍后隨你二人一道出宮?!?p> 陛下輕描淡寫地說完這些話,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她不清楚昀初是否會吃醋,畢竟宮里總有好事者讓這些陳年舊事有意無意地傳到她的耳朵里,只是她卻從未質(zhì)問過,甚至都不曾打聽。
陛下曾經(jīng)在與宰相的叛軍交戰(zhàn)的關(guān)鍵時機,聽到朱青匯報說王妃與一男子共乘一匹馬,還說說笑笑,舉止親昵,那瞬間他幾乎想要把拓跋牧都撕個粉碎,即使在很久之后都不能介懷,直到這小子娶了自己的妹妹。
“王爺太緊張了,讓他換個心情也挺好,呵呵?!敝烨嗪┖竦貨_著徐沖老將軍說道。
昀初說她相信自己的心,她從未變過,自己也從未變過。
唯一善變的就是,日漸溜走的年月時光,和“我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的古老誓言。
一輩子有多長呢?有的人才走過二十六個歲月更迭,便迫不及待羽化成仙了,他的昀初,永遠如畫中仙人一般清麗脫俗,卻在她二十六歲那年的秋天,乘著遠來的鴻雁,悄無聲息地飛走了。
即便是萬民同哭也依舊喚不回她遠逝的靈魂,可幸運的是,她會一直貌美如初,如石刻的芍藥花,永世不敗。
她終究穿上了大紅的嫁衣,在那華麗的殮服之下,偷偷藏著她曾夢寐以求卻終不可得的期盼。
陛下應(yīng)該是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她在時,他一個都沒娶,在她離開之后,陛下才終于匆忙完成了自己作為一國之君的責任,充盈后宮,綿延子嗣。
“昀兒,本王累了,要來陪你了,你那么美,本王卻老得不成樣子,你不會嫌棄我吧……”
從此之后,裕陵地宮的石門便再也沒有打開過,棺槨內(nèi),稀世罕見的海上花靜靜盛放,散發(fā)著攝人的奇香和幽幽的紫光,棺槨外,地宮的石壁上,那副久遠的簪花仕女圖近乎斑駁,而那畫中女子卻依舊倚欄淺笑,神色微醺,似仙人一般,遙遠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