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一切的開始,第八節(jié)
明童出生于坪山下的一戶以狩獵為生的人家,因善藥性被藥老收為首座弟子,專研毒藥。世人都道藥老心慈醫(yī)人,醫(yī)者仁心,實(shí)際上,藥老還愛制毒,愛鉆研各種毒藥。其年輕時,與一在大陸上行走的俠客打賭輸了,不得再親手制毒;年輕的藥老心煩意亂,回山的路上見到善辨藥性的明童,欣喜之下將其哄騙至坪山廬研習(xí)制毒。
制毒需要試毒,凡是毒師新制出一種毒來,都需找人試其藥性,而無論藥老怎么保證會在藥人試毒后立即替其解毒,明童都不愿意給藥人喂毒。正是因?yàn)槿绱?,明童成了坪山廬第一位識毒卻不會制毒的毒師。這讓藥老大為光火,罵道:“你以為自己這就叫做仁慈善良了嗎?你不試毒,如何知道解毒方法,若是有人中了此毒,你要讓病人賭上性命賭你能否醫(yī)治嗎?”
明童也不示弱,回懟師傅道:“有心制作的毒物,怎么也防范不???為何我們要給無辜的病人增加這一痛楚?”
吵過鬧過耍過各種手段后,藥老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自幼在身邊長大的弟子完全沒有法子,除去自己撫育這個孩子帶來的不舍外,明童太熟悉自己,也太明白自己的弱點(diǎn)了。氣惱之下,將明童打發(fā)去照顧那個蠱惑高陽太子的狐貍精。
明童覺得師傅說這話真是令人難堪,高陽太子雖然還未成年,但年歲也不小了,說話做事肯定已有自己的原則,怎能將他不肯復(fù)國怪罪到別人身上呢?甚至,他對這個漂亮少年頗有好感,美貌總是容易讓人心動,更何況此人言語有禮,行動有據(jù),難以讓人不心生歡喜。
因著藥老看重高陽太子,也就愈發(fā)不喜白和。高旭瞧出問題來,幾次當(dāng)著眾人面與藥老爭論,落了藥老面子。明童知道高陽太子與藥老只是動動嘴,也就樂得在一旁看師傅吃虧,但藥老豈是好惹的,他被高旭嗆的還不了嘴,便變著法子整治高旭的身體,去山頂采清晨帶著露水的草藥,去湖底撈吐息百年的珍珠,若是有所不從,便拿罷治的話來逼迫高旭不得不為。
高陽太子不在,明童為防師傅找白和麻煩,只好帶他出診,又顧忌著白和身體未痊愈,也不敢走遠(yuǎn),多是往山下的村子里走一趟,偶爾也買些藥草上山來。
白和見販賣藥草的商人多是別國商人,頗為好奇,只是他向來不愛說話,便藏匿心中不提。
倒是明童瞧出了白和的疑惑,說道:“以前西邙有神樹護(hù)佑,靈氣充沛,土壤優(yōu)渥,大陸所稀有的名貴藥草在西邙隨處可見。可自高陽一夜滅國,神樹持續(xù)施展靈力安撫冤魂,所散發(fā)的靈力遠(yuǎn)遠(yuǎn)超出凡人的承受,以致西邙百姓死傷無數(shù)。牧天不忍,可也無法解除這種狀況,只能折斷溝通云丘與人世數(shù)百年的神樹,斷絕西邙與神樹的聯(lián)系。但也是因此,西邙失了神樹,百姓陷入信仰遺失的迷茫之中,土地也失了生長藥草的靈氣?!?p> 他跳進(jìn)道路旁的田地里,俯身抓起一把泥土,遞至白和眼前,都是毫無生機(jī)的枯黃泥沙?!斑@樣的泥土,連遇風(fēng)就生,遇水就長的野草也供養(yǎng)不起,哪里能用來種植救人性命的藥材?”他諷笑道。
被藥老支使往靈山采藥的高旭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后,他長臂一伸,勾住白和護(hù)在身后,另一只手則合在明童手上,笑道:“大陸的泥土都是這樣的,凡人也沒有您想的這么脆弱。大釋不正是相信凡人擁有比仙人更純粹更堅定的心才將神樹托付給西邙的嗎?”他推開明童的手,叫他不得再接近白和。
明童扔掉手中的泥土,臉上表情變化莫測,苦聲勸高旭道:“太子,您的使命是挽救高陽,而不是陷于兒女情長之中。您現(xiàn)在是被人引誘,一時迷惑了雙眼……”他伸手欲抓住高旭的胳膊。
高旭又抬起手避開,打斷他道:“藥老,我已說過,我沒有復(fù)興高陽的能力,也不打算復(fù)興高陽。您不必再說我被人引誘,我就是這么沒出息,只想結(jié)束復(fù)仇后,和阿憂一起歸隱海界?!?p> “太子別自作多情,人家指不定想從你身上撈點(diǎn)什么才對你好,偏你傻乎乎受他騙!當(dāng)年高陽王不也是自以為和秦荃交好,最后落得個什么下場?”
“那又不是仲父的錯!仲父當(dāng)年也是自顧不暇,連上原王后祭天也未能改變局勢,藥老您不能這么不講理!”
白和卻聽得心驚膽戰(zhàn),當(dāng)年秦荃天子與高陽王于鳳儀臺上約定永世交好,可高陽罹難,秦荃各諸侯等不及高陽王咽氣就撲上來要咬一塊肉去。高陽面對東方突然的發(fā)難反應(yīng)不及是有的,但秦荃背諾也是給了高陽重重一擊。更何況,更何況……高陽罹難的真相是……
“師傅!”身后有人奔跑而來。
“……呼……呼……師傅,您怎么……”是明童。又一個明童?他似乎是追逐高旭的腳步而來,弓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著氣,“……呼……您怎么……怎么和白君在一起?”
被高旭嗆聲了的“明童”冷哼一聲作為答應(yīng)。而后來的明童看到白和的臉色,大驚失色,忙解開系在白和腰帶上的一個如水滴形狀的銀墜,墜子面雕飾小孔,里面塞有安神的藥草;他從銀墜中倒出安神用的虎斑藥草,用手指撥了撥,發(fā)現(xiàn)其中幾片藥草為鋸齒狀、葉尖生有卷須,大怒,伸手在“明童”身上點(diǎn)下幾個穴位后,又一把扯掉“明童”臉上的人皮面具。那原本和明童無二般的身形,在白和眼中,眨眼化作藥老的身影。
“師傅,您怎么能這么干?這可是令人精神衰弱的鴻華草,含有劇毒……”明童還未說完,便遭到師傅的一計白眼,“我還能不知道了?別忘了,你還是我教出來的呢!”
藥老看向高旭,又瞥向被他護(hù)在身后的白和,低聲罵了句,轉(zhuǎn)身就走。
“因?yàn)槲业木壒?,倒是連累了北翟三王子等人。”高旭撿了根樹枝,在林間邊走邊打,他惹惱了藥老,生怕他老人家氣急了在林中放蛇來咬他們,到時候是生是死可就都掌握在藥老手中了,“阿憂,你走我后面一點(diǎn),不要隨便去碰這些草木?!?p> “不用緊張,你都與藥老挑明態(tài)度了,我想他老人家也不會還揪著這點(diǎn)來為難我?!卑缀拖肓讼?,似乎在斟酌用詞,“至于北翟三王子的事,其實(shí)不怪你。你在海界,有沒有聽過這么一首歌謠: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秦中;一姊又一弟,共侍同夫君?”
高旭啞然失笑:“不會吧?白三叔這……我有時候真不知該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那就既是好人,也是壞人?!彼幌肫氛摪阻萌巳绾??壞人又如何?好壞不都是旁人定的,也不定都是真實(shí)。
高旭想了想,還是不相信:“不管怎么說,北翟畢竟是因我之過才被攻陷的?”
“在戰(zhàn)爭中,你或者北翟三王子,又算得了什么呢?秦中早有吞并北翟之意,不過是借你的名義去攻打北翟而已,就連三王子和五公主,也不過是白白背了個亡國禍水的名頭?!卑缀痛瓜卵鄄€,輕聲道,“太陽,你也放聰明些,我們白家人就是如此心機(jī)深沉,藥老沒說錯我,我待你好的確是有所圖謀?!?p> “阿憂,我有什么值得你圖的呀?現(xiàn)在的我全部身當(dāng)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個你值錢?!备咝裾f這話時還在往前走,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沒聽到白和的腳步聲才回頭來,“阿憂,你怎么了?是不是被蛇咬了,還是中毒了?你不要動,等我過來。”
白和看著高旭向他快步走來,彎腰察看四周情況,終究是說不出高陽滅國背后的真相,想了再想,只能先討一個承諾:“太陽,我要你信我。不論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事,我都可以解釋給你聽?!?p> “?。俊备咝翊蠹s也反應(yīng)過來白和未受傷,松了口氣,“阿憂,你在說什么呀,我自然是信你的。當(dāng)年我逃亡海界,流落到海上,又受了重傷,若不是你傳來訊蝶鼓勵我,我也要撐不下去了,哪還能回來大陸。對我而言,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會不信自己的恩人呢?”
他說著這話,輕描淡寫,全不似有過那么一段無力而且悲寂的日子。
“我不知道阿憂藏了什么秘密不讓我知道,但你想說的時候,我再聽吧。若是我先發(fā)現(xiàn)了,我也會聽你的解釋,絕不會偏聽偏信,更不會背棄你?!备咝駹科鸢缀偷氖?,繼續(xù)往前走著,“阿憂可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愛哭鼻子了,被人看見可要笑話你了?!?p> 正如高陽王期待的那樣,高旭就像天上的太陽般熱烈而溫暖。白和不禁沉浸在這溫暖中,他握緊高旭的手,第一次生出輕松的意味來:“太陽,謝謝你?!?p> “咱們倆之間還道什么謝啊。不過,阿憂,我有件事不懂?!备咝袢允窃谝獗钡匀踝拥氖?,便繼續(xù)問道,“回大陸之前,我聽聞北翟三王子回國了,還占領(lǐng)了靠近秦荃的幾個城池,自立為王。按你所說,北翟三王子是因?yàn)槿菝捕茈y,白三叔怎么又會允許他回國了?”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記得當(dāng)年五公主生了重病,日夜思念家鄉(xiāng),可能叔父念在他們兩素來順從的份上,便允許三王子扶靈回國了。后面自立為王倒是叔父出于政局考慮支持的,不單是為了兒女私情。”
“這又算怎么回事?你們秦荃人人怎么……那么……”高旭本想說大陸人重利不重義,白瑾簡直利欲熏心,可面對白和這個秦荃人,又是白瑾的親侄子,支支某某了半天,還是說不出口。
白和倒是猜出了他要說什么,簡明扼要道:“自立為王是北翟三王子自己的主意?!?p> “那你們也不該支持他啊。北翟三王子非嫡非長,你們支持他奪權(quán),不是于禮不符嗎?我知道白三叔做事都是為了秦荃利益,但也不能什么事都支持吧;北翟三王子也是讓人無語,明明是被秦中劫掠的人質(zhì),不思復(fù)仇,反而借著仇人的力量分裂自己的國家?!?p> 白和知道他是一時無法接受,便不接話,等著他接下來的怨憤。
“利欲熏心!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我逃亡經(jīng)過北翟時,北翟三王子還為我指明道路……”高旭猛然意識到白和還在場,這一番話如何也不適合說給他聽。
“太陽,你剛才還答應(yīng)我一定會聽我解釋的,現(xiàn)在還守不守這個承諾?”
“守的!”高旭怕白和動怒傷身,忙解釋道,“我就是一下子情急,你慢慢說,我都聽著?!?p> “北翟三王子奪權(quán)源于他是其父兄獻(xiàn)出來的禮物,他前半生的命運(yùn)不由自己做主,后半生的命運(yùn)是絕不肯再讓他人擺布的。三叔支持北翟三王子奪權(quán)是因?yàn)榭梢皂槃萁鉀Q掉秦荃北部多年的心患,何樂而不為?”白和道,“若是說禮崩樂壞?從諸侯崛起不把秦中放在眼中便禮崩樂壞了。太陽,你還認(rèn)為這件事是我三叔利欲熏心嗎?”
“我……”
——太陽,世道已變,人心不古,你所遵循的禮儀尊卑早已崩析瓦解;不單是秦荃,北翟、東方、木府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不能裝作沒看見,這是其一;其二,我與你終究是兩個國家的人,不從對方國家著想,很難理解對方為什么這么做;你不理解,不代表人家有做錯。白和很想對高旭這樣說,但他沒有,他對自己說,太陽此番回來,面對世道如此大的轉(zhuǎn)變,已經(jīng)很難受了,我又何必戳穿他最后這層窗戶紙,逼迫他面對現(xiàn)實(shí)呢?
因此,他柔和了臉色,安撫道:“我知道太陽你一開始很難接受,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也希望能建立像海界一樣的國家,以法制治國,百姓安寧,永無戰(zhàn)爭?!?p> “阿憂的夢想不是和我歸隱海界,而是想要統(tǒng)一秦荃,建立和平的國度,是吧?”
白和不知道他的思維怎么一下子跳到自己的夢想上了,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
“這樣啊,那我會努力去適應(yīng)大陸的,阿憂也要努力推動秦中發(fā)展,如果最后大陸還是讓我厭惡,我還是要回海界的?!?p> “我不會讓你厭惡大陸的。太陽,謝謝你?!?p> “說了好友之間不說謝字,你再說我就走了?!备咝裢按罂鐜撞?,他沒松手,反把白和也拉著跑了起來,就像兩只玩鬧的小獸,陽光透過林間,照在兩人身上,影子在枯葉間相互交纏,合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