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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遷徙

第二十二章

大遷徙 歷三月 9876 2023-06-27 16:48:45

  陳有和今年沒有再去販木材了。山里的好木少了,“八月包”也嫌那活累,時間又長,不愿意再去了,加上有磚窯老板請他長期拉貨,他當(dāng)然不愿意進(jìn)那深山老林。陳有和本身也不想做,雖然能掙一點(diǎn),可也真的是血汗錢,日子能過得下去,他也就不想再去折騰了。去年那是堵的一口氣才硬著頭皮上的?,F(xiàn)在家英也在屋里,他也就安安心心待著,田里的活干完了還是照樣去大隊(duì)那里跟人打點(diǎn)小牌,消磨時間。

  譚家英在外邊新知道了馬鈴薯和西紅柿這么兩門新菜種,剛好她有一回去田中鎮(zhèn)趕集的時候碰到了賣馬鈴薯的。她買了一兩斤,放在屋里陰涼的地方等著它發(fā)芽。

  一陣溫?zé)岢睗竦哪巷L(fēng)吹來,萬物都被喚醒了。田野里滿眼都是碧綠的顏色,塘堰邊的那幾株垂柳抽出點(diǎn)點(diǎn)嫩綠的新芽,長生屋門前的歪脖子梨樹也開出了白色的小花。尤其是組上的變化大,組上那一片貧瘠的田地現(xiàn)在變成了一片紫紅色的花海,這是鎮(zhèn)上給各村發(fā)的花草籽,用來改善土壤的。剛剛開了春,人們便會在沙石多的田地里撒上花草籽,不消幾天,它們便會發(fā)出嫩綠的芽;過不了多久,那里便會成為一片紫紅色的花海。整一片田地?cái)D擠挨挨地長滿了寸把長的花草,就如同是一層艷麗的毯子鋪在上邊,你完全看不見土地原本的顏色。綠色的底上綴滿紫紅色的花,是這樣的美麗!使人一下就愉悅起來,恨不得在里邊滾幾滾,再躺下來看一看無遮無掩的藍(lán)天白云。再過一陣子,這些美麗的花兒就會被埋進(jìn)土里。男人們會在它們枯萎以前,趕著牛,把地翻一遍,將花草埋進(jìn)泥土里發(fā)酵,當(dāng)?shù)胤?。到那時,美麗的田地又會回到它本來的樣子,堅(jiān)實(shí)、樸素。

  在南風(fēng)的滋養(yǎng)下,譚家英的馬鈴薯也發(fā)了芽。半下午,她將馬鈴薯拿出來堆在門口,用菜刀將每個馬鈴薯橫豎各切一刀,然后在切面上涂上石灰,裝進(jìn)一個簸箕。接著就叫來陳有和挑屋里那半擔(dān)尿,她自己扛一把鋤頭,鋤頭把上掛著裝馬鈴薯的簸箕,兩人肩并肩出了門。出村口以后,就直上了新升大隊(duì)的石子路。這時候的大隊(duì)路上很是熱鬧,擔(dān)尿桶的,扛鋤頭的,牽牛的,提簸箕的,人們趁著這好時節(jié),準(zhǔn)備將自留的菜地好好打整打整,伺弄出一個最滿意的菜園。

  過了港子河,往垅上走,過了躲雨廟,再往前走二十來米,就到了陳有和的菜地。這是一塊四分左右的田地,去年是更上邊一點(diǎn)的另外一塊田當(dāng)?shù)牟说?。不能年年用同一塊田當(dāng)菜地,不然沒肥,而且病蟲害也多。所以今年換到下邊來了。進(jìn)到菜地以后,陳有和就開始揮起鋤頭鋤靠里邊的一垅地,這里將要埋進(jìn)馬鈴薯塊,還計(jì)劃種上幾株西紅柿。譚家英則從水渠里提來半桶水,將尿兌淡,開始澆菜。

  別看這菜地不大,里邊已經(jīng)被譚家英給種上了辣椒,茄子等四五樣蔬菜。中間的一垅留著種菜瓜,一年到頭沒什么零嘴吃,給屋里孩子種點(diǎn)菜瓜解解饞。瓜苗她都已經(jīng)發(fā)在一個盛了土的簸箕里了,正掛在她屋里房門口的墻上。等長大一點(diǎn)就移栽到這里來。她計(jì)劃靠水渠的那一小截種一些空心菜,方便澆水。

  譚家英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莊稼女人了。她剛嫁到羊山來的時候,真的什么都不會,別說種菜,就連插秧、割禾都學(xué)了好久,難怪有人要笑話陳有和娶了一個“大小姐”回來。不過這些她都克服了,雖然沒有別的女人做得那么麻利,也是盡力的好了。譚家英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她在沒有嫁給陳有和以前,待在煤礦嶺的時候,那時候看見周圍村子的莊稼人,竟然有點(diǎn)羨慕她們,羨慕她們有地,自家屋里樣樣都種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嫁到羊山之后,才曉得,原來地里種的東西并不是自己想吃就吃的。好的要留來賣錢,只有賣不掉的才自己吃。唉,看來她的想法跟她那時的年紀(jì)一樣,還是太年青。

  除了各家各戶的菜地,現(xiàn)在,每一塊田地都蓄上了滿滿的水。開春以后,人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田地蓄滿水,這水一直蓄著,為的是讓干枯了一個冬天的泥巴溶解變稀軟,下一步才好犁田。

  到那時候,田地會變得熱鬧非凡。家家戶戶的男人趕著自家的牛兒到地里犁田。男人們手里揮一根小枝條,嘴里時不時吆喝幾聲:“去嘍!走!”。有時從土里犁出一條黃鱔,他們便像孩子一樣,興奮地將犁往邊上一倒,跑去捉黃鱔去了。捉到的黃鱔,他們會找一根稻草,從黃鱔的左邊腮穿到右邊腮,吊在田埂上或者交給站在路面上的自家孩子。為了犒勞辛苦的耕牛,每家每戶八九歲的孩子這時候已經(jīng)在旁邊候著了。她們吃過早飯就按媽媽的安排,到田里去接應(yīng)爸爸。當(dāng)爸的將牛交給孩子,由孩子牽去吃草,他自己則回家吃飯,吃了飯接著再犁另外的地方。一塊水田在插秧以前要經(jīng)歷一犁兩耙的,這樣才會松軟,不然嬌嫩的秧苗沒法安全地栽下去,栽秧的人手也會磨痛。就像組上的田一樣,那些田里有許多的沙石子,往往能聽到在里邊栽秧的人“嘶”一聲,接著就見那人猛甩幾下沾滿泥巴的濕淋淋的右手,那肯定是用力往泥水里栽秧的時候,不小心插到石子了。

  時間來到了端午節(jié),端午節(jié)的前幾天各家各戶的女人又開始準(zhǔn)備過節(jié)的吃食。不管是城里還是鄉(xiāng)下,人們一年到頭,為的總是一張嘴巴。

  農(nóng)歷五月的初三初四這兩天,家家戶戶張羅裹粽子。正月里留下了一兩捆曬干的箬葉,提前拿出來泡發(fā),糯米也一早泡上了。房里陰涼的地方還有一壇子咸鴨蛋。這也是端午節(jié)必備的吃食。一個月前,女人們到田里挖一些黃泥巴回來,泥巴兌點(diǎn)水,加入適量的鹽,攪拌成稀泥漿,這時候就可以拿出她們積攢的幾十枚鴨蛋了。每一枚鴨蛋上糊一層剛剛調(diào)制好的泥漿,包上泥漿的鴨蛋再在草木灰里滾一滾。這樣鴨蛋就算腌好了,這些鴨蛋靜置在屋里陰涼的地方,一個月后,它們便成為了正宗的咸鴨蛋。用開水煮熟,輕輕掰開,露出里邊金黃起沙的蛋黃,滋滋的油往外滲;咬一口更是咸香味十足。

  閣樓上的甕里,還有小半甕的豆子餅和花生餅。這也是昨天才炸好的。豆子餅是什馬、田中一帶的特色,只有端午節(jié)才吃。糯米粉和水按比例調(diào)成的米漿里加入適量的鹽,用一個有凹槽的平底鐵勺舀一勺米漿,米漿上撒一層黃豆或者花生,就可以下油鍋炸了。炸至餅皮表面酥脆金黃,便可以出鍋。這豆子餅可以說是男女老少皆宜。既可以哄小孩,又能下酒。

  農(nóng)歷五月初四這天,吃過午飯,譚家英就坐在自家門口開始裹粽子。家家戶戶裹得都是光米粽子,什么都不加,只加一點(diǎn)堿,既是為了延長粽子的保質(zhì)期,也為了好看。加了堿的粽子,煮熟之后會變成金黃色,而且有一股特別的香味。蘸上砂糖,一口咬下去,軟糯香甜!

  月紅不會裹粽子,她就在邊上給媽媽打下手,遞個東西什么的。立生早跑得沒影了,他跟著有光等幾個男娃在塘堰邊用彈弓打鳥玩。這樣無憂無慮的年齡,正是玩樂的時候。

  裹了沒一會兒,蓮香和正英前后腳來幫忙了。昨天,她兩家裹粽子,譚家英去幫忙了,今天人家就來還情來了。農(nóng)村地方都是這樣,誰家做個什么事,周圍要好的鄰居一般都會來幫忙;就是不很要好,無意間經(jīng)過,大部分也會坐下來幫忙裹幾個。反正沒什么事,就當(dāng)是消遣時間。

  人多做事就是快,她們?nèi)税胂挛缇桶讶访椎聂兆咏o裹好了。裹好的粽子每十個串一串,煮熟了之后,它們會被掛在房里通風(fēng)的地方。端午節(jié)前后的那幾天,家家戶戶的屋里都掛了一竹竿的粽子,到處彌漫著粽子的清香。

  現(xiàn)在譚家英正往鍋里添水準(zhǔn)備煮粽子,蓮香和正英在門口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譚家英讓月紅去燒火,自己則往鍋里下粽子,粽子的煮法跟箬葉餅是一樣的,是個慢功夫,起碼得天黑后才有得吃。

  此時大隊(duì)那里的幾家店子坐了幾桌打牌的人,從初一開始,男人們就松懈下來了,借著過節(jié)的由頭,早早開始了玩樂。

  陳有和這時候在祠塘里邊一座老屋的敞廳里跟一伙同樣三十來歲的男人一起打同花順,他雖然相比以前有所收斂,可要戒是戒不掉的。尤其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周圍的人都打牌,出門去到大隊(duì)那里也是幾桌打牌的。男人們見面第一句話不是“吃了嗎?”,而是:“去打撲克不?”,對于本來就愛玩的他來說簡直忍不了。他有事沒事便找個借口出門同人打點(diǎn)小牌,個個都這樣玩,我怎么玩不得?

  今天也是學(xué)貴休息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樣吃了飯就在大隊(duì)邊的小店子里同幾個伙計(jì)打撲克牌。坐了沒多久,自己大隊(duì)的光頭大搖大擺地走了進(jìn)來。

  “啊呀,光頭,賺了大錢回來啦!”小店子的老板娘九嬌諂笑著大聲說到。開小店的消息一般比較靈通,特別是村里的小店。村里有點(diǎn)什么事都是從小店里傳開的。九嬌正月的時候聽這個光頭說自己要包車帶人出去打工,幾個月沒見,就見光頭穿得人模人樣,滿面紅光。她便隨口恭維了幾句。這一排連著開了三家小店,她嘴滑、會跟男人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也張得開口攛掇這些人買吃的喝的,因此生意自然比旁邊的要好。

  “哎呀,莫這樣講。大錢沒有,小錢就賺到幾個?!惫忸^一屁股坐到屋里的長凳上,笑瞇瞇地說。

  桌上一個卷著褲腳的中年男人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捻開手里剛起好的牌,回頭半開玩笑:“死光頭,掙錢也不帶我們。就見你一車車?yán)瓌e村的人出去。要帶也帶自己村里的哇?!?。光頭今年春天同田中鎮(zhèn)他小舅子一起包車到什馬鎮(zhèn)和田中鎮(zhèn)的各村拉人去臨省做活。做的什么活,也沒人曉得,只聽他說過是做鞋。

  光頭這個時候熟練地走到角落里的一個藍(lán)色塑料筐前,從里面拿了一支橙色汽水,用牙齒咬開瓶蓋往地上啐,然后一口氣將汽水喝下肚。他打了一個嗝,慢慢條斯理道:“去噠,你們又不去。個個在屋里過快活日子,還跟我說這。”

  學(xué)貴表面不為所動,耳朵卻張著聽。他捻著牌的手停住了,要不是旁邊人提醒他該出牌,他都忘了。他慌亂地說:“哦,哦,等我看一下出哪一張?!?p>  “哎呀,出個牌還想半天!”其余三人埋怨到。

  光頭在店子里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學(xué)貴的心也跟著飛了,他就這樣胡亂地打了一陣牌,就找了一個借口讓給別人打了。

  學(xué)貴回到屋里,看見兒子興民坐在臺階上玩耍。他女人蓮香則坐在馬口里的矮凳上,面前是一臺簡易補(bǔ)鞋機(jī)。她瞇起眼睛,左手按住鞋,右手慢慢轉(zhuǎn)動補(bǔ)鞋機(jī)的齒輪,腳下稍用點(diǎn)力踩下去,只聽見幾聲“得得得”的響聲過后,又是重復(fù)的一遍。蓮香有一門補(bǔ)鞋的手藝,附近的人家有破了的鞋舍不得丟的,就會拿到她這里來補(bǔ)。這手藝還是她在娘家做女子時學(xué)的,那個時候個個女子都去學(xué)裁縫,她偏偏去學(xué)了一個補(bǔ)鞋,這樣也好,獨(dú)她一份,別個學(xué)裁縫都是給自家人做做衣裳,除非做得特別好的才敢開店做生意。她倒好,這村里也只知道她一個會補(bǔ)鞋,落到她還能掙點(diǎn)家用錢。

  學(xué)貴走近去,親切地叫了一聲“娃娃?!保话褜鹤颖У绞稚?。

  兩歲的陳興民生得瘦弱,像根豆芽菜似的,頭發(fā)也是稀黃。學(xué)貴兩口子可沒少給他好吃好喝的,家里但凡有點(diǎn)好東西都緊著這個兒子,可偏偏就是不長個。不過,他平時的飯量也小。

  陳興民在學(xué)貴懷里待不到兩分鐘就掙扎著下來玩他的石頭。

  學(xué)貴拿出一只煙點(diǎn)上,走到臺階的最上一級蹲下。他回頭看了看廳堂里大哥一家沒在,這才開口說到:

  “金花、銀花要出去打工才好。別個屋里的崽女都到外頭掙票子去了?!?,學(xué)貴在正月里見附近的一伙后生男女去外頭打工掙錢,心里很是羨慕,可惜自己的幾個女子最大的才十五歲,又沒過讀書,跟著去也進(jìn)不了廠。他聽說譚家英去年出去就沒掙到什么票子,不認(rèn)識字,沒有哪個廠愿意招。這下好了,他聽到光頭說只要是個人,有手有腳就行,還不要求會認(rèn)字,這多好!

  蓮香抬起頭,嘟嚷道:“這么小,誰會要?再說了,她們大字不識一個,能去哪里?”

  學(xué)貴擺了兩下頭,得意地說,“哎呀!你不曉得,不看年齡。也不要求會認(rèn)字,會做事就行。我們家?guī)讉€做活那絕對是沒問題。”

  “哦,那好啊。反正在屋里也是跟著作田,日日沒有半下停,出去也好?!鄙徬阋灿X得這是個好機(jī)會,后生都往外邊跑,自己的女子出去能掙票子當(dāng)然好。

  當(dāng)天晚上,學(xué)貴放下飯碗就到光頭的屋里說定了兩個女子跟他出去打工的事宜。這一切妥當(dāng)以后,學(xué)貴打了個轉(zhuǎn)身就往大隊(duì)那里去了。現(xiàn)在他的心里別提多高興。馬上就能見到外邊的票子了!這是多么令人開心的事!他心里計(jì)劃,等明年開了年就請人來打地基,兩個女子在外掙的票子,加上屋里的一點(diǎn)存款,先把房子起了。想到這,他決定今晚多打幾把,反正明天休息。

  譚家英吃過晚飯后,將灶房里收拾了一通,就提了幾個粽子,打著手電彎到蓮香的灶房后門。走到門口,只聽見蓮香細(xì)細(xì)的說話聲,“出去也好,去見一見世面……”

  譚家英輕快地踏進(jìn)了蓮香的后門,笑著問:“哪個?去哪里?”

  背對后門洗碗的蓮香,轉(zhuǎn)過頭,望見是譚家英,笑了起來,“哎呀,是你,家英?!?p>  坐在燒火凳上的金花以及倚在灶邊的銀花也回頭望了譚家英一眼。

  譚家英進(jìn)屋將粽子放在蓮香的案板上,說:“給你嘗嘗我的?!?p>  蓮香笑著推辭道:“哎呀,不用不用,都有,我自己屋里一竹竿呢。”

  “我曉得你有,只拿了幾個,嘗一嘗我的,說一說意見?!?p>  “哈哈,沒吃都曉得,肯定好。”

  兩人說了一回客套話,譚家英想起來,又問,“你們剛剛說誰出去哪里?”

  “就是我金花和銀花,她爸準(zhǔn)備讓她們跟我們大隊(duì)的光頭去外邊打工,死人這不才出門去光頭屋里?!?p>  “哎呀,這么小,怕是不會有廠里收。”

  “我也是這樣說。但是他聽光頭說不看年齡,也不講會不會認(rèn)字,只要有手有腳,會做活就行?!?p>  譚家英簡直不敢相信,她張大眼睛問,“有這么好的事?”

  “是,我也不怎么信,她爸去問了,具體什么情況等他回來就曉得了?!?p>  譚家英將信將疑地出了蓮香的灶房。要是真這樣,那她也去一個。她同有和圈在屋里作田也只夠一家人的吃喝,下半年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fèi)又不曉得去哪里借。兩個孩子,怎么好意思再找謙世叔掛賬,她計(jì)劃等收了早稻賣了,湊一湊,估計(jì)差不多??蛇@也不頂事,今年下半年的有了,那明年正月里開學(xué)呢?還有孩子這么大了,不能老是借住在別人的舊屋里。有和也要他去,留在屋里只會一天到晚跟那些人打牌,不如一起去掙點(diǎn)票子,趁年輕把房子起了,再把兩個孩子供出來,就功德圓滿。!

  她這樣想著到了家,月紅和立生去敏世屋里看電視了,陳有和也洗過澡,準(zhǔn)備出門。

  她叫住陳有和,將剛剛聽到的說了一遍給他聽。

  “哪有這樣的事??隙犲e了?!标愑泻椭背鲩T去打牌,幾句話敷衍了她,就腳步匆匆地走了。

  譚家英卻想什么時候要去找光頭問一問清楚,萬一是真的呢。

  第二天,也就是端午節(jié)這天,譚家英清早起來洗漱好,就坐在灶房里的桌上,剝開一個粽子,沾上糖,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桌子上已經(jīng)擺上了一大碗的咸鴨蛋,一提粽子,一小碗白砂糖,和一碟的豆子餅。月紅和立生一人兜里揣了一個咸鴨蛋,手里抓一個沾上糖的粽子,出門去玩了。陳有和昨天夜里玩得晚,還沒起床呢。今天早上是不煮飯的,就吃這幾樣,譚家英這時候才這么悠閑。

  吃完一個粽子,譚家英又摸起兩個豆子餅,一邊吃一邊走出門。她要去菜市場買幾塊豆腐,今天端午節(jié),她計(jì)劃中午殺一只鴨子吃,再買幾塊豆腐就行。

  這時候的菜市場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一伙男人正蹲在祠塘門前的場地上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話事;正對面一個賣米酒的攤子,主人在靠馬路的地方擺了兩張舊木桌,桌上坐了五六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喝酒,每人面一小堆濕炒花生;酒攤往上,緊挨著擠擠挨挨擺了兩條的簸箕路,簸箕里是一些賣相不是很好的蔬菜。地里凡是有一點(diǎn)好東西,人們總是會提到這里來賣。不過一早上也賣不到幾個錢,因?yàn)榛旧霞壹覒魬糇约旱乩锏牟俗銐蛞患胰顺粤耍挥幸恍皯袧h”才會在外邊買蔬菜。買的人少,價錢又低。譚家英前陣子也來這里賣過幾回馬鈴薯和西紅柿,不過不好賣,村里人吃不慣,剛開始稀奇,有人買來吃,后來就賣不動了,人家都曉得這東西不好吃,她也就不去賣了。一家人這陣子吃馬鈴薯都吃到膩,送給人家吃,人家也不怎么想要。

  譚家英低著頭,快步走過去。賣菜的人許多都認(rèn)識,有幾個特別喜歡喊人家買東西,萬一被看見了,免不得又要喊她買,到時又得打推辭,有時推辭不掉還得勉強(qiáng)買一點(diǎn),還是快點(diǎn)走為妙。

  譚家英走進(jìn)薄膜棚里,最外邊的一檔是賣肉的,這時候擠了不少的人在前面。賣肉的旁邊就是一攤賣豆腐的,這豆腐攤的生意比肉攤的生意還要好,往往來晚一點(diǎn)就買不著。不管平時還是年節(jié),豆腐總是最走俏的。豆腐在平日里就算是一戶人家的好菜了,人們舍不得三天兩頭吃一回肉,但是豆腐還是買得起的,花一塊錢可以買四塊水豆腐,拿回家不管油煎還是下水汆都好吃。譚家英買了一塊錢的豆腐,又走進(jìn)棚里逛了一圈。今天賣東西的人比平時要多一點(diǎn),有些本來要去什馬趕場的人因?yàn)橐谖堇锍怨?jié)飯而沒有出門。

  譚家英走了一個大圈,最后也沒買什么,轉(zhuǎn)身往外走。

  她走到祠塘那里時,就看見光明大隊(duì)的光頭在祠塘門口的場地上說著什么,旁邊圍了十幾個男女。

  “不就是那個光頭嗎!”譚家英心想,真是巧啊,正說要去找他呢。

  她拎著豆腐,走近人群,在那里聽了一個大概。原來光頭在這里攬工呢,說包帶出去干活,車接車送。不挑認(rèn)不認(rèn)字,只要有手有腳,會干活就行。還有最重要的一門,隨時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栽秧、割禾都可以回來,老板不會扣你工資。

  譚家英聽了馬上心動起來,她走上前去,問:“光頭,你說的真的假的?”

  光頭信誓旦旦地說到:“那還能有假!騙誰也不敢騙自己村里人。我正月里已經(jīng)拉了田中幾個村的幾十個人出去了,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回來了,就前幾天坐我的包車回來的,人家這不票子也到手了,屋里的田也沒丟?!?p>  譚家英一錘定音,“行,那算我一個。新升大隊(duì)的有和曉得不?就是他屋里?!?p>  “曉得。我還跟你家有和打過幾回牌呢。做得,那到時候出發(fā)前一天就會通知你?!惫忸^喜笑顏開地在手里的本子上記下“有和”兩個字。

  譚家英好像看到了新的希望,現(xiàn)在一身輕松地往回走。旁邊圍觀的人這時候也紛紛上前去報名,有的是給自己報,有的給屋里的小孩報。

  譚家英回到屋里,陳有和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灶房里準(zhǔn)備燒水殺鴨子。

  譚家英走上前,迫不及待地跟陳有和說了這件事。

  “什么呀?你就跟人家說好了?”陳有和聽了,驚得回頭睜大眼睛盯著她。

  “嗯。光頭說田里栽秧割禾都不耽擱,好得很。我們兩個一起去,明年的學(xué)費(fèi)就有了?!?p>  “哪有那么容易,說得輕松!”陳有和可不愿意往外跑,待在村里多好,有伴玩、有牌打。

  譚家英曉得他心里的那點(diǎn)小九九,于是說:別的大隊(duì)的好多人也去,男的女的都有,出去一樣有伴玩。你留在屋里反而沒伴,到時候大家都出去了,哪個跟你玩。

  陳有和想想,覺得也對,出去看看是個什么樣子。

  不過屋里的田要怎么辦呢?最后他們兩個人商量好,田就交給二哥看管,平時要他幫忙放水、打農(nóng)藥,算點(diǎn)辛苦費(fèi)給他,反正兩家的田隔得不遠(yuǎn),順帶手的事。所有的事情都計(jì)劃好了,只等光頭的通知。

  農(nóng)歷六月的中旬過后,晚稻剛剛栽進(jìn)水田里。光頭到報了名的人家通知,明天下午的車出發(fā)。整個羊山躁動了起來,說著明天的大事。

  晚上,譚家英在屋里收拾行李。月紅和立生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鄰居家看電視,他們心里空落落的,沒有一個定準(zhǔn)。整個人都垂頭喪氣起來。他們曉得,這是沒法改變的事情,只能接受。因此,并沒有說一句什么話。

  譚家英心里也不好受,剛開始還為了能出去掙錢而高興,等到真正要走的時候還是舍不得兩個孩子。她給兩個孩子交代了一番便讓他們上樓睡覺了,自己卻翻來覆去一晚上睡不好。

  第二天下午四點(diǎn),譚家英煮了一頓最早的晚飯,一家四口隨便吃了一點(diǎn),隨后就帶上門,拐上了下店子那條出村的路。

  陳有和提著一袋行李走在最前面,譚家英和月紅、立生默默地跟在后頭。

  這條路走到頭,就匯入光明大隊(duì)的石子路。此時,這條石子路比往常的什么時候都要熱鬧。

  一伙后生崽女正提著行李站在路邊一戶人家的墻根下神采飛揚(yáng)地談天說地。石子路靠光明大隊(duì)田地的那一面,幾個中年男人蹲在路邊的溝渠沿上,抽著煙說話,邊上是他們的行李。陳有和見到一個熟人,跟譚家英打了聲招呼就提著包過去。

  譚家英帶在月紅和立生就站在馬路這面一戶人家的墻根下。不遠(yuǎn)處還有幾個提著行李的婦女在安慰她們哇哇大哭的孩子。孩子大約四五歲的樣子,大概是舍不得爸爸媽媽。孩子的爸爸卻和一些別的男人開玩笑到:哭什么哭?這么大了,還要奶吃不成!

  這幾個孩子聽了就不好意思哭了,嗯嗯唧唧地擦干了淚水,癟著嘴巴靠在媽媽的身邊。

  譚家英靠著墻站著,心里一部分因?yàn)榈认乱嚩鴲盒?,一部分又因?yàn)樯岵幌聝蓚€孩子而沉重起來。她眼里含著淚光,顫著聲音對立生說:“立生,在屋里聽姐姐的話,莫總是跑出去玩?!?p>  “嗯,曉得?!绷⑸_下的沙子,乖順地說。

  “月紅,你在屋里要多照顧老弟,有什么事一起去做。”譚家英收了收顫音,醒了一把鼻子,轉(zhuǎn)過頭對女子叮囑到。

  “好,曉得?!痹录t跟立生一樣,表現(xiàn)得極為風(fēng)輕云淡。她已經(jīng)十歲了,按照什馬的說法,應(yīng)該說十一歲了,哭哭唧唧不適合她,這個年齡要堅(jiān)強(qiáng)懂事。但是她不敢看媽媽那傷心的模樣,于是故意朝遠(yuǎn)處望去。

  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只留了半個腦袋在三層嶺上。很快,四周的一切變得朦朧起來,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群山只剩下一片藍(lán)墨色的影子,溫?zé)岬耐盹L(fēng)將溝渠下那一片嬌嫩的秧苗吹得像波浪似的擺動起來。在陳有和他們蹲著的溝渠下,幾個婦女帶著屋里的女子蹲在下邊的水泥臺子上,說說笑笑著洗衣服。這石子路下邊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溝,水是從港子河引下來的。米把寬的河溝兩面,在靠馬路的這一段,砌了兩條三四米長的水泥臺子,平常傍晚的這個時候,會有剛剛洗了澡的婦女、姑娘提著一桶子衣服到這里來洗。

  眼見著天要黑了,一些人開始急了。有男人嚷嚷起來,“光頭怎么還不來?說好去別村接幾個人就來的。這都等了一個多鐘了?!?p>  “就是,就是?!?p>  幾個后生走到光明橋頭朝新店子的方向張望了一陣,遠(yuǎn)處的路面并沒有班車的影子,他們只得搖搖頭,重新蹲在路邊等。

  大約又等了一刻鐘,一輛大班車緩緩?fù)T诹耸勇飞?。光頭走下車,大喊:“走了,走了。快上車?!?p>  一時間,路面上的人群涌向班車。

  “家英,快來,走了?!标愑泻驼驹诎嘬嚽俺巳和夂暗馈?p>  譚家英從立生手里接過包袱,回頭同月紅叮囑了一句:“月紅,跟老弟兩個好好的啊……”。就小跑著奔向班車。月紅和立生跟在后邊走了幾步,譚家英在班車口子處停下,回頭朝兩人揮手,“轉(zhuǎn)去噠?!彼亲右凰?,一口氣堵著,說不出別的話來。下邊沒上的人在催促著:“快點(diǎn)的?!?。她帶著歉意的苦笑,匆匆上了車坐到陳有和邊上。

  車子緩緩開動了,很快過了光明橋,拐出了新店子的那個彎,消失在視線里……

  月紅和立生望著車子駛?cè)サ姆较颍闹杏幸环N說不出的感覺。此時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村里亮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

  月紅和立生肩并肩往來時的那條路慢慢走著,兩人誰也沒說話。家家戶戶開始煮晚飯,路邊的人家窗戶和大門里漏出一些昏黃的光,屋里傳來嗡嗡的說話聲以及鍋鏟在鍋里翻動的聲響。

  月紅和立生穿過這些人家,右拐上了一條幽靜的小巷子,這里是他們現(xiàn)在的灶房,也是陳達(dá)世的屋產(chǎn)。這個灶房離他們住的地方直線距離不遠(yuǎn),只有十米的樣子,不過中間七彎八拐,隔了十幾戶人家。他們每天在這里吃了飯,再到離婆婆兩間屋遠(yuǎn)的房里睡覺。這一帶的人家搬的搬了,只有側(cè)門對角的敏世一家住著,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關(guān)起了門,幾乎與這邊是不通的。還有兩個老人住在右側(cè)的一排老屋里,不過她們舍不得開燈,一到天黑就黑燈瞎火的,連聲音也沒有。之前爸媽在家的時候,并不覺得,現(xiàn)在卻有一股陰森的感覺。月紅和立生在自家的灶房前停下,推開木門,里邊漆黑一片。他們忐忑著摸著黑進(jìn)去打開了燈,原本生氣勃勃的灶房現(xiàn)在是冷鍋冷灶,毫無生機(jī)。月紅望著桌上的殘羹剩飯,意識到:往后的日子她就只有立生了,立生也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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