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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遷徙

第九章

大遷徙 歷三月 7036 2023-06-27 16:08:07

  過了臘月十五,各家的女人紛紛忙碌了起來。

  陰冷了一個冬天,太陽終于露面了。冬天馬上就要過去,大地有了一絲熱乎氣。趁著這好太陽,家家戶戶的女人帶著家里的女娃,把所有的床單被子、毛線鞋統(tǒng)統(tǒng)挑到港子河里去洗。安靜了許久的港子河又熱鬧了起來,兩邊的河岸都蹲滿了人,她們盡情的在這清澈的河水里洗刷污臟。

  譚家英挑著一擔臟被子走在石子路上,月紅手臂上挽了一個黑塑料桶跟在后邊,桶里塞滿了臟兮兮的毛線鞋。

  陳華英和妹妹香英跟著她媽走在后面。

  “哎,月紅。“華英在后面喊到,三步兩步蹦上前。

  月紅和譚家英回頭,只見華英笑嘻嘻地蹦過來,她媽挑著一擔被子,她妹靦腆地跟在后邊。譚家英客氣地同華英媽打招呼,“你也來洗啦?!?p>  華英都快趕上她媽高了,別人都叫她媽:矮姑。但是譚家英總覺得這樣叫不好,又沒聽過別人叫她名字,所以只好不帶稱呼,反正也沒大幾歲。

  “哎,是。今朝好日頭,看到個個來洗,我也來湊個熱鬧?!叭A英媽笑著回答。

  華英爸陳友世從小沒了爸媽,與一個瘋瘋癲癲的弟弟相依為命。長到二十五歲都沒成家,同齡的后生孩子都五六歲了。還是他叔叔起的頭,讓他嬸嬸去找媒婆說說看,“人才啥的,咱也不敢要求,只要好好過日子就行?!?。家族里有一個光棍,說出去,總是不好聽。

  后來媒婆就領來了“矮姑“,人矮是矮了點,只有一米四的樣子,但是樣子不丑,人也和氣,又勤快?!鞍谩澳锛夷兀驗樗@樣矮,也是沒人上門來提親,女子留到二十四五,對家里沒娶親的兄弟也不利。正著急把她打發(fā)出門呢,所以也沒什么要求,兩人很快便成了親。

  幾人來到河邊,此時港子河兩邊蹲滿了人,她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兩家人開始熱火朝天干起來。大人洗床單被子,小孩洗毛線鞋。譚家英先是在冰冷的河水里把被子打濕,揉搓一番,再用棒子錘打一通,“咚咚咚“兩岸響起此起彼伏的捶打聲,融合女人們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湛藍的天空下,港子河橋上的欄桿上,晾滿了圖案各式的被套,它們被繩子綁在欄桿上。呼呼的北風把它們攪到半空,就像飄揚的五彩的旗幟。

  這些收拾妥當之后,各家便開始準備過年的果子。要制作麻酥,炒紅薯片、炒花生,炸紅糖油圓、炸角酥、炸糖根。這些便是正月里招待客人的家底,還有回娘屋里也少不了這些。

  從一早上吃過早飯起,譚家英就沒停過。她挑了些糯米去碾米場,碾好的糯米粉拿回家后。她吩咐月紅和立生把飯桌清理一遍,就把糯米粉一部分倒在飯桌上,中間挖出一個窩窩,里頭倒上用開水化好的紅糖水,再慢慢把旁邊的干粉子一點一點往窩窩里翻,一邊攪拌,拌勻后就開始耐心地揉,直到粉團光滑。她把這個粉團放到大瓷盤里。接著又去和面,做角酥用。面粉是她前些天在長鼻子店里買來的。面粉放鹽和好之后要發(fā)一會兒,等發(fā)好了就用酒瓶子搟成紙一樣薄的面皮,撒上面粉,切成斜刀形狀,就可以下鍋炸了。等糯米粉和面粉都和好之后,她就叫立生去燒火。大鐵鍋燒干水分,往里邊倒上小半鍋油,等油溫上來就可以炸紅薯片了。她這邊炸紅薯片,月紅和立生就開始把放了紅糖的面團做成一個個半個拳頭大小、小指厚的面劑子,整整齊齊的排到篾簍里。

  這樣的日子,男人們一般早早出了門往祠堂里去了。那里幾桌打牌的,就算去的晚,沒上到桌,在旁邊看著也能打發(fā)一天。這么冷的天,上了年紀些的,手里會提一個小的烤手火籠,大多數(shù)后生還是硬扛著,冷了就抖抖腿,抽一根煙就扛過去了。

  譚家英忙了一上午,上午飯就隨便吃了點,聞著油煙味也沒什么胃口。月紅和立生呢,他們倆在灶下已經(jīng)吃了許多的東西,現(xiàn)在肚子正油膩膩呢。孩子們一年到頭就盼著過年,過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每年的這個時候,月紅和立生總愛窩在屋里,就為了能第一個吃到炸果。

  直到太陽快下山了,這些才做完。譚家英直起僵硬的腰,看著面前滿滿當當?shù)乃膫€大洋瓷盤,圓圓的紅糖油圓、瘦瘦長長的糖根、香甜酥脆的紅薯片、咸香的角酥,金燦燦、油滋滋、香噴噴,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花生也已經(jīng)用粗沙炒得酥脆酥脆。她從洋瓷盤里每樣揀了一點放到一個大碗,一共揀了四碗。一碗給公婆,一碗給二嫂,還有兩碗是給聊得來的蓮香和正英兩家。在農(nóng)村里,一般逢年過節(jié),不管誰家做點什么好吃的,一定會分一些給要好的鄰居。

  “月紅,你送去婆婆屋里?!八f過去一個盛了果子的碗。月紅小心捧起,去了婆婆屋里。

  遠一點的二哥以及蓮香、正英兩家她自己去送。她正準備出門呢,就見蓮香端了一碗果子到了她的門口。

  “怎么那么湊巧!我也正好要去你屋里。這下省得我跑了。“譚家英笑著說到。

  譚家英讓蓮香進了廚房,蓮香自己去桌上拿了一個碗,用手抹了抹碗底的水,隨后把手里的油炸果子騰了進去。兩人互相嘗了嘗對方的手藝,夸贊了對方一番。不多時,正英也端了一個碗來了。

  “哎呀,都在這里。難怪剛剛去你家不見人,原來躲在這里?!罢⒄f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正英是譚家英公婆后廳住著的同房里的族親,她男人敏世算是陳有和的堂叔,其實她跟譚家英歲數(shù)相差不大,只是陳有和的輩分低。兩人常常會去蓮香的馬口里一起坐著納鞋底,交換毛衣的樣式,還常常一起去砍柴。連帶三家的孩子們也會常常在一塊玩耍。

  “來,家英,給你吃吃我做的。“正英把碗放到案板上。

  “哎呀!有,都有。你怎么還給我送來了,我都還沒來得及給你拿去呢。剛做完。”譚家英笑著揀起一個腳板薯餅放到嘴巴里。

  “啊呀,好吃!香!“她感嘆到。

  “這時候怎么還有腳板薯?我去年留了三個大的,也是準備過年炸餅吃,誰知道全壞完了。今年我都沒留了。真的好吃!“她又感嘆了一回。

  蓮香也抓起一個,“嗯,是,好吃?!?p>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眼見太陽下了山,氣溫降了下來,又因為前面忙得脫到只剩單薄的衣裳,此時閑下來了,就覺得冷。蓮香和正英不多一會兒就前后腳回了家。

  譚家英把吃食用透明薄膜分裝好,收拾到木板樓上的甕里,甕底放了一層白石灰,甕口用薄膜扎緊,這樣留到明年二三月份也不會回潮。

  旁邊還有一個又深又大的寬口甕,里邊裝了大半甕的“麻酥”。那是十天前剛剛做好的。一到臘月中旬,就有開著手扶拖拉機到各村去打爆米花和“鵝腸”的中年男人。他們會在村口顯眼的位置吆喝:“打爆谷……拉鵝腸……”

  一時間,各家的孩子們紛紛躁動起來:“媽,媽,打爆谷的來了。快點!”

  女人們就跑到米缸里用擉簸裝半擉簸的米,另外還提上半袋谷子,手里還捏兩塊錢,就往拖拉機那里跑。此時,打爆米花的地方已經(jīng)圍了一圈的婦女和小孩。婦女在旁邊說說笑笑,小孩則期待地望著從“突突突”的機器口子出來的各種顏色的“鵝腸”,不時來一聲“碰”巨響,把孩子們嚇得捂住耳朵。

  爆米花打好了,就要熬紅薯糖。一大鐵鍋的紅薯,架著柴火一直不停地煮,煮出甜水,最后收汁成能拉得老長的金黃色的糖漿。這工作可不輕松,需要力氣,一般是屋里的男人做。這時候,屋里的女人已經(jīng)拼裝好一口大大的敞口木箱,并在里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爆米花,男人趁熱將熬好的紅薯糖淋進去,并快速地用一個大鐵鏟攪拌均勻,攪勻之后就把它拍平,最后在面上蓋一層干凈的大透明薄膜,一家人脫了鞋上去踩,直到各個地方都緊實了就可以切塊。這樣,“麻酥”就完成了。

  不管是“麻酥”、紅糖油圓、糖根、角酥,還是炒花生、油炸紅薯片,這幾樣都是年下必備的零嘴。在物資匱乏的農(nóng)村,這些是最好的吃食,也是整個新年招呼客人以及走親訪友的隨禮,更是孩子們對于“年”的記憶點。

  這些準備好了后,時間就已經(jīng)到年下二十五六日了。一大早,月紅和立生就醒來了。今天,媽媽要帶他們?nèi)ナ畮桌镞h的什馬鎮(zhèn)上買過年衣服。日子再難,過年的新衣服總少不了,這代表新氣象、新希望。在艱難困苦中的人們,只需要一點點的改變,就能讓他們看到希望。

  吃過早飯,姐弟倆換上一身干凈衣裳,連腳上的那雙舊解放鞋也在水塘邊用打濕的干草抹了一遍,譚家英還給女子梳了兩個牛角尖,并一邊纏了一朵紅花。不多一會兒,母子三人就高高興興地出了門。他們拐出巷子,一眼看到塘堰邊的場地上站了幾伙人,那也是去什馬趕集的人們,幾個婦女身邊拖兒帶女,正嘰嘰喳喳地說著喜慶話呢!她們呼朋喚友:“去嘍!去逛街嘍!”

  “去噠。等我把幾個碗洗了就一起走噠?!睉c國老婆——劉三妹笑哈哈地聲音從大門處傳出來,

  “哎呀,莫洗了。晚了沒東西買?!?p>  “做得,做得,我去叫上幾個孩子?!?p>  “嘢!家英。你也去什馬?”人群中蓮香叫住譚家英。

  “是呢,都二十五了,再晚估計衣服都沒得買?!?p>  ……

  她們一伙人就站在塘堰邊的柳樹下。

  月紅和立生不自覺朝右手邊望去。在塘堰的右下方,住著一戶人家,戶主叫長生。這家的屋場可以說是羊山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寬敞,他的屋后是個小菜園,四周用籬笆圍了一兩米高;屋前一棵歪脖子的老梨樹,對于羊山這樣擁擠的村莊,擁有一顆果樹是多么奢侈。

  陳月紅每天放牛經(jīng)過這里都會無意識地朝它望去,她曉得它幾時發(fā)芽,幾時長出了綠葉,幾時開花,幾時結果。她以及周邊的孩子都盼望著,盼著果子成熟。其實往往果子還是半大,就被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偷摘了。月紅和立生也摘過一兩回,他們在一些大孩子的帶領下,趁長生一家到田里干活的時候,偷偷地爬上樹去摘那日思夜想的果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嘗嘗它的香甜。

  不過現(xiàn)在這歪脖子梨樹還是光禿禿的,不消多久,等過了年,它就又會恢復生機。

  現(xiàn)在譚家英她們幾個婦女帶著孩子們簇擁著走過石頭廟,上了往什馬的小路。

  明媚溫暖的陽光下,整條路上前前后后都是人,嘰嘰喳喳的婦女、蹦蹦跳跳的孩子、蹣跚行走的老者、有時一個女人挑著一擔籮,咯吱咯吱低頭趕路??鹄镆活^坐一個小娃娃,肯定是哭鬧著要跟大人來,又走不利索。不光是這一條路這樣,每一條土路上都走滿了喜氣洋洋的當街人。

  一伙人走過祝坊,北門寨,越過柏林,一個繁華的小鎮(zhèn)集就出現(xiàn)在了人們的眼前。是的,繁華。對于大山里的人來說,什馬、田中,就是這個世上最鬧熱的地方。這里有兩層樓房,有賣各種商品的店鋪,有街道,有醫(yī)院,有中學,有信用社,有寄信的地方,有糧管所,有派出所等等她們所能想到的所有東西。

  在老橋上,就能感受到這個鎮(zhèn)集現(xiàn)在的熱鬧?,F(xiàn)在的老橋已經(jīng)擠滿了鞋底沾滿黃泥巴的鄉(xiāng)下人。橋頭邊有幾個挑著籮筐,站在泥巴地面努力賣貨的農(nóng)民,賣的基本是自家種的新鮮蔬菜,山里挖的冬筍,還有自家養(yǎng)的雞鴨鵝等。雞鴨鵝的腳和翅膀都被干稻草捆綁住,丟在籮里,每個賣家的面前都圍了幾個問價的人。橋腦頭的那家小吃店也坐滿了吃粉的人,從四五層高的蒸籠里散出熱氣騰騰的白氣,彌散在店門口;門前一口大鍋里的湯水在沸騰著,旁邊一口小鍋里也噼里啪啦炸著油餅。

  “月紅,立生吃不吃油餅?還有包子?!弊T家英朝自己的兩個孩子問到。

  第一次到什馬的兩人已經(jīng)被眼前這熱鬧的景象給震驚了。兩人用力地點點頭:“嗯?!?p>  譚家英領著月紅,立生,同來的幾個婦女也各自領著自家的孩子到攤子前買了油餅和包子。一年難得帶孩子出來一次,該買的還是得買,不能虧著孩子。

  月紅手里抓著油餅,同立生和其他的孩子一起跟著媽媽們正式進入街道。只見橫豎兩條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面上人頭攢動,你是完全看不見地面的,人擠人。你也完全不用走路,光靠人擠就能往前移動,就算你不走都不行。路的兩旁是一排舊平房,現(xiàn)在路的兩邊緊挨著平房根,擺了兩條籮筐拼成的長龍,籮筐后邊是抱著火籠,窩在矮凳里的莊稼人。他(她)們個個裹著臟兮兮的暗色厚棉衣,棉衣頂上露出一張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凍得通紅開裂的糙手在寒風中不停地勞動著,抓東西,稱稱,找錢。為的是在年前多賣一點票子,好過年。

  在進場之后,譚家英一家就與其他人分開了,大家要買的東西不一樣,這么多人也不好走。

  現(xiàn)在譚家英讓兩個孩子拉著她的衣擺,擠出了剛剛的那條街,往主街走去。主街是一個敞的大棚子,四個紅磚砌起來的墩子支撐著,屋頂蒙了一層透明薄膜,里邊主要有一檔肉攤,還有幾檔賣衣服的??客膺呥€有兩檔賣糖果餅干的。

  譚家英領著兩個孩子來到衣服攤前,在這里給孩子一人挑了一身衣服,還一人買了一雙新的解放鞋。隨后領著孩子們往糖果攤擠去。正月里要招待客人,肯定要買一點糖果餅干備著。

  此時糖果攤前已經(jīng)圍得水泄不通,一張大大的、帶翹邊的木臺子上堆滿了各式散裝糖果和餅干,四周圍滿了買東西的人。譚家英就在旁邊等著,見一個人退出來了,馬上擠了上去,月紅和立生也趕忙跟了上去。譚家英同老板問了價,就抓起面上的紅色薄膜袋子開始選裝起來。與剛剛擺在籮筐里賣東西的不同,這些正式檔口的老板都是鎮(zhèn)子上的居民,他們操一口純正的什馬話,穿衣打扮都與那些村子里來的人不同。

  等買完糖果餅干,這一集街就當完了。時間也到了午后,人們紛紛提著大包小包,喜氣洋洋的過了老橋,走上了各條彎彎曲曲的泥巴路。什馬鎮(zhèn)很快凋謝了下來,只剩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和踩踏得像稀泥一樣的路面。再等一天,等到下一個單數(shù)日,這里才又逢街,那時才又恢復它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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