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玄關旁有一袋昨晚收拾的垃圾，里面隱約看到有一雙男士拖鞋。林韻出門的時候順手提起，恍惚間才發(fā)覺季楠真的走了很久了。

　　她和季楠認識是在大學，因為當年的季楠喜歡她的舍友。

　　她不喜歡看表白墻，后來聽舍友說才知道，季楠上表白墻撈的她自己，才成全了他們之間的緣分。真好，她和季楠就沒有這樣的緣分。但她還是幸運的，至少后來是季楠非要找上她的。

　　今天風很大，圍巾掛在脖子上不斷飛起，她不耐煩地繞了好幾圈死死地綁了起來。剛垂下手，卻又想起了三年前剛來的那天。

　　那時候最后一場雪剛好下著，北方干燥，她操著起皮泛紅的臉直接站在了季楠面前。大抵是以為當初的自己盛世美顏，才敢素面朝天的沖著他傻笑。

　　季楠大她兩歲，打小就生活在這邊。什么惡劣的天氣沒見過，單單沒見過這么傻氣的人。明明當時兩個人什么關系也沒有，季楠偏偏能把潤膚乳糊她一臉造出曖昧的氣氛。讓她本就滾燙的心思更是在油鍋里過了一遍，沸騰地恨不得跳出來。頓時氣血上涌，在春寒里奇跡地紅了臉。

　　林韻坐上了公交，只覺今天有些念舊。她插上耳機想睡一覺，卻又不知覺地放了一首熟悉的歌。

　　那天季楠請她吃了碗面，據(jù)說上車餃子下車面，他向來照顧的很是體面。面店恰巧放了這一首，季楠便跟著哼了起來，后來才知道這是他前女友最喜歡的一首歌。說來有趣，季楠懷念前任愛上了這首歌，而她懷念季楠也用這首歌。到最后，這首歌竟是他們在失去的人那里唯一能得到的。

　　那時候的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忽略了季楠眼底的悲傷，以萬夫莫開之勇向他表白。她清楚地看到季楠當時愣了一下，林韻心想完了，到底是太冒進了。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季楠同意了。也許是舍友給他帶來的影響太大，他需要一段新的戀情來麻痹自己。

　　大概剛戀愛的女生都喜歡作出些小事，看到男朋友吃醋了，才覺得甜甜的整個人被泡在名為在乎的蜜罐里。林韻也是。

　　從來不穿吊帶裙的她特意買了一條，黑色，露出精致的鎖骨和天鵝頸，襯得皮膚格外白皙。她站在季楠面前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當時季楠怎么說來著。對了，他說很漂亮，帶出去別人肯定羨慕我。林韻怔了一下，他的語氣平淡的沒有絲毫情緒在，便是他真是這樣想的，她又怎么信。

　　一次代表不了什么，林韻這樣告訴自己?？扇绻皇且淮危衷撊绾巫蕴?。

　　當時的林韻窩在季楠懷里，兩個人就那樣癱在沙發(fā)上，看著一部老片子，歲月靜好。

　　林韻咽下嘴里的葡萄，狀似不經(jīng)意的開口:“以前的同學約我去吃飯?！?p>　　季楠隨意的嗯了一聲，然后給林韻嘴里繼續(xù)塞了個葡萄。

　　“嗯什么？你怎么不問我男生女生，萬一和男生單獨出去吃飯，你不吃醋的嗎？”

　　季楠愣了一下，然后把林韻推開。眼睛盯著季楠，冷冷地說:“以后這種事不要告訴我，天天這樣你不無聊嗎？”隨即轉(zhuǎn)身回了房間，留著林韻一個人在寂靜的客廳里聽著自己如鼓雷般的心跳。害怕過后就是無休止的難過，扶住胸口像是要吐出來。她突然想到小時候自己想要爬到爸爸的身邊看看手機上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時候，換來的一句冷冷的滾。大抵像這時候一樣，既無措又彷徨。她其實不該傷心，畢竟這些都是她自愿的，自愿在季楠失戀之后作為他忘記舍友的藥的。

　　后來，分手不過是必然的事情。

　　再回首，她的勇敢不過是這段感情外的一層泡沫。破了之后里面的所有腐爛以及瘡痍就暴露在了她面前。

　　時間過得是真的很快，當年覺得熬不過去的時候，其實不過是一眨眼。

　　那年的春天，漫天柳絮飛揚，落在路旁的草地上。堆在一起，像她發(fā)霉了的愛情一樣。

　　林韻當時為了應付上司，多喝了幾杯酒。季楠打了車，前來接她。

　　她在路旁扒著一根電線桿，恨不得把整個胃吐出來。嘔吐物里混著些暗紅色。

　　季楠眉心一跳，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她扶住，盡職盡責地照顧她。

　　林韻卻突然抬起頭，紅著眼看著他:“學長，你沒有什么要問的嗎？”質(zhì)問也好，責問也罷。問問她為什么喝這么多。

　　季楠皺了下眉毛，仿佛不太明白林韻的意思。

　　其實春天沒那么暖和，尤其是晚上?；椟S的燈光下，林韻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被風吹的有些發(fā)抖。季楠躲開林韻的眼睛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嚴嚴實實地裹住她張了張嘴打算開口。

　　林韻卻沒有給他機會，她雖然喝的有些多導致意識不夠清醒，邏輯不夠完善。但這點酒精仿佛讓她變得勇敢而又倔強了起來。她抬頭，故作冷靜地說:“季楠，是我先喜歡上的。所以我接受，我接受你不夠在乎我，你不在意我的動向，你不吃醋我是否與其他男生單獨出門。那，我們回家吧！”她還是說了回家，到底是不夠勇敢還是不夠失望，她也說不清。

　　季楠聽到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抿了一下唇，蹲了下去看著林韻?？梢钥吹贸鰜恚猪嵲谶@個地方過得很艱辛。圓圓的臉顯得消瘦了起來，她的眼睛很好看，波光瀲滟。盯著的時候，會不自覺的被吸引。季楠看著，眼神里有悲憫，不知道是對誰的。靜靜地看了會兒，說:“林韻，我們分手吧！”

　　林韻眨了眨眼，哭了。她突然很委屈，我說回家，你說分手。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操蛋的事。但她又十分懂事地問了一句:“那你還能接我回家嗎？”

　　怎么能是接呢？那已經(jīng)不是他們兩的家了，季楠想說。

　　他站了起來，直視前方。那里是空曠的街區(qū)，這個時候大家都睡了，只有少部分的車停在一些酒吧門口。里面?zhèn)鞒稣鸲@的音樂。他張了張口，又什么都沒說出來，最后才說了句：“好?！?p>　　林韻笑了，但又忍不住哭，哭著哭著冒出個鼻涕泡來，又笑了。

　　季楠行李不多，他甚至只是收拾了一個小時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當時只覺得傷心，現(xiàn)在想想，季楠啊季楠，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醫(yī)院

　　她和季楠唯一的聯(lián)系也許就是他的妹妹，季梧。如今她拜托自己，那么她想不論上刀山下火海她都要來的。

　　走到醫(yī)院門口，卻莫名有些心悸，甚至臉色蒼白微微冒了些冷汗。仿佛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不要進去。

　　她想，她還是高估了季楠對她的影響力。方才還信誓旦旦的要進去，管它勞什子刀槍火海。轉(zhuǎn)眼就坐上了出租車。

　　她閉上眼，常年靜音的手機突然一亮，彈出季梧給她發(fā)的最后一條消息:

　　請你來見他最后一面。

　　你看，世間的事便是這樣戲弄人。

　　日記

　　季梧知道林韻的日子，比她想象中要早。這歸功于她哥哥有個寫日記的古早愛好。第一次翻開這個日記本簡直是被季楠這個悶騷男雷的外焦里嫩。

　　 2015年6月11日星期四晴

　　今天是學校校慶，在我旁邊的女生真可愛。眼睛笑起來向月牙，彎彎的，我沒忍住，去表白墻撈了她。一天都沒收到添加好友的消息，沒關系我可以繼續(xù)撈。

　　 2015年6月12日星期五晴

　　她沒加我，但她的舍友加了我，告訴了我她的名字。林韻，是大二的。

　　 2015年6月13日星期六多云

　　我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她的舍友告訴我她的號碼，我這人臉皮薄，所以沒有問她。我去她空間找，后來找到了一張她們的合照，我存了起來。然后從評論里找到了她。

　　 2015年6月14日星期天晴

　　怎么會有什么可愛的女孩子?。?！不夸張的寫，我真的想好了和她的未來。

　　 2015年7月13日星期一小雨

　　雖然下了點小雨，但一點也不影響我的心情。因為我終于下定決心約她出來了，我請她喝了一杯奶茶。她顯得有些緊張，不知所措。全程都不敢看我。隱約記得那天她應該是一個很開朗的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有什么不對。

　　 2015年7月18日星期六雨

　　她這幾天一直在躲我，我給她發(fā)消息她很快就結(jié)束話題。以前我們不是聊的很開心的嗎？我想不通。

　　 2015年7月20日星期一晴

　　她舍友突然找了我，莫名其妙的和我談起了她喜歡三體，還問我喜歡嗎？我當然喜歡啊，這是我和林韻一起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共同愛好。

　　 2015年7月23日星期四晴

　　她舍友突然找我找的很頻繁，而她依舊輕易地斷了我的話題。我也來了火氣，決心不理她。

　　 2015年8月7日星期五雨

　　我已經(jīng)離開學校了，我算是搞明白了，林韻以為我喜歡她的舍友，加她是為了了解她舍友的愛好。了解完了，她自然該避嫌。我還能說什么，真是好樣的。

　　 2015年12月11日星期五雪

　　我離開學校有幾個月了，林韻總覺得我加她是為了她的舍友，我告訴她我對她的舍友沒有任何想法。她勉強信了我的話，不過我覺得她可能認為我是追求不成，惱羞成怒。自此之后我一直覺得林韻腦子有點大病。

　　 2016年12月7日星期三雪

　　林韻不打算考研，她要畢業(yè)了，正在四處找歸宿，我在猶豫要不要讓她來我這兒。

　　季梧只看到了這，她仿佛黃鼠狼穿上衣服，第一次當人。霎時間被這狗血劇情搞得分不清左右東西。導致之后幾天她都用一種打量新鮮事物的眼神審視著她這個打小就特正經(jīng)的兄長。

　　后面被季楠發(fā)現(xiàn)，導致她進入季楠房門三米以內(nèi)都要小心翼翼。于是后面的日記她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2016年12月9日星期五晴

　　原諒我以前說她腦子有病，其實腦子有病的是我，腦瘤。我想賭一把，我想賭林韻到底對我有沒有感情。

　　 2017年1月1日星期天陰

　　今天是元旦，家家都很熱鬧。只有我們家一直是低氣壓，哪怕我爸拼命的想逗笑我們都有些無濟于事。我知道他們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們?？墒悄呐挛覀兤疵?，也不得不看著死亡離我越來越近。

　　 2018年1月1日星期一晴

　　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這一年里我能感覺到我的時間在慢慢流逝。想到我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和林韻有什么結(jié)果，我就變得暴躁易怒。原諒我的自私，我從沒有告訴過她我喜歡她，也沒有說過我有病。我只是問她要不要過來，這里有我可以照顧她。她同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賭贏了。

　　 2018年2月20日星期二風

　　她來找我了，并且向我告了白。我敬佩于她的勇敢，又欣喜于她的勇敢。她不知道我有多愛她，這很好。畢竟被偏愛的才會有恃無恐，我想我是個病人，該做被偏愛的那一個。她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有多愛她。我也不會告訴她我有病的，她不該知道。畢竟我不確定會不會有人愿意陪一個將死之人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我會選擇一個合適的時候離開，最好能讓她念我一輩子。

　　 2018年3月18日星期天晴

　　偶爾我會疼得睡不著覺，我突然很怕孤獨。每每看見她穿短裙，與別的男人單獨出去，我都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會趁她不在的時候破口大罵，亂摔東西。等她回來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她，我怕她離開了。

　　 2018年4月23日星期一晴

　　今天我看見她紅著眼眶那樣逼問我，我突然意識到她比我想象的要更愛我。我想我該放開她了，我們應該沒有什么刻骨銘心的回憶，這樣很好，我不需要她念著我了。最好余生她都不要想起我這個人。

　　 2018年5月20日星期天陰

　　治療很痛苦，我看不見她的笑。我很難過，我只能看到我短暫人生后期的無邊孤獨。

　　 2018年6月10日星期天晴

　　我不知道我還有多久。我這一生明明遇到了兩情相悅的愛情，卻偏偏愛而不得。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很難受，我卻遇到了這么多次。我很難過讓她也遇到了，如果再來一次，我想我不會讓她來到這個城市，我希望她的路應當與所愛共賞一路繁花。但沒關系，我這個絆腳石已經(jīng)自動滾開了。

　　最后的日記(季楠)

　　原諒我沒有寫日期，我早就沒有時間概念了。但我想，日記本來就是給自己看的，我今天就是不想寫日期，神仙來了也沒有辦法強迫我。

　　化療了這么久，我早就不是當年林韻喜歡的那個少年了。我每天數(shù)著日子過著，看哪天是我的大限。我很慶幸她看不見我，我每天亂發(fā)脾氣，一點一點地消耗愛我的人對我最后的耐心。

　　我想他們都巴不得我死掉吧，這樣很好。聽說生者極大的執(zhí)念會困住亡者，不入輪回。我不希望這樣。

　　我這一生雖然算不上苦，親情、友情我都擁有。但至少我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如若沒有遇到林韻，我想我不會這么遺憾。如果林韻沒有愛我，我想我不會這么痛苦。

　　我這一生明明遇到了兩情相悅的愛情，卻偏偏愛而不得。

　　終章

　　在季楠死后的第三天，季梧把日記寄給了林韻。

　　林韻后來去看了季楠，她站在墓碑前，一襲黑色長裙，喃喃道:“原來，那些緣分都該是我們的?！?p>　　明明是春天，卻又風風火火地下了去年的最后一場雪。雪落在墓碑上，照片上的青年眉眼如初，大雪紛飛，我終是要送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