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昧了良心的族親
“姐!”面黃肌瘦的女娃娃看了眼周乾,很快拉住阮宜良的手親切的說話。
“娘呢?”阮宜良蹲下身子去幫小女孩擦了擦臉。
周乾站在身后,這小丫頭風吹日曬的,瘦的如蘆柴棒,眼睛特別大,很有靈性,沒有同齡孩子的天真,還算可愛。
“娘在家里。”那小丫頭指了指籬笆墻后的院子,又看了看身后的周乾,好奇的打量他。
阮宜良轉(zhuǎn)過頭說道:“東家,這是我妹妹,她叫阮宜貞?!?p> 一個良,一個貞,看來阮家還是很有骨氣的嘛。
周乾走上去,想跟她說幾句。
結(jié)果這丫頭飛快的跑進了籬笆院子:“娘,娘,阿姐回來了。”
往前走了幾十步,門口有個面色蒼白,穿著干凈利索的婦人,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扶著門框,眼睛里帶著慈祥,被病折磨的臉上慢慢多了笑意,嘴角勾起,眼角出現(xiàn)細紋。
“娘?!比钜肆甲呱先ィ鲎∪钍?,又看了眼周乾:“娘,他他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大娘,我叫周乾,是阮宜良的東家?!?p> 看到阮宜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周乾直接說明自己的身份。
阮氏點點頭,對他笑了笑就進門去了。
阮家四周都是阮氏其他人的房屋,白墻大院。只有阮宜良的家是土屋,還有些矮小。
院子里是柴房和雞圈,一側(cè)是廚房,另一側(cè)是住的屋子,后院單獨是個屋子,很整潔,里面有幾捆書和紙。
阮氏進到屋子,看了看阮宜良門道:“你爹呢?他……”
阮宜良點點頭,眼淚就從臉側(cè)滑落下來。
“娘知曉了,你先做些飯菜給你們東家?!?p> 周乾站在廚房,靠在門框上看她生火做飯,阮宜良平??粗涇浀?,但是做事很麻利。
阮宜貞就從院子騰騰的跑了進來,頭上沾著幾朵雞毛,兩只手中分別握著一個雞蛋:“姐,剛下了兩個蛋?!?p> 周乾就在旁邊打量,屋子是陳年舊房。
阮氏坐在堂屋里,也沒有說什么話,靠著椅子,默默流淚,手緊緊握住木棍。
阮宜貞依偎在阮宜良的身邊望著周乾,又跑去翻出來一些干山菇拿過來。
“阿貞,還有臘肉沒有?!比钜肆嫉吐暤馈?p> “有的,在后院?!比钜素懙椭^穿過堂屋,去了后院。
“要臘肉做甚,面條便可以,換些口味?!?p> 阮宜良搖搖頭:“不行,你愛吃的?!?p> “沒事,我們吃白米飯?!?p> “不行的?!比钜肆嫉吐暤溃S后便去炒雞蛋。
兩個雞蛋,并沒有炒出多少的菜,只有搪瓷碗一部分。
阮氏心情不好,阮宜良就盛好米飯打算端進去,周乾站起來拉住她的胳膊,把搪瓷碗里的雞蛋撥出去一半到飯上:“端進去?!?p> 阮宜良還要推辭,周乾不耐煩的提高語氣:“別讓菜,我不喜歡讓來讓去?!?p> “好?!彼悴辉僮尣?,把飯菜端了進去。
周乾很快吃完飯,道:“我不喜歡吃雞蛋,小丫頭,你都吃了。”
阮宜貞點點頭,夾了一塊雞蛋眼睛笑的瞇起來:“以前的雞蛋都是給爹爹一人吃的。”
周乾愣了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似乎都是這樣子的,家里的雞蛋都要給讀書的文曲星吃。
他放下碗筷,沒有過多反應。
有關(guān)阮章榮去世的消息,很快被告知同族的幾家,畢竟阮章榮屬于阮家一輩,還是個秀才,總是有些看重的。
路上就聽說阮家的族親都是些見利忘義的,今天見到,才知道這些人踩低捧高的嘴臉,實在是讓人惡心。
由于人死必須入土為安,眼下阮章榮埋在鐘山不遠處,這些族親就炸毛了,大罵阮宜良不孝,將父親骨骸留在應天。
不到傍晚,阮家就聚集了七八個旁親,七嘴八舌的說著話。
這時大嗓門的堂親喊道:“阮梁氏,章榮走了,雖然已經(jīng)葬在了應天,可終究要歸祖祠堂,今夜去城里置辦些紙人紙馬,村里的都送送章榮。”
只聽阮梁氏道:“家中為了給夫君籌備買書抓藥,家中已經(jīng)連一百文都沒有,如何買的起。
還請各位叔叔嬸嬸的幫著湊一湊,我家夫君當初也接濟大家不少啊?!?p> 旁邊年長的大爺咳嗽兩聲,搖搖頭道:“宜良既然能把章榮葬在應天府,想必不缺銀兩?!?p> 身后的那些旁親眼光在周乾身上打量,那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他們不會湊銀子的,讓阮宜良找周乾去要。
阮梁氏氣的渾身打顫,阮宜良便和這些旁親說話,具體就是在應天的事情。
隨后周乾也過去,負著手站在人群中,很老成的詢問當?shù)氐膬x式和過程,拿了些寶鈔給阮氏的老族長。
吩咐幾個人跟著自己去城里置辦酒菜米糧和紙人紙馬一類。
他并沒有多跟他們客套,三言兩語就安置好。
老族長得了錢財,自然要與人消災,號召周圍百姓幫忙去阮家墓地,做個衣冠冢。
阮宜良讀詩書,也讀史書,又跟隨父親在應天待過些日子,見了不少世面。她沒想到周乾做的非常好。
那些族人也順從的聽著安排阮章榮的事情,有幾個碎嘴婆子稱呼周乾不僅長的好,還出手闊綽。
直問阮宜良在應天做什么。
有幾個卻覺得她定是給應天大戶人家做了妾。
………………
周乾很快和阮宜良進了城,并在城里買了需要用的東西,他順便買了些衣服和米糧,打算給阮梁氏和阮宜貞用。
阮宜良苦著臉,看著周乾買的東西,默默低頭在心里記賬,擔憂的想,自己是不是還不清了。
不遠處,一道穿著青色官袍的身影看見人群里的周乾時,微微愣了下。
“周乾?你怎么在這里。”齊泰騎著馬趕過來。
“齊主事?”周乾盯著他的官袍看了幾眼。
明初有規(guī)定,一品至四品是緋袍,五品至七品是青袍,齊泰是六部的主事,也是正六品。
“周乾,本官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饼R泰看到周乾,心里很是歡喜,他很看好周乾。
在這個時代,能夠慧眼識珠的教一名學生,那就是臉上有光。
“我來這里看望親友?!敝芮戳丝慈钜肆迹骸斑@位,是禮部齊主事?!?p> 阮宜良道:“齊主事?!?p> 齊泰看了看這姑娘,又看了看周乾,似乎也是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親友在何處?”
“城外的阮河莊?!敝芮溃骸斑^兩天就回去了。齊主事是來這里辦公務?”
齊泰笑道:“我已經(jīng)在兵部做主事了,這還要多虧你那次啊,陛下差我隨朝廷前來這里查私錢,那人叫唐浙?!?p> “唐浙?就是那個在街上讓你跳河的那個?!敝芮剡^頭看了眼阮宜良。
因為涉及朝廷公務,齊泰并未說太多,只是有些高興,沒想到遇見周乾,等忙完了,可以和他喝上一杯。
兩人寒暄幾句,周乾和齊泰轉(zhuǎn)身告別,阮宜良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周乾。
雖然知道他在皇莊會遇到幾個王公貴族,但兵部主事對他如此崇敬,倒讓阮宜良刮目相看。
晚上月光透過樹梢,阮家院子放著紙人紙馬,周乾只覺得這一幕很是好笑。
或許阮章榮也會覺得,人已經(jīng)入土為安,這些宗族讓自己的孤女寡母湊錢辦衣冠冢,時不時會覺得多此一舉。
周乾將這兩天的事情幫阮家安排好,院中不少鄰居也都離開回家去,他才獨自坐在院中。
他也不想守夜,阮家床鋪實在太少,兩張床都窄,躺下去翻個身就會摔下去。
“東家,為何不睡?!比钜肆甲谒砗蟮臉湎?,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望著他。
阮宜貞藏在樹后,偷偷的看著周乾,很好奇,很想和京城來的大哥哥講幾句話,問問應天府的糖葫蘆是不是比蘇州府的甜。
到了半夜,實在太困,周乾便走進阮宜良幫自己鋪的床邊,和衣躺下。
阮宜良坐的筆直,靠在椅子上睡覺,周乾拍了拍床側(cè):“我們各睡一側(cè)。”
“不行……這樣子……我們是不合禮法的?!?p> “噢,我不可否認,你生的很是俏美,饞你是自然的,但是我絕不會在你家這種情況下做什么?!?p> “可……可是,不能?!比钜肆伎s了縮脖子,身子僵硬的站在屋子中摳著手指。
“這床一人一半?!?p> 最后拗不過周乾,她才靠著床沿躺下。
兩人背對著背。
簡陋的屋中,月華從窗戶口傾瀉下來,兩人絮絮叨叨的說話。
“你們家跟族親不和睦?”
“嗯,爹剛中秀才時,村里對我們家很好,后來堂叔在府城做了知縣……”
“呦,族親還有做官的?!敝芮硨χΦ?。
“如今……”
“你妹妹很機靈,和你娘待在這里的話,恐怕你家依舊艱難。不如去應天吧?!?p> “去應天做什么呢,住的房子都會是問題?!比钜肆荚诩依镌挶葢於嘁恍?。
“該置辦一處院子,我總不能在周叔和蕓姨家里待著,到時候讓你娘她們一起住。我?guī)退齻冋沂伦??!?p> 阮宜良用手揪著枕頭,猶豫的說道:“那……欠你的這輩子也還不清了?!?p> “你想讓你娘生病無藥可醫(yī),你妹妹在這村莊里連飯菜也吃不到?”
兩人絮絮叨叨說著。
整個村子已經(jīng)陷入寧靜,時而有狗的叫聲,貓打架的聲音。
第二日天未亮,阮宜良走到床尾摸索著衣服,穿好外衣,隨后悄然出門,燒熱水煮飯。
晌午時分,衣冠冢葬好,阮氏族親有幾個叔叔伯伯已經(jīng)來了,站在院子里說著話。
周乾站在樹下,聽見阮宜良低聲道:“三叔一番好意,宜良和娘親心領(lǐng)了。爹爹去世的早,家中僅有的便是幾畝薄田。宜良雖然是一輩女流,但也是讀書識字之人,明白些道理。
那幾畝薄田是我爹的,田契名字也是我爹,怎能成族產(chǎn),好沒道理的話?!?p> 周乾發(fā)誓,這一番話絕對是他與阮宜良相識以來,她說過的最多的話。
這時阮梁氏也出來,比昨天氣色好了很多,她看著幾個年長的老頭說道:“叔叔們,奴家生是阮家的人,死是阮家的鬼。
章榮雖然和章之大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我們早就分家過了好多年,這幾畝薄田交給你們,奴家和孩子怎么辦?!?p> 阮梁氏雖然沒有其他婦人那樣的潑辣,但說話也是句句在理。又說明這阮章榮的田產(chǎn)跟他大哥沒有關(guān)系,暗暗指他們不能欺負自己沒有男人,侵占田產(chǎn)。
況且她一個婦人也不會再去尋什么下家。
幾個老者平日在村里也耀武揚威慣了,被阮梁氏說的臉紅,那些田產(chǎn)也能賣十幾兩銀子。
這誰不眼饞。
周乾也算是看明白了,這就是想侵家產(chǎn),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過來。
阮氏家族的事情,周乾原本不合適插手,但現(xiàn)在也看不下去了。
他將阮梁氏扶到旁邊坐下,看著阮家的族親,道:“阮秀才在天之靈看到他平日的親兄弟叔叔們欺負孤女寡母,他作何感想。
恕我直言,在場的各位有哪個真的在操辦喪事,都是在這里打著那幾畝薄田。
若今日你們非要在這里爭來爭去的,那我們也就只好去昆山縣的衙門,讓知縣評評理?!?p> 說到衙門,幾個阮氏族親反而耀武揚威起來,圍著周乾打量一圈后,有個年輕漢子道:“你小子是哪根蔥?阮家的事與你有何干?”
“對,哪里來的野漢子,在這里撒野,堂叔可是昆山縣知縣,難道怕你不成。”
有幾個說著就要過來揍周乾。
阮宜良護住周乾:“各位叔叔伯伯,不要為難我們東家?!?p> 人群里有個漢子,貪婪的盯著穿了一身素孝服的阮宜良,看她這幾年越發(fā)嬌俏,忍不住道:“什么東家,不就是姘夫嗎?!?p> 幾句閑言碎語,直接就在人群里發(fā)酵,開始七嘴八舌,甚至還有人說把周乾和阮宜良給裝了豬籠活埋。
周乾聽他侮辱,回罵道:“你們這群骯臟雜碎,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分明就是你們想侵田產(chǎn),才在這里咄咄逼人。”
阮宜良低著頭,氣的說不出話來。
周乾直接一腳踹過去,那說話的人立刻弓起了腰,在地上縮成了一只小蝦米,顫抖著說不出話。
“打人了,打人了。”不知誰瞎起哄,有人便喊著去報官了。
阮梁氏婦道人家,聽見周乾為了幫自己家說話,惹了事,當下?lián)u著頭道:“各位叔叔伯伯,看在章榮的份上,不要報官?!?p> “晚了,等著去昆山縣衙門里跟阮知縣說去吧。打了我兒子,他別想走?!闭f話的是被打人的父親。
委屈,憤怒,悲傷,一股腦的涌上心頭,自從嫁了阮章榮,沒日沒夜的織布種地,多有的家財都給他讀書用了。
族人沒有幫過一分。
等他中了秀才,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了,如今那個不爭氣的早早死了,留下一堆族親還想把幾畝田奪去。
阮梁氏嗚嗚大哭起來。
“這小子打了我兒子,送他去縣衙……啊呀~”那人話沒有說完就抱著胳膊慘叫起來。
周乾和阮宜良回過頭去,看到阮宜貞的嘴正狠狠地咬在那人的手背上,一排牙印。隨后她便松嘴立刻跑開。
躲到阮宜良身后,這一操作特別快。
村里也開始亂哄哄起來,有人幫窮不幫富,有人幫理不幫親,也有人踩低捧高。
人家夫婿死了沒多久,他們族親就上門逼人家產(chǎn),這事情到哪里都有說理的地方。
但也有人因為昆山縣知縣是族親的緣故,囂張道:“打人就把他關(guān)到死,讓他一輩子也別想出來,阮家的事情豈是你多管的?!?p> 人群吵吵鬧鬧,遠處一隊衙差朝著這邊走來,為首的是兩個穿著官袍的。
有人認出來,高興的指著來的人道:“是章節(jié),讓他這個昆山知縣好好評理。”
“阮知縣來了?!比钜肆贾辣娙苏f的阮章節(jié)是誰,當下著急的直推周乾:“東家,快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