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晨曦透過紗窗,黑暗的房間涌進光束。
他睜開雙眼,房間里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凌亂:畫筆有意無意地搭在畫框上,上面滴著說不清楚顏色的水滴,垃圾桶里的紙團早已滿溢出來,剩下的便胡亂堆積在一旁?;蚴窃缫咽煲暉o睹,亦或是見慣了雜亂,他并未理會滿屋的狼藉。與往常一樣,拿起畫板,把畫筆在水下隨意沖了沖,便出了門。
他的心里清楚,另一個頹敗而又渾渾噩噩的一天開始了。
是的,連他自己都承認(rèn),他是個失敗的畫家,無論是大海中孤獨的燈塔,還是暮色中的風(fēng)車,他都曾邂逅。而他畫板上的白紗般輕盈的畫紙,一旦經(jīng)過他的畫筆,仿佛受到沾染似的,總會變得破敗不堪。清晨,露水與草尖纏綿之時,他就已經(jīng)起身,出了這湖心中的小客棧,來到岸邊的草地上。他清楚,接下來的白日中,無論是記錄云層背后的暖陽,還是勾勒蝶舞花叢的美好,那堆積如小丘般的廢紙簍,總會多一塊土石。
直到夜幕降臨,他才走上去往湖心的木橋,向寄身的客棧走去。橋上沒有欄桿,兩旁便是不知深淺的湖。時而畫畫忘了時候,天色如墨般漆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踏上木橋,木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即將坍塌,又如湖底的亡魂,把平靜的湖攪得漣漪不斷。好在有客棧中的點點微光,也算是照亮了小橋的輪廓。于是,踩著黑影,倉促逃往湖心小屋,躲進那幽微的燈火里。不過幸好:那里蜷縮著別的和他一樣的失敗者,這令他稍覺寬慰。
直到那一天,她的出現(xiàn)。
她只身一人來此,身著一襲淡藍(lán)色的裙,腰間綁著白色絲帶,隨著步履上下浮動,好似一只舞蝶環(huán)繞,又如寒梅點綴,加上頭上扎著的高馬尾與粉色蝴蝶結(jié),簡直與希臘神話中的阿佛洛狄忒無異。到了此處,自然成為客棧的焦點,無論男女,都紛紛前來搭訕,而她只是笑了笑,不發(fā)一語。
回到屋內(nèi),那宛若仙女的形象便徹底倒塌:拔下頭上的蝴蝶結(jié),胡亂地丟到桌上,外出的絲裙也沒換下,就索性倒在床上,望著窗外,黃昏下的孤云,與南飛的獨雁,便顧自流下淚來,竟至于號啕大哭。遲暮陽光劇烈,朝著窗戶,急急掩殺過來,就連被褥都出現(xiàn)微醺之色。而她卻無動于衷,甚至連拉一下窗簾都不愿意。陽光照得她眼睛生疼,可她卻不管不顧,一面流淚,一面緊緊挽著被褥。外邊的人聽到她的哭聲,紛紛敲門慰問。可換來的僅僅是她的一聲怒吼:“煩不煩?來到這里的,哪一個不是如此?”
門外的眾人都怔住了,此番言語,甚至比面前結(jié)實的木門都難以逾越,或是想起了自己人生的失意,大家都沉默下來。氣氛又回歸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所有人都不發(fā)一語,任憑黃昏的余燼隨風(fēng)而散。
他自然也是如此,與她第一次邂逅時,心灰意冷的他突然感覺有了生機。曾幾度幻想過邀請她在湖中劃船,可要命的,他無意間看到了自己的畫,滿腔熱忱須臾間化作云煙:是的,他連畫下她的樣貌都沒有資格,何談與她交往呢?
她來的那一日下著大雨,天雷在空中示威,閃電在焚裂云雨。上空暗流重重,烏云間藏匿著詭譎與蒙昧。就像一位天神,藏在九層云背后,沉默地觀望,任憑暴雨如注,任憑風(fēng)雨肆虐。所謂庇護,只不過是有所取舍罷了,哪得兼顧眾生?你若不信,那狂暴的閃電,與驚天動地的雷鳴,就是最好的見證。
又過了好些日子,到了那一天,一切都變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百無聊賴的夜里,通往岸邊的木橋突然斷裂,斷了湖心與岸邊的聯(lián)系。客棧中沒有吃食,于是為了飽腹,只得劃船上岸。他和她,恰巧被分到同一條船上。僅僅容得下兩人的小木舟上,他們面對面坐著,不發(fā)一語,他也只是自顧自地劃著船,只留下水花的聲響。時而木槳無意相碰,也只是慌張地躲閃,他也明白,一旦上岸,他們就將頭也不回地分手。這一葉小舟所承載的,照舊是他們熟悉又陌生的沉默。
但是,修橋似乎是個大工程,一日過后,還有第二日,第三日,船上照舊是他們二人,每次船槳觸碰,便輕微地閃躲,可是,終究是閃躲不開,有時更是直接撞在了一起。尷尬之余,他怯怯地開口,說要在船的另一側(cè)劃,卻被她阻止,說這樣才能培養(yǎng)默契。他驚愕地抬頭,卻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絲笑容。
小船蕩開湖面的星光,留下一串優(yōu)雅的水痕。大霧涌起,一對年輕男女,面對面坐著,伴著嘩嘩的水聲悠悠地航行。月光在湖中融化,星辰落入湖中,碧藍(lán)的湖水小心地濯洗著夜空。在這恬靜的夜,兩顆不知去向的心也逐漸碰觸到一起。她首先打破了沉寂,問他能不能把畫給她看看。他便小心翼翼地將為數(shù)不多的“成功”畫作給她看,自己倒是無地自容。她卻贊不絕口,對他說,自己幼年沒了父母,一直和哥哥相依為命,哥哥本來也喜歡畫畫,可為了養(yǎng)家只好放棄。如今哥哥意外去世,她不知何去何從,于是來了此地。
漸漸的,他那迷惘的心漸漸有了方向,畫畫時也不是簡單地涂抹。她往往在一旁看著,時而跟他討論著,說顏色是不是淺一點更好,線條是不是過于僵直之類的話。他倒是愿意為她反復(fù)修改。過了許久,落日已半分,他們才手忙腳亂地收了畫紙上船。他雙手持槳,奮力地?fù)荛_水流,她的槳跟在后面,借著他為她開辟的道路,宛若無物地劃著。此時空氣中彌漫的,是恰當(dāng)?shù)挠H密,又不如男歡女愛的情欲,他們各自的船槳,正處于一個合適的距離,既不相撞,也不分離。
天色破曉,紅日初升,他和她,早已不同當(dāng)初那般陌生。空曠的走廊,湖邊的草地,總是有不經(jīng)意間的偶遇,兩人于是結(jié)伴而行,穿過草地,在小樹林散步,在田野中奔跑,可最喜愛的,還是乘著那只小木船在湖面漫無目的地漂。碧藍(lán)色的湖水洗潤洗著溫柔的陽光,似明鏡般光滑,又如琉璃翡翠,反射著藍(lán)寶石般的光澤。二人的身影倒映在湖中,朦朦朧朧,如夢似幻。幾只純白的野天鵝撲棱著翅膀,停在岸邊,靜靜地望著交談得熱烈似火的二人,時而仰天鳴叫,作為幾處歡好時的見證:這寧靜的白日,伴著玲瓏的湖水,一對年輕男女互相依偎,是多么的令人羨慕啊。和煦的陽光下,苦痛,自卑,恥辱……一切的負(fù)面情緒,都融化在湖水中,消散于天地間。
所謂明爭暗斗,所謂弱肉強食,在這片脫離塵世的風(fēng)土,實在是太過于陌生??蜅V車脑鹤永?,大家席地而坐,笑著問他怎么追到的她,面對眾人的打趣,他倒是灑脫,說自己畫畫有多優(yōu)秀,說完還特意拿出一張畫著二人相擁的畫作,展示給眾人看,惹得眾人一擁而上爭搶。他自然不會給他們,拉著她,跑向遠(yuǎn)處。
這些美好的點滴,在他看來,原本是不可能的,卻實實在在發(fā)生在了他的身上,竟至于手足無措。這些如夢似幻,如救命稻草般,讓他甘于埋首,甘于沉醉,甚至產(chǎn)生躍進湖底再也不上來的沖動。幾番糾纏,終究是體內(nèi)的自卑與疑慮占了上風(fēng)。幾日之后,早晨起床,他抬起手,本想敲響她的門,卻在中途停下了動作。他問自己,他與她之間的感情,真的是實際的嗎?或許只是兩顆受傷的心尋求慰藉?再或許她只是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替身?停在半空中的手輕輕放下,那門卻不合時宜地開了,她走出門,看到了門口的他,嚇了一跳。兩個人,四目相對,卻一語不發(fā)。他明白,他們之間,仍然是一泓湖泊,與中間斷裂的橋梁。
時光隨著小舟靜靜地漂過,他們共同乘船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漸漸的,他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交談也越來越干癟,最后竟無話可說,他們看著對方,一陣揪心之意自胸膛奔涌而出,卻又無可奈何,好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之人在眼前消逝,可又無法挽回。他們終究是聲色未動,緘默著,自顧自地劃著船。所謂藍(lán)心湖,亦或是僅僅容納兩個人的小船,似乎只是一個過場,一個背景罷了。
不知何時,天上下了小雪,伴著迷朧的雨霧,在寒風(fēng)中飄搖,最后悄無聲息地落在枝頭,躺在褶皺的臘梅上安然入睡??蜅iT口的木橋已經(jīng)修好,上面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冰??蜅@习澹瑤е鴰讉€隨從,奮力地拿著掃把清掃,而紛紛而下的白雪似乎沒有盡頭,橋上的積雪剛剛清掃完,就有數(shù)不盡的飄雪來填補,好似一個許久未見孩子的母親般熱情。過了不久,那無窮無盡的雪花終于將木橋染白,這讓客棧老板很是惱火。
他呆呆地看著窗外的片片飛雪,客棧老板的警告聲喋喋不休地在耳邊糾纏,說,一月之后,最好是半月,大家必須離去,否則,一旦木橋完全被積雪覆蓋,離開就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所有人,除了客棧老板,都對此閉口不談。他們心里明白,他們在此處相逢,是無論多少個日夜都無法換到的,更不用提這些日子里建立的深厚情誼,而即便是如此,也終究不敵三尺的落雪,掩埋于世事紛擾之中,可望而不可及了。
夜里,眾人聚在一起,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酒,在院子里燃起了篝火,埋首與最后的沉醉。她依舊是眾人的焦點,依舊是那件淡藍(lán)色的裙擺,銀白的月光下,那溫柔的色澤,便淡淡地隱現(xiàn)出來。眾人持著酒杯,爭著搶著要講自己的過往經(jīng)歷。雖然他們都知道,這些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令他們羞愧難當(dāng),可或許是酒精的緣故,信手拈來的反倒是滿堂開懷,盡管有許多胡編亂造的成分。
眾人的臉上皆是浮現(xiàn)出了一抹紅潤之色,酒喝得正歡。他談完自己的過往,轉(zhuǎn)身看了看身旁的她,卻驚愕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在此處,于是眾人大聲呼喊著,卻未曾換來一聲回應(yīng)。他們?nèi)ニ姆块g找尋,也不見她的身影,好在她的行李卻在房間,眾人便緩了口氣,紛紛安慰著彼此??伤驯榱苏麄€客棧,都找不見她的人,于是眾人只能認(rèn)為:一定是她不想面對,才刻意消隱的。宴會沒了她的存在,眾人也沒了興致,各自回了房。
最為不解的,當(dāng)然是他。他不清楚她為何悄悄離去,即便真正的離別之日,少說也有小半個月。這一夜,他橫豎睡不著,心頭總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如一團烈火,舔舐著他殘缺不堪的軀體,反復(fù)灼燒,刁鉆地,尖利地,鉆進身體中的每一條經(jīng)脈。這烈火焚心的煎熬,竟使他忘記了冬日的寒冷。他狂暴地甩開被褥,沖出房去,在幽長的走廊,一面奔跑,一面左右張望。而他能換來的,無非是一如既往的皎白月光,與窗欞的花白凝霜。是的,他什么都無法改變,什么都無法挽回。
最終還是頹廢地回到房間,在萬籟俱寂中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巨響將他驚醒,似乎是玻璃破碎的聲音。他向窗外望去,天色還未破曉,于是懵然地走出房門。走廊上早已聚集了許多和他一樣茫然的人,接著房間里便傳來了她的大哭聲。造出如此般的動靜,她又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大伙兒都驚慌失措,猛烈地敲她的門,而她并未理會這雨點般密集的敲門聲,只是顧自號啕大哭。
直到晨曦穿透厚厚的云層,黎明之色剛剛圓滿,她才紅腫著眼睛,抽泣著,出了房門。對于眾人的關(guān)切,她只是擺了擺手,說道,那天晚上的宴會,或許是醉了酒,她突然產(chǎn)生了幻覺,仿佛看到自己的哥哥在遠(yuǎn)處招手,因而倉皇地跑出院子,一直追到湖邊,哥哥的幻影在湖面上方飄著,于是獨自劃船追趕,卻又怎么都劃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哥哥消失。說到此處,她又哭了起來,甚至比晚上還要撕心裂肺。眾人不發(fā)一語,就連千篇一律的安慰都是那樣的難以出口。
是的,他們和她比起來,心中的創(chuàng)傷實在是不過如此。腦海中仿佛看到了昨夜的情景:密集的雨點伴著小雪撲面而來,直直的鉆進她的創(chuàng)口,又頃刻間凝結(jié)成冰,抵抗著嚴(yán)寒的皮膚也徹底向雪花妥協(xié),蒼白而恍惚,茫然而無力。
她繼續(xù)說著,追尋無果后,就默默回了房間,不料,哥哥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只不過在窗外。這一次,他的影子那么溫柔,仿佛與她共同分享團聚的喜悅。她伸出手去,卻只是觸碰到了冰冷的玻璃,嗤嗤的響聲,一次次敲擊著她脆弱不堪的心。那一指的距離,于她而言,是那么的遙遙無期。于是,不顧一切地拎起錘子,狂暴地朝玻璃砸去??芍钡讲A槌升W粉,她也未曾抓住哥哥飄忽不定的影子。
客棧內(nèi)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沒有一個人上前勸說,任憑她號啕大哭,就連客棧老板也沒有要她賠償。似乎是,人人都明白:她的哥哥,已經(jīng)無法挽回,她手中的堅錘,無論怎么揮舞敲打,也打不破那陰陽相隔的屏障,而她唯一能做的,無非是打碎那塊一指厚的玻璃,僅此而已。
正午時分,她已收拾好行裝,和眾人道別,準(zhǔn)備新的生活。那無比堅定的神色,讓他的心靈為之一顫,百感交集頓時迸發(fā)而出。他帶著哭腔,哀求著,愿意當(dāng)她的哥哥,同她一起劃船,一起畫畫……她卻搖了搖頭,心知肚明:一旦接受了他的請求,就意味著她的哥哥,她真正的哥哥,再也回不來了,徹底從她的世界消失。
即便如此,她還是同意了他帶她劃最后一次船的請求。寒風(fēng)呼嘯,皺了湖水,散了野天鵝,他在前面奮力地劃,她在后面輕巧地跟。不知不覺,小船抵達(dá)了岸邊,她上了岸,道了聲謝,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他望著她的背影,卻一言不發(fā),無能為力,直到她的身影被幽深的樹林吞噬,他在幡然醒悟,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自心頭升起,是的,他本就不該擁有,更何況與他那不堪入目的畫作捆綁一身。而那些機緣與邂逅,與其說是轉(zhuǎn)瞬即逝,倒不如稱從未存在。
回客棧的時候,他舉起船槳,卻怎么也劃不動,直到氣喘吁吁,雙手仍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劃著劃著,突然一個不穩(wěn),跌入水面。湖面寒風(fēng)瑟瑟,他干脆將自己埋在水中,靜靜等待時光流逝,就此埋首,就此醉魂。良久之后,他才浮上水面,啜泣著,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