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工應該是全公司工作最勤快的人呢！長時間的久坐導致我后頸處的麻痹癥狀愈發(fā)明顯，像有千根針在挑釁我的皮肉。所以，現(xiàn)在辦公一段時間之后，我都會站起來舒展身體，緩解疲勞。
可是，孫工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緩解這種職業(yè)病的行為。從她早上坐在椅子那一刻起，臀部的皮肉便和刷著老黃漆的木頭被稱作“意志力”的膠水粘在一起。
沒有理由認為她的身體素質(zhì)強壯到可以抵消這些癥狀，只需瞧瞧她那纖瘦的軀體和披在背后的枯燥泛黃的頭發(fā)，這是營養(yǎng)不良的表現(xiàn)。
我想她和我一樣承受著身體上的不適，只不過她不想采取任何解救措施。即使頸椎和腰椎的疼痛時常提醒她，可她從未抱怨過。同在辦公室的其他同事，我卻每每在下班的時候，看到他們自然而然地往空中攤直胳膊，一鼓作氣地上拉，并將這股蠻力提到后腰。然后，猛地放松，故意學起老年人的口吻嘆息道：“我的老腰?。“?！”
我曾經(jīng)好玩似地學著同事們的模樣，卻引來孫工的一句冷嘲。她聽到我的嘆息，說：“真的有這么累嗎？”她突然注意我無心說的話，讓我感到驚訝。我來公司這么長時間，她只是在工作上交代些事情，和平時必要的寒暄之外，通過觀察，對我、乃至其他同事也是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
我聽出她話中的不屑，賣乖式地笑笑：“有一點兒?！彼孟駴]聽見，又或者我的回答完全無足輕重，所以她又恢復平時全神貫注盯著電腦的神態(tài)。
自從吳明遠告訴我技術(shù)工作的無意義，仿佛在我面前揭開那層由我的想象織成的神秘面紗，暴露出現(xiàn)實的無聊與失望。那從孫工一直以來一絲不茍的工作態(tài)度上，我推測出這想必是饒有興趣的工作，至少讓她癡迷。這是守護我對職業(yè)向往的最后一座堡壘。
我聽說，她已經(jīng)來公司四年了。也就是說，在那一張油漆剝落的老木椅上坐了幾年的光陰。我對她平時的工作充滿好奇?？墒撬綍r寡言少語，很少給人親近的機會，出于對她工作好奇的我，竟一次也不敢詢問她工作的具體細節(jié)。
她像個領導一樣，簡單明了地向我安排任務，不會多說一句可有可無的廢話。當然，她的處世標準是公正的，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對我的冷淡是刻意的，后來才摸透這是她一貫的作風。仿佛她在自己和別人相處中建立一睹無形的透明墻壁。機器的轟鳴聲，同事的玩笑話，被這堅硬的墻壁所阻隔。
可哪有不透風的墻，準確地說，人的心理總有松懈的時候。在一次辦公室除了我們兩人在加班，其余人早就溜之大吉的時候，我們倆幾乎同時完成了當天工作。我放下緊張的神經(jīng)，問道：“孫工，你晚上去食堂吃飯嗎？”
“對?。∵€能去哪兒？”孫工在整理桌上的文件。
“外面有賣煎餅果子的，還不錯哦。”我?guī)е纹さ恼Z氣，笑道。
“不衛(wèi)生吧，我從不吃這些?！?p> “那我們一起走吧！”我看她整理完了，正把椅子推回原位。我們一起走到辦公室門口，她停下來按下電燈的按鈕。和一個不愿說話的人獨處是尷尬的，更何況現(xiàn)在是兩個都不愛說話的人在一起。
一分鐘沉默的時間過去了。我鼓足勇氣開口問道：“孫工，你來公司多久啦？”這是我想到的第一個禮貌無害的問題，雖然有了答案，但至少可以消磨相處的時間。
“快五年了，今年做到頭的話。”她嘆了一聲。
“你是一畢業(yè)就來到這里的嗎？”
“沒有，之前在一家國企上班?！彼琅f是冷淡的語氣。
“也是機械行業(yè)嗎？”這刺激到我打聽八卦的念頭。
“嗯?！彼唵螒艘宦暋?p> “那為什么不繼續(xù)做呢？國企的待遇應該比私企要好吧！”我抖起膽量，用溫柔且好奇的口吻詢問她。
“不喜歡國企那種官老爺?shù)募茏?。待遇也沒你想得那么好?！彼凉M不在乎的表情，分明是在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大學也是學機械的嗎？”
“對啊，難道還會有人跨專業(yè)來做這一行嗎？”
“我很好奇，你平時具體做什么的？是機械制圖嗎？跟技術(shù)員一樣？”我皺起眉頭。
“差不多吧，只不過比技術(shù)員要多一些數(shù)據(jù)整理的工作。”她淡然地回答。
這讓我難以置信，果真是這樣的工作內(nèi)容，她是怎么堅持做這么久的啊？而且，即使在這家公司做了四年，也沒有任何升職加薪，只不過在姓氏后面多加個“工”字。據(jù)吳明遠的說話，這里的工程師并不會受到外面公司的認可。思緒的迷霧彌漫著我的理智。
“那你有想過做其他事嗎？”我直言不諱地問道，渴望從她這里得到合理的解釋。因為我相信，憑孫工的工作態(tài)度和能力，即使去做其他工作，照樣可以十分優(yōu)秀。
“你是說去其他公司？做我們這行的，技術(shù)員的工作都差不多，改改圖紙和數(shù)據(jù)，不要出差錯就好?！?p> “有想過換行嗎？”我大步靠近她，小聲問道。在公司說這話兒，不合時宜，要是被別人聽去，就麻煩了。實際上，機器的嘈雜能蓋過人聲，這樣的謹慎完全沒必要。
“以前有過這樣的想法。但現(xiàn)在就算了吧！”當時的我找不出其他行業(yè)進行對比，畢竟自己是一個步入社會不久的職場人。靈光乍現(xiàn)，我突然想到吳明遠提到的，連忙接話道：
“可以去互聯(lián)網(wǎng)??！”我像是說出了某個隱藏很久的秘密，期待她能說出更多有意義的話。
“那都是年輕人的行業(yè)。我都快三十了。不過，我的一些同學做這一行，的確是挺賺錢的。”
經(jīng)過兩個值得信賴的人的認可，“互聯(lián)網(wǎng)”三個字在我心里打上“賺錢”的標簽了。對于她的坦誠，我感到驚訝。并且，對孫工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等我后來在社會上打拼多年，才弄明白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我想不出再問什么問題，雖然孫工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不耐煩。等我跨過去食堂的鐵門的時候，她緊挨著我繼續(xù)往前走。
“你不是去食堂吃嗎？”我張大嘴巴，擺出夸張的表情。
“想換換口味。芽菜和豆腐，真的讓我膩了。”她揚起嘴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