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大少的劍尖,正對著他的劍尖。
金三劍的劍如果是條毒蛇,鐵大少的劍就是跟鐵釘,已釘在了這條蛇身上的七寸之處,將這條毒蛇活活地釘死。
這一站已該結(jié)束。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本來已經(jīng)被釘死的毒蛇,忽然又起了某種奇異的變化。
漫天飛舞的落葉花瓣,忽然全部都遠遠地散開。本來在動著的,忽然都靜了下來。
絕對靜止。
除了這條毒蛇不停的震動之外,天地間已經(jīng)沒有別的生機。
鐵大少的眼睛和臉上忽然露出了恐懼之極的表情。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劍雖然還在手里,卻已經(jīng)變成了死的,就像感覺不到有劍一樣。
當(dāng)金三劍的劍開始有了生命的時候,他的劍就死了,已無法再有任何的變化,因為他的變化已經(jīng)被金三劍的劍控制住了。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這一劍奪去。
現(xiàn)在這一劍已隨時都可以刺穿他的喉嚨或者胸膛,世上絕對沒有任何的力量能阻值。
因為這一劍就是“死”!
因為這一劍就是第九劍!
當(dāng)真正死亡來臨的時候,世上還有什么力量能阻止?
可是這一劍并沒有刺出來。
金三劍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了恐懼之極的表情,甚至比鐵大少的表情還來得恐懼。
然后,他就做了件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忽然倒轉(zhuǎn)劍鋒,割斷了他自己的喉嚨。
他沒有殺鐵大少!
他殺死的是自己!
可是在劍鋒割斷他喉嚨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恐懼。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又空明。
眼里充滿了幸福和平靜。
然后人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了下去,直到他的心不再跳動,不再呼吸,他手里的劍還在震動不已。
夕陽消失,落葉散去,落花不再。鐵大少還是沒有走。
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他不懂。
他不明白。
他想不通。
他也不能相信一個人,怎么能在勝利的巔峰殺死了自己?
但是他非信不可。
這個人的確已經(jīng)死了,這個人的心不再跳動,嘴不再呼吸,手腳也已經(jīng)冰冷。
死的本來應(yīng)該是鐵大少,不是他。
可是這個人死的一瞬間,心里卻絕對沒有對死的恐懼和怨恨,只有幸福和平靜。
他并不是個瘋子。
正在那一瞬間,他已經(jīng)無敵天下,當(dāng)然沒有人強迫他殺了自己。
那么他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他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
......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很深很深。
鐵大少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他還是不懂,還是想不通,還是不明白。這個人在倒下去的時候,臉上的黑布已經(jīng)翻了起來。
鐵大少已經(jīng)看見了他的臉,這個人就是金三劍,也就是孤舟藥爐旁邊的那個衰老的老人,也是那個救了他一命的人。
這個人救了他的命,只是因為他是鐵大少。
----如果不能和鐵大少一戰(zhàn)。金三劍死不瞑目。
----鐵大少沒有忘記華向?qū)W的話,他記得很清楚。
----那個人一定會救了你,但是一定會死在你的劍下。
長夜漫漫。
再漫長的夜夜會過去,東方第一道陽光從桃樹林殘缺的枝葉間隙穿進來,恰好照在了鐵大少的臉上,就像是一柄金色的長劍。
風(fēng)吹枝動,陽光跳動不已,又仿佛是那一劍的神奇震動。
鐵大少疲倦無神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好像想通了什么,然后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呢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背后也有個人長長的嘆了口氣,道:“我卻還是不明白?!?p> 鐵大少霍然回頭,才發(fā)現(xiàn)有個人跪在他后面,低著頭,發(fā)髻和衣服都已經(jīng)被露誰打濕,顯然已經(jīng)跪了很久。
鐵大少一直心力交瘁,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人是什么時候到來的。
這個人滿滿的抬起了頭,看著他,眼睛滿是紅色的血絲,顯得說不出的疲倦和悲傷,還有不解。
鐵大少忽然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道:“是你?你也來了?”
這個人道:“是我,我早就來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看向金三劍的尸體,黯然的道:“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看他一面。”
鐵大少道:“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
他從來沒有忘記漕仲城說的話。
----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人雖然對我很好,傳授我劍法,卻從來不讓我親近他,也從來不讓我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因為他害怕自己會跟一個人有了感情。
----因為一個人如果要成為絕世劍客,就要無情。
這就是金三劍對他說的話。
只有鐵大少知道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感情,因為他知道金三劍并不是真的無情。
鐵大少長嘆了口氣,道:“他一定也很想見你,因為你雖然并不算他的弟子,卻是他的劍法唯一的傳入,他一定希望你能看見他最后那一劍?!?p> 漕仲城道:“那一劍就是他劍法中的精粹?”
鐵大少道:“不錯,那就是“金蛇七劍”中的第九劍,這種變化普天之下,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招架閃避?!?p> 漕仲城道:“你也不能?”
鐵大少道:“我也不能。”
漕仲城道:“所以勝的是他?”
鐵大少道:“是他。”
漕仲城道:“那他為什么沒有用那一劍殺了你?”
鐵大少道:“那一劍如果真的刺出,我已必死無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間,他那一劍既無法刺出來!”
漕仲城道:“為什么?”
鐵大少道:“因為他的心里沒有殺機!”
漕仲城道:“為什么?”
鐵大少道:“因為他救過我的命?!?p> 他知道漕仲城不明白也不懂,于是他接著又說道:“如果你救過一個人,就很難再下手殺了他,因為這個人跟你已經(jīng)有了感情?!?p> 那無疑是中很難解釋的感情。只有人類,才有這種奇異的感情。也就因為人類有了這種奇異的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漕仲城道:“就算他不忍心下手殺你,也不必死的!”
鐵大少道:“本來我也想不通他為什么要死的!”
漕仲城道:“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想了?”
鐵大少慢慢的點了點頭,黯然的道:“現(xiàn)在我才明白,他是在非死不可?!?p> 漕仲城更不明白了。
鐵大少道:“因為在那一瞬間,他心里雖然不想殺我,也不忍心殺我,卻已經(jīng)無法控制他手里的劍,因為那一劍的力量,本來就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刺出,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劍下!”
那個人都難免會遇到一些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也無法了解的事情。
這個世上本來就一直,有種人力無法控制的力量存在。
漕仲城道:“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么一定要毀了自己?!?p> 鐵大少道:“他想毀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劍。”
漕仲城道:“那一劍既然已經(jīng)登峰造極、天下無雙,他為什么要毀了它?”
鐵大少道:“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一劍帶來的只有毀滅和死亡,他絕對不容許這樣的劍法流傳在世上,他不愿做武學(xué)中的罪人?!?p> 鐵大少的表情變得嚴(yán)肅又悲傷,道:“可是這一劍的變化和力量,已經(jīng)絕對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的蛇,居然是條毒蛟!雖然這條蛟附在他身上,卻完全不聽他指揮,他甚至連割都割不掉,只能等這條毒蛟把他的骨肉血吸盡為止?!?p> 漕仲城終于明白了,他的眼睛里也露出了恐懼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毀滅了自己?!?p> 鐵大少黯然的道:“因為他的生命血肉,都已經(jīng)和這條毒蛟融合一體。這條毒蛟本來就是他這個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滅這條毒蛟,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毀滅。”
這是不是個悲慘和可怕的故事?
是的。
雖然這個故事充滿了奇異和神秘的恐懼,也充滿了很深的真理,但是它依然悲慘和可怕。
現(xiàn)在他的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已經(jīng)被他自己結(jié)束了,他所創(chuàng)造出的那一劍。那天下無敵的一劍,也同時的消失了。
鐵大少看著他的尸體,徐徐的道:“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的確已經(jīng)到達劍法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巔峰,他已死而無憾了?!?p> 漕仲城凝視著他的眼睛,道:“你是不是寧愿死的是你?”
鐵大少承認(rèn)道:“是的?!?p> 他的回答干脆有肯定,眼睛中帶著中無法描述的寂寞和悲傷,道:“我寧愿死的是我。”
這也是人生。
人生中本來就充滿了矛盾,得失之間,更是難分得清。
漕仲城脫下自己被露水打濕的衣服,蒙住了金三劍的尸體,心里在問自己:“如果死人聽得到,他現(xiàn)在是不是寧愿自己還活著,死的是鐵大少?”
他不能答復(fù)。
沒有人能答復(fù)。
他輕輕地扳開金三劍握劍的手,將這柄劍收回到那個黑色魚鱗的、天青色吞口的劍鞘里面。
名劍就算失去了主人,也有可能還有下一個主人,可是現(xiàn)在劍還在,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