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陸 66
未時,秋離換上了一件梨黃色云紋襖裙,出門赴約。
出門還是晴天,去往將軍府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沾濕了包裹長劍的盒子。
她將懷中的盒子抱緊了些,加快了腳步。
然而天公實在不作美,雨點越來越繁密,她不得已站在一家茶樓門口躲雨。
過了約莫一盞茶,雨勢微微轉小。
此時距離約定時間,大概還有半炷香,若是再不出發(fā),想必要遲到了。
秋離思考了一下,決定冒雨離開。
她剛踏出茶舍,忽而被身后人喚住,“姑娘,請留步。”
這聲音有些陌生,秋離回首望去,一位玄色衣服的男子走過來。
他先朝秋離行了一禮,而后雙手奉上一把墨色的傘。
那男子戴著銀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
秋離看向他,微怔,“隱公子?”
玄衣男子點了點頭,雖看不見表情,語氣卻很是沉著,“姑娘好記性。
如今天寒,冒雨外出,恐有損玉體。如不介意,請用我的傘吧?!?p> “多謝,可若是借了我,隱公子可還有傘備用?”
玄衣男子又輕輕頷首,“我同殿下一起來的?!?p> 秋離目色微轉,思忖片刻,抬手行了一禮,接過墨色的傘。
“如此,謝過你和殿下?!?p> 玄衣男子抬眸看了她一眼,“吾先告退了,這傘,姑娘不必還了。”
說罷,他又朝秋離端正行了一禮,轉身快步離開了。
秋離撐開那傘,只見傘面上繪了梨花紋路,傘骨看起來很結實,傘柄的尾部還掛著一枚紅色的絡子。
她神色微訝,輕蹙柳眉,撐著紙傘走入京都的瀟瀟暮雨中。
隱此時回到茶樓的雅間,走到窗前的公子身旁復命,
“殿下,姑娘收下了。”
公子看向雨中撐著墨傘在雨中漸行漸遠的女子,緩緩擱下了簾幕。
“嗯?!?p> “殿下,右丞相大人想請您去家中一敘。”
“今晚不得空?!?p> “還有,王尚書家的公子想約您傍晚去仙音閣聽曲?!?p> “告訴他,吾身體不適,便不去了?!?p> “還有……”
公子端起茶案前杯盞,飲了一口已經轉涼的茶,淡淡道,
“今日事宜都推辭了,吾晚上要去宮里看望母妃?!?p> “諾。”
阿隱頷首,行禮退下。
另一處,秋離已經到了將軍府。
臺階前站了一個綠衣姑娘,一邊比劃著招式一邊念叨著什么。
見秋離來了,她愣是冒著雨跑來迎接,秋離將她遮入傘下,“則寧,抱歉,讓你久等了。”
張則寧微微一笑,挽住秋離的手臂,“阿姊那里的話,你來我就開心。”
她拉著秋離向檐下跑,釵上的銀色流蘇在雨中搖搖晃晃。
剛行到屋檐下,秋離收了傘,徐徐抖落上面的雨水。
則寧好奇的打量著這傘,“阿姊的傘真好看,是在哪家店買的?”
秋離垂眸看向那深紅的絡子,“避雨之時,別人送的?!?p> 則寧摸了摸傘柄,點頭稱贊道,“好材質?!?p> 她的目光劃過紙傘上的梨花圖案,微微錯開,旋即落在了檀木劍盒上。
則寧啥時間目露驚喜,眼神恍若活潑的小鹿,在劍盒上轉啊轉?!澳莻€……阿姊,你這是送我的禮物嗎?”
秋離含笑點頭,將劍盒穩(wěn)當的遞了過去,“是啊,你且看看喜不喜歡?!?p> 則寧接過劍盒,只覺沉甸甸的,她仰首甜甜一笑,“喜歡!”
她抱著劍盒,補充道,“阿姊送的禮物,我都喜歡。”
秋離聞言一笑,見她發(fā)髻上的釵已經搖搖欲墜,溫柔地走到則寧身側,幫她重新簪好。
“好了。天寒,咱們進去說?”
則寧后知后覺地點頭,“對對對,我先帶阿姊去我的寶庫看一看?!?p> 她帶秋離穿堂入室,用一把銀色的鑰匙開了閣樓的鎖,進入了“藏寶閣”。
房間里面武器居多,也有一些屏風古玩,和女子用的貴重釵飾。
則寧將秋離送她的劍盒放在桌上,緩緩打開,取出沉沉的破風劍。
她取下劍鞘,拿起劍比劃了幾下,“好輕盈的劍,看來重的倒是那盒子!”
便在她比劃之時,一個老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寧兒,又在搗鼓什么呢?”
則寧迅速收劍,走向門外,“爺爺!”
那老者和藹一笑,隨她進入閣中。
秋離見了,旋即見禮道,“在下白秋離,老將軍安?!?p> 則寧朝張老將軍轉頭道,“爺爺,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金蘭宴上那位既善心又有文采的阿姊?!?p> 長老將軍眉目間雖有征戰(zhàn)殺伐的硬氣,但對著自家孫女時卻是慈祥極了,“好?!?p> 他看向秋離,開口道,“丫頭不必多禮,我明年就致仕了,這些虛銜無甚打緊。
你是則寧的朋友,也叫我爺爺便可。”
秋離輕輕點頭道,“張爺爺?!?p> 張老將軍笑了笑,“好孩子。”
張則寧拉過秋離,“爺爺,我想帶秋離在咱們家的園子里轉一轉,您有事就先去忙吧?!?p> 張老將軍愣了愣,“好,看來寧兒是嫌我礙著你們說話了。唉,爺爺就先不打擾你們了。
你可要招待好人家,不要失了禮數?!?p> 張則寧撇了撇嘴,“我哪里有嫌棄您嘛,只是想和阿姊說一點女兒間的悄悄話,這您也要聽呀?”
“得了,你們兩個丫頭說吧?!?p> 張老將軍又看了一眼則寧,語重心長道,
“寧兒,今天你哥第一次帶薛家丫頭回來做客,你須得留在家里吃飯,待會可不許到外邊去野!”
則寧推著他向外走,嗔道,“知道啦,這事您都說了八百回了,我會留在家里吃的?!?p> 張老將軍無奈地被她推出門外,“你這孩子,爺爺說話總是這么不耐煩?!?p> 則寧辯駁道,“可不是,您說一遍,我就記住了,您還總是念叨個不停,比和尚念經還讓我煩惱呀?!?p> “你呀!”
張老將軍輕嘆了一口氣,“罷了。
晚上你留人家白丫頭一起吃飯吧,第一次來做客,總不好怠慢人家?!?p> 則寧欣喜應下,“好!”
看了看孫女歡欣雀躍的模樣,張老將軍的面色微微緩和,點了點頭,朝書房的方向走去。
則寧回到閣內,將秋離送她的劍收入劍盒中,再將盒子放到柜子里鎖好。
“阿姊,走,我?guī)愎湟还湮壹业脑鹤?,北邊有好大一個練武場呢?!?p> 則寧說罷,牽著秋離興高采烈地出門。
雨停了,兩人心情都不錯。
半道上看到幾個小廝,見了她都繞道走,秋離有些不解,問則寧原由。
則寧不在意的擺了擺手,“那幾個呀,曾經仗著自己有幾分武力便欺負街邊婦孺,還吃白食,被我抓到后胖揍了一頓。”
秋離點了點頭,“那的確該罰,但若是他們?yōu)槿瞬欢?,為何還留他們在府內做事?”
則寧停下來,“是呀,我也早想辭了他們。
但是這些人吧,他們都曾跟隨爺爺行過軍。爺爺說他們自幼貧苦,沒讀過幾年書,參軍后出生入死的,活下來已是不易。
縱然如今犯了錯,也要好好教育,給他們改正的機會。不能一棍子打死,把人逼上絕路?!?p> 秋離深以為然地點頭,“你爺爺說的有理。這世道并非人人都有機會讀書明理,他們雖曾作惡,也該有改過向善的機會?!?p> 則寧搖搖頭,“我倒是不指望他們向善,只要別再犯渾就好。否則爺爺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還白搭上將軍府的名聲?!?p> 她似乎沒有興致繼續(xù)這個話題,加快了腳步,帶秋離前往連練武場。
還未至練武場,便看到一支箭矢以穿云之勢破風而出,直中靶心。
則寧看向練武場上的英俊兒郎,拍掌叫好,“二哥,好箭術!”
她朝張家二郎揮揮手,和秋離一道走了過去,
“幾日不見,二哥的準頭越來越好了。”
張家二郎云淡風輕地一笑,看了看自家妹妹,“阿寧,怎么來靶場玩了?”
則寧朝他吐了吐舌頭,“這不是好幾天見不著二哥,專程來看你不行嗎?”
張家二郎傾身刮了刮她的鼻子,調侃道,“是嗎,不會是又惹了什么禍事,想讓我?guī)湍阆虻锴笄榘???p> “才不是呢!”
則寧拉過白秋離,“是陪朋友來玩的?!?p> 張家二郎的目光落在秋離身上,頷首道,“這位是?”
則寧介紹道,“這位是白阿姊,我的新朋友?!?p> 秋離朝他頷首,拱手行了一禮,“在下白秋離?!?p> 張家二郎看了看秋離,迅速收回了目光,“咳……在下張若涵,白姑娘有禮了?!?p> 則寧戳了戳他的二哥,“哎呀,你別傻愣著了,不如給小妹演示一下爹爹新教你的劍法,我想學好久了。”
張若涵自是無不依這位打小疼愛的妹妹,取來隨身的佩劍,開始舞劍。
劍法,稱得上是凌厲、精準。但男兒的身法,卻是穩(wěn)健、深厚。
則寧神氣地向秋離夸贊道,“我這位二哥,可是真刀真槍的本事,和武館里花拳繡腿的勞什子可不一樣?!?p> 秋離看那舞劍之人,忽而想起了遠在玉門關的另一人。
那年,她穿著一襲紅衣,在家中給自己表演新學的飛虹十八式。
她一套劍法飄逸靈動,收劍后揚眉笑道,“阿離,我這才學到第六式。等我學完十八式,再舞給你看!”
后來她練成了,可是還沒有等到舞給秋離看,便女承父業(yè),去了玉門關駐守。
可縱然再見,秋離也不會再提起“飛虹”二字,因為她深知這已成為楚英心中的隱痛。
人啊,要是能晚點長大就好了……
秋離想著遠在邊塞的故人,神思早已飄飛,不在這劍上。
直到則寧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姊,你怎么看愣神了?!?p> 她方才緩緩回過神來,“我……抱歉。
你兄長舞的很好。”
則寧并未計較,巧笑倩兮道,“是吧,我也覺得。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劍法還得快準狠,不能給敵人還手的機會。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秋離,旋即道,“阿姊身量纖纖,瞧著柔美,卻不大健康。我不光懂騎射,還可以教你些健體防身之術。若是阿姊有空,可來找我練練?!?p> 秋離點頭應下,“好,則寧,都說益友可為良師。你既教我健體防身之術,若是你課業(yè)上有疑問,也來問我便是,”
話音落罷,張若涵開口道,“小妹學業(yè)素來不精,白姑娘若是要教會她,怕是得多費心了?!?p> 則寧錘了他一拳,“二哥,有你這么說自家妹妹的嗎?這是天賦問題。你看,大哥像娘親,溫文知禮。你呢,爹和娘的本領都繼承了。
我嘛,就像爹爹,將來注定武功蓋世,于文學經論上缺根筋也沒什么吧?”
張若涵失笑道,“你這樣把我捧高,我倒是不好再指摘你的短處了?!?p> 則寧仰首笑盈盈看他,“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二哥,你在我心中,就是文韜武略的大英雄,是小妹學習的楷模和榜樣!”
張若涵摸了摸她的頭,“好了,別拍馬屁了?!?p>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日頭早已西沉,天色暗淡,也不見月光,唯有練武場的紅色燈籠一直亮著。
“阿寧,白姑娘,時候不早了,今日府上宴客,我們動身吧?!?p> “都差點忘了,阿姊,今日請你留下來做客吧?!?p> 秋離尚在思忖子樓今日在不在客棧用飯,張則寧便已經幫她做了決定,
“阿姊,一起吃飯嘛,姐夫那邊我差個人去知會一下就行?!?p> 則寧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拉了拉秋離的袖子,似是擔心白阿姊不答應,抓著她的手臂晃了晃,嬌聲道,
“爺爺特意囑咐我要招待好你呀,我們家廚子做飯可好吃了,阿姊就留下來吧。”
秋離被她一拉,頭都被晃暈了,頗有些無可奈何,
“好,則寧,你別晃,我留下來吃?!?p> 聞言,則寧自是十分高興,一路上拉著她說說笑笑。
張若涵跟在二人半步之后,話不多,只偶爾攀談一二。
宴席上,薛靈韞端莊得體,在座長輩都夸她懂事孝順。
而她未來的夫婿,則寧的大哥,張若泉,更是待這薛小姐無微不至。
二人相處,端的是琴瑟和鳴,歲月靜好之態(tài)。
席間薛靈韞敬了秋離一杯酒,二人算是正式見禮了。
因著年歲相仿,脾性投契,相處的也很融洽。
張老將軍見如今三代同堂,大孫兒又即將娶妻,不覺已經開始暢想將來曾孫出世、四世同堂這般其樂融融的場景,咧嘴豪爽一笑,感慨道,
“好啊,今日我張懷德開心?。∵@轉眼間,孫兒已經長成,如今要娶媳婦了。
若泉,薛丫頭這樣知書達理、脾性溫淑的名門閨秀,真是打著燈籠都不好找。
等她進門后后,你得一直待人家好,曉得嘛?”
張若泉給張老將軍斟了一杯酒,“知道了,爺爺。
我一定和靈韞好好的,一起孝敬您老人家。”
他與薛靈韞相視,二人眉目間皆是歡欣與情意,教人一看便知——這對金童玉女,的確是因為相愛,方才結為連理。
張老將軍喝高了,不僅要做自家的媒,還想著給旁人牽線,“白丫頭啊,你有沒有婚約呀,我家中二孫兒是個好孩子,你……”
張若涵開口道,“爺爺,人家姑娘都已經許配夫婿了?!?p> 張老將軍喝紅了脖子,放下杯盞,朝秋離拱了拱手,“白丫頭,老夫唐突了。
不過你這孩子,瞧著著實面善,唉……是咱們張家沒福了?!?p> 則寧開口道,“哎呀,爺爺,總不能把世上的好姑娘都娶來咱們家吧。
咱張家有大哥二哥這樣的好兒郎,還有靈韞阿姊這樣的未來嫂嫂,就是最大的福氣!您老人家就等著含飴弄孫,享清福吧!”
張老將軍頷首,開懷一笑,“寧兒說得對!哈哈,老夫戎馬一生,晚年也算圓滿了?!?p> 歡宴之后,眾人得興而歸。
則寧依依不舍地送秋離,還邀她年后再來做客。
秋離自不能卻其盛情相邀,應下此約。
薛靈韞看天色已晚,擔心秋離一個人回去不安全,邃提出順路讓秋離搭乘她的馬車一道走。
二人在歸家路上,談論起了古今的一些詩詞佳話,文史典故,更是不自覺地入了神,恨不能讓馬車慢些走,方能多聊一會兒。
待車夫駕著馬車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客棧,二人才意猶未盡的分別。
薛靈韞獨自思量了一會兒,又掀開簾子,款款下車道,
“秋離,請留步?!?p> 白秋離回眸看她,只見佳人走上前來,“我和一些姐妹在經營一家詩社,秋離姑娘若有空,不妨于正月初十于小雅居一會?!?p>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竹質花簽,“這是請柬,只要給那里的姊妹看了,自然就識得了?!?p> 秋離雙手接過,“謝過靈韞了?!?p> 薛靈韞盈盈一笑,便似暗香幽浮,白雪清婉。
“秋離,小雅詩社的姊妹都有雅號以便于稱呼。
你可喚我東籬君,而李姑娘,她唯有一個筆名,是承自祭酒大人的,稱作飲冰齋主?!?p> 白秋離莞爾道,“巧了,我與東籬君的雅號能連做一句詩,靈韞姑娘,喚我南山便好。”
薛靈韞微微訝異,啟唇道,“原來秋離便是南山先生,怪不得文思如泉,讓靈韞心生佩服?!?p> 秋離被她真心夸贊,面上也掠過一絲飛霞,“你也很好,無論學識見地,待人接物,亦讓我十分敬佩?!?p> 兩人相視一笑,靈韞說天冷,讓秋離別在風口站著,早些回去安置。
秋離也叮囑她回去煮些解酒湯喝,今晚張家宴請時開封的千棠醉,還是有些后勁的。
別過之后,秋離去了茯苓房間。茯苓給她熱了藥,她悶著鼻子,一口飲盡。
她有些暈乎乎,原地轉了一圈,“茯苓,我身上還有藥材的味道么?”
茯苓輕嗅了片刻,搖搖頭,“沒有,只有一點點酒香,還有淡淡的薄荷味?!?p> 秋離扶了扶額頭,“那就好?!?p> 她勾唇淺淺一笑,“酒香,確實有。薄荷香嘛……”
她有些搖晃地撐著門,走向不遠處亮著燈的廂房,心中念道,
“薄荷香,是沾了江瑜衣衫上的?!?p> 秋離緩緩走向那扇門,敲了敲,落入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
她懵懵懂懂地環(huán)住公子的脖頸,被他穩(wěn)當地托起,放在軟榻上,“子樓,我今日好開心!”
看她不明就里的傻樂,拉著他的手不松開,子樓回想了一下,上次這樣的情況還是發(fā)生在風華酒樓,小梨子同華娘子秉燭夜談的時候。
或許今日,也是遇上了十分投契的姊妹吧。
他幫她取下發(fā)飾,又拿來帕子,先是擦了擦她微紅的臉頰,而后輕輕給她擦去唇脂和眉間黛痕,
“小梨子,有沒有不舒服?”
秋離搖了搖頭,指了指幾案上的茶水,“沒有,但我想喝水?!?p> 散落的秀發(fā)落在脖頸間,被她用手輕輕撩開,想是有些發(fā)熱,“今日爐火好暖?!?p> 她緩緩松開環(huán)住子樓的手,側倚在床頭犯傻。
子樓緩緩起身,給她溫了一杯茶。
秋離接過茶,喝了一口,“江瑜,這是熱茶……
我想喝涼的,冰的……”
她揉了揉自己的臉,苦惱道,“但是茯苓不準我喝……我已經半個月沒喝涼茶了?!?p> 子樓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夫人,夜里喝涼的對女兒家身體不好,茯苓也叮囑了為夫,要好生監(jiān)督你?!?p> 秋離佯作驚慌,搖了搖頭,“你也要監(jiān)督我呀?”
她微微擺了擺手,“不要。你是我的夫君誒,要站在我這邊哦。
我要喝涼的,就喝一點點?!?p> 子樓用手探了探她的額溫,似有些高,他又湊過去,用額頭抵住她的頭。
還好,只是喝多了,沒有發(fā)燒。
他放下心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撫道,“好,等過幾日,我們去上次路過的糕點鋪子買桂花甜湯和紅豆涼糕吃。”
秋離乖巧的點了點頭,“好?!?p> 她湊近了一點,“江瑜,你真好?!?p> 忽而,鼻尖嗅到清淺薄荷香,秋離又湊近了一分,眼中半是溫柔半是朦朧,
“我喜歡薄荷香,江瑜,分我一半吧?!?p> 子樓將她輕攔入懷,握住她的手,低頭吻了吻她的唇。
秋離聞著那讓人心安的薄荷香,淺淺回應。
唇齒相交間,四分酒意,三分茶香,而后卻是縈繞的淡淡苦澀。
二人默然許久,子樓頓了頓,輕輕松開了她,替她褪去了外衫和鞋履,蓋好了被子。
秋離應是真醉了,乖乖地躺下一動不動。
子樓看向她宛若睡蓮一般柔美的臉龐,心中的某種決心又不知不覺地加深了幾分。
待她睡熟后,子樓取來包裹中的信紙,用毛筆蘸取墨水,在紙上書寫著長長一封信。
寫罷,將信疊好收進了一個淡黃色的信函里,收入密匣之中。
他窗外望去,今宵烏云散,月色皎潔如霜,從長街一直綿延到宮城。
此刻,九重宮闕之內的恩華殿內,簾幕后冰肌玉骨、云鬢花顏的婦人,正召見著堂下冷峻秀美的公子。
“兒臣,叩見母妃?!?p> 堂上婦人輕咳了幾聲,“曄兒,起身吧。”
公子漆黑的眸子中流露出一絲關切,“母妃怎得又咳嗽了,可是舊疾復返了?”
堂上婦人搖了搖頭,她眼角尚有一絲淡淡烏青,卻用妝粉掩飾住了,教人無法輕易發(fā)覺。
她忍住咳嗽,“無妨,曄兒不用擔心。
左右不是大病,想是冬日里寒邪重,入春便都好了。”
公子上前了幾步,“母妃,兒臣一定會尋到良醫(yī),替您調養(yǎng)好身體。您平日里也要多注意,進口之物都要謹慎些。”
婦人面上漾起一絲溫柔的笑意,“好,曄兒有心了。”
她朝他招了招手,“曄兒,你再上前幾步,母妃想看看你?!?p> 容曄聞言,默然向前走了幾步。
“可以了,就站在這里吧,母妃可以看清了?!?p> 婦人慈祥地看著他,眉眼間隱約有喜悅與惆悵的情緒交織,“我的曄兒,愈發(fā)英俊挺拔了,肖似……你父皇年輕時的風采?!?p> 容曄垂眸,眼中蘊藏了無人明了的心緒。
婦人似是想起了什么,頓了頓,“聽兄長說,你最近很忙。在忙啊,也不要忘記按時吃飯。”
“嗯,兒臣記下了?!?p> 婦人接著道,“還有你舅舅,他雖然有自己的心思,但待你是極好的。
你啊,得空還是要去相府走動,一家人,莫要疏遠了?!?p> “嗯,兒臣知道了?!?p> 婦人淺淺嘆息,“曄兒,母妃知曉你心中有韜略成算。只是如今,母妃……幫不上你,
所以才——”
容曄搖搖頭,“兒臣明白的,母妃,你不要多思。
在兒臣心中,您已是最好的母親了,莫要再為兒臣之事憂勞?!?p> 婦人聞罷,眼中似有隱隱淚光泛起,“好……好孩子?!?p> 或許是情緒起伏勾動了病情,她開始不住的輕咳,“母妃……有些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p> 她見他穿的單薄了些,又叮囑道,“天寒了,你回去后,讓岑湘給你多備幾件冬衣。
若是仗著年輕,便貪涼少穿,到了你父皇這個年紀,有你好受的?!?p> 容曄朝婦人行了禮,對上那溫柔慈愛的目光,“兒臣知曉了,母妃也要保重身體?!?p> 語罷,他最后看了一眼堂上的婦人,那世人曾經眼中金尊玉貴、一笑傾國的皇貴妃,轉身離去。
堂上人的目光也隨他遠去,匯入無盡的夜色,和那緩緩傾瀉的月光里。
恩華殿的長明燭映照著她疲憊無神的花顏,也將那禁錮在纖纖玉足間銀色的枷鎖照亮。
她合上眼,閉目養(yǎng)神了會兒。又緩緩睜開雙眸。
婦人斟了杯寧神的洛神花茶,毫不在意地一揮袖,將那茶連杯子一同拂落在地。
貼身女侍聽見了動靜,朝她走來,“娘娘,您這是怎么了?”
她溫柔一笑,竟是有些許瘆人,抬手勾起貼身女侍的下頜,湊近道,“娘娘,誰是娘娘?這里,哪有什么娘娘?
好丫頭,要喚本宮……舜華帝姬?!?p> ……
宮道森冷,一路上遇上禁軍巡防,領頭人見了容曄,禮敬地朝他屈膝行禮。
容曄朝他微頷首,繼續(xù)走他的路。
腦海慢慢浮現(xiàn)出著母妃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天寒了,你回去后,讓岑湘給你多備幾件冬衣?!?p> 他應下了,可是他沒有再告訴母妃,那個他曾經領進宮拜見她的湘丫頭,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或許說了,只是徒增她的傷心吧,又或者,她早已記不住這些。
論及母妃是個怎樣的人,不論世人如何編排,在容曄心中,她都是世上最好的人。
可是后宮朝野,都防她如同提防蛇蝎。
只因她不過一介亡國帝姬,卻能得父皇憐惜寵愛多年,連身份也可以替她偽造。沒有母家依仗,便扶植了她年少有為的義兄齊彥,一路信重恩賞,直至官居一品,權傾朝野。
可母妃變成如今這樣,也是因為父皇的愧疚和偏愛。讓宮內有人生了嫉恨之心、利用之意,暗害她中毒漸深,日復憔悴。
他聽宮人說,母妃頭疼發(fā)作時會性情大變,敏感暴躁??墒悄稿l也不愿傷害,幾度選擇自損。
如此反復多次,父皇擔心她出事,便派了心腹女侍貼身照顧她起居。
但他深知,母妃早已厭倦了這種照顧,困在這宮闈之中煎熬多年,她真的累了。
容曄的拳頭逐漸握緊,他暗自起誓——
自古成王敗寇,而他不甘。
他一定要登上至尊之位,讓母妃的后半生享盡尊榮,至于暗中加害母妃的幕后元兇,則會為之付出應有的代價。
宮道難行,哪怕終究孤寒一人,他偏偏要向虎山行。
嫡庶之分阻不了他,滿朝文武的非議更不能。
影子被月光悠悠拉長,容曄立于城墻下,卻不曾回望一眼,因為他堅信,早晚一日,他會站在最高處俯視人間。
南國的恒親王,容曄,會一直在這森森皇城走下去,直到登上頂峰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