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仔七完全想不到眼前的表弟已經換了一個靈魂,自顧自地說道,
“阿青,從來都是你交好運啊,先是你三叔有個磚房給你住,不像我,住破板房,又是這次……我們換口幫可不是那種敲小攤小販竹竿混日子的小幫社。不是什么撈仔都要,拜門要封紅的,但你肯定沒錢啦。前幾天我還愁怎么幫你登水牌(記名)呢,結果你猜怎么著?”
張仔七“啪”地重重一拍手,
“這就出了事,幫社里缺人?!?p> 張仔七沒有注意到吳青眼里的煩躁。
對吳青來說,吳老三也好,張仔七也好,對他都更像是電影里的人物。他沒什么感情,只想將人應付走,靜一靜。
可張仔七卻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咱們余江的李御史你知不知?前朝的巡查御史,五品的官,還沒到民國時,常奉皇命微服私訪,鏟霸除惡,懲暴護民,大清官來著,
到了現(xiàn)如今民國時,不當官了,可和江湖上朋友們的交情沒斷,面也大,要是誰想金盆洗手,把兵器送到李御史府上,準保他安然隱退?!?p> 三俠五義式的清官主角?吳青嘴角勾了下,不無譏諷地問道,
“那護主的大俠又在哪?”
“護主大俠?”
興頭剛上來的張仔七愣了,一下沒想明白,也沒聽出吳青話里的譏諷,但不妨礙他繼續(xù)唾沫飛濺,
“別岔嘴……然后前日,有個名聲很高的外地佬,叫魏恩亭的,他把自己的九守劍送到了李府。結果李府接手的一個護院,接劍后吃了頓喜酒,劍就沒了。九守劍,名劍啊,沒了,李府的面子掛不住,現(xiàn)在滿城地尋。
李府也煩到咱們換口幫來了,李御史啊,他的面子咱把頭能不給嗎?今天一早,把頭就交代了下來,幫社里所有人都得幫著找?!?p> 張仔七叉著腰,一副心中有算計的得意模樣,卻好半晌沒等到吳青的問話,表情就崩開了,
“你怎么不問問找劍和你登水牌有什么關系?”
吳青沒半點情緒波動的雙眼和張仔七對上,張仔七頓時沒了興致,輕聲罵了句,
“搭母娘啊,你個半頭的……我主意,帶著你和我們幫社里的一起找劍,一來先和幫社里的人混個熟悉,熟了什么都好說;二來,你又出了力氣,再有我這個表兄作薦頭,登水簿再輕易不過了。妥當吧?”
“這算主意嗎?”
吳青覷了張仔七一眼。
張仔七垮著一張臉,
“不算嗎?我……”
“我還得幫著找劍?”吳青打斷了他。
“對?!?p> “我還得下力氣。”
“對?!?p> “我還得找好幾天?”
“對。”
“就為了登水簿當一個打鑼的?”
張仔七一拍大腿,急了,
“現(xiàn)如今多少人連口飯都吃不上,打鑼的怎么了?多少人想當還沒這門子呢?!?p> 片刻的沉默后,張仔七也意識到他的所謂主意,不算主意,他吶吶地開口,
“那還跟我走不?”
吳青搖頭,
“不跟。”
沒有比這更明確的拒絕了。
張仔七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往外走,出門前回望一下,
“我可走了?!?p> 吳青點頭。
張仔七氣得重重拍了一下門框,一步跨過門檻。
但屋內只安靜了一下,張仔七那張刻細的臉又從門框外探了進來,
“我可真走了,別說當哥哥的不體恤你。”
吳青又點頭。
當混混還要登記,這不是笑話嘛。
“搭母娘啊?!?p> 怒罵一聲,張仔七的臉從門框旁消失了,這回真走了。
吳青低頭接著看報紙,眼角的余光卻驀然瞥見桌角擺著一個執(zhí)鈴。
靜靜的,穩(wěn)穩(wěn)的放著的一個執(zhí)鈴。
不顯眼但總不該叫人沒注意到。
之前怎么沒看見?
吳青一愣,他記得從小樹林爬起來時,好像也有一個執(zhí)鈴響了一下。
但當時他可沒有拿回來。
只見這執(zhí)鈴黃銅色,柄長一握,陽刻三字,
“解脫勝?!?p> 這執(zhí)鈴的名字?吳青瞇了瞇眼。
再看鈴身長五六公分,陰刻八字,
“悉使解脫,永離諸苦?!?p> 空氣沒有凝滯,吳青也沒有失聲,說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感覺,大可不必。再稀奇能比穿越還稀奇?
只是之前怎么沒看見?
吳青于是伸手試探地拿起執(zhí)鈴,搖晃了一下。
“鈴啷?!?p> 一聲鈴響,就在吳青眼皮子底下,平鋪在桌子上的《余江周報》上的墨字瞬間被打散,混亂的墨跡如一團飛蚊,又眨眼間便重組排列,清晰成字!
報紙上的內容與先前全不相同:
地點:乾國·南江省·南余道·余江縣
時間:大乾民國六年,西歷一九一七年七月十八日,農歷六月初九
大炮轟碎了天朝上國的美夢,經歷了三十年的數(shù)次改革而不得成效后,乾國人民悍然舉起了革命的大旗。
新與舊在此交織,火與血在此激射。
終于新的大乾民國在舊乾朝的廢墟上得以建立。
雖然軍閥混戰(zhàn)還遠未結束,但新的國家?guī)砹诵碌闹刃颉?p> 新銀行,新郵政,新鐵路,新電報,新教育,鋪開并碾過了一切帶“舊”字的事物以及附帶的人。
包括但不限于武人。
棗紅色多穗的鏢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連同武藝,義氣,名聲,都遺留在了夢一樣的昨夜。
這是大炮,快槍,火車與恐怖的時代。
失去了市場的武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在江湖中沉寂。
劍客魏恩亭只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他的劍丟了。
本次任務要求如下:
任務一.尋找并奪得魏恩亭佩劍九守劍。
任務獎勵:回歸碎片(七分之一)
任務二.殺死劉利生,獲得浮身血。
成功完成任務,解脫勝將正式認定你為受持者。
正式認定你為受持者后,將隨機解鎖二種術法之一。
一名根本沙。
二名業(yè)化身。
注:你武藝超群,你膽識過人,你自以為是,所以你當然不會相信,但你一介異界亡魂,還可以相信誰?
…………
解脫勝?任務?回歸碎片?受持者?術法?
不得不說,值得思索的地方非常之多。
所以將文字看完,吳青有幾秒是呆愣的,而后呼吸便不由地粗重了起來。
其他的對他來說無關緊要。
可回歸碎片是他想的那個回歸嗎?
吳青想的很清楚,現(xiàn)在的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一點也沒有。
固然有原主的記憶在他腦子里,可這記憶最多像是很長很長的電影,吳青可以對其中一部分共情,看電影一樣的共情。僅此而已。他還是吳青,不是原主。
而原先的世界,卻還有他未完的遺憾,很多。其中就有值得他用命去搏的。
他要回去。
片刻冷靜下來后,又有所懷疑。
有水就有渡,有山就有路?未免也太巧了。
吳青下意識不信,可文字的最后一段,直接擊中了他的軟肋。
是啊,他一介異界亡魂,還可以相信誰?
張仔七出去時半掩了門,一道曦光從門縫斜映到了吳青臉上,將他的臉連同恢復原樣的《余江周報》一起,照得半明半暗,只有灰塵在光中上下浮動。
片刻后,吳青“嘖”了一聲,低聲喃喃,
“臨陣搏殺需放膽……”
沒太多猶豫,吳青做出了決定。
找到九守劍,完成解脫勝執(zhí)鈴給出的任務。
只是這九守劍,應該不簡單吧?吳青有些好奇。
算了,找到就知道了。吳青沒想太多,
還有這第二個任務。
吳青咧了下嘴,既是驚又是奇。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就叫他殺個人。當他是天生殺人狂???
吳青再看向報紙,報紙卻已經恢復了原樣,二版標題還是那《詭物奇談,租界滅門案人為還是天譴》。
果不其然。
吳青沒有意外,將報紙揉成團,塞進了執(zhí)鈴的鈴身內,防止再出聲,然后趕快換了身干凈的衣服,朝著張仔七離去的方向追出了門。
任務一,尋找并奪得魏恩亭佩劍九守劍。
原主的表兄張仔七,被他冷言擠兌走前,說的就是九守劍的事。
…………
八尺巷外的太平街上,氣悶悶的張仔七并沒有走遠,幾步后就杵在了街邊,一張碩大的摩登女郎廣告畫前。
余江縣不是尋常小縣,舊乾朝時為余江府府城。
進入民國之后的余江縣地位則更高,乃是南江省四道之一,南余道首縣,道尹治縣,南余道內四大一等縣之一,余江縣又自古以來就是商市繁榮之地,開埠極早,是舊乾朝時較早接觸到西洋文化的內陸碼頭城市。這種衣著暴露的摩登女郎畫像簡直隨處可見。
廣告畫立得很高,生怕叫人扯一角去當手紙。
畫像中一個穿著水滴領無袖長衣,露著深溝的摩登女郎笑意盈盈,擺出一個妖嬈的曲線,右手兩指夾著一支紙卷煙,畫像最底下一行廣告語,
請抽吉士牌香煙,聞香味美,余韻悠長。
張仔七本來很氣憤,氣憤于吳青的毀約,還氣憤于吳青對打鑼的不屑,但他出了吳青家的門,來到街上時,就想起了他娘從小常對他說的話,
“阿青從小沒了媽,可憐呦,你又是做哥哥的,讓著他一點哩?!?p> 張仔七的氣憤由此地消了大半。
是啊,他可是當哥哥的,阿青又從小沒了媽,就一個硬邦的老爹,分不清誰對他好,對他差的嘛。和他較什么氣?
還有這畫,是挺悠長……
張仔七這么想著,朝路邊吐了口唾沫,眼珠子躲閃著廣告畫上那條深溝,但雙腳偏就是挪不動了,他嘴里念叨,
“不知好賴的柴頭,爺大度,不和你計較……就是今天阿青怎么怪怪的?!?p> 他和表弟從小玩得好,極熟悉,剛才吳青語氣和神態(tài),他總覺得和以前不同了。
“哪變了?”
張仔七撓了撓頭,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才出了八尺巷口的吳青,遠遠地就望見了在廣告牌下抓耳撓腮的張仔七。
他眼睛一亮,靠了過去,拍著張仔七的肩膀道,
“詳細講講。”
張仔七扭頭看過來,
“哪樣?”
吳青擠出一個笑容,
“找劍啊……為何劍沒送到李府府上,要一個護院去接劍?”
張仔七聞言嘴一歪,剛想嘲笑,又連忙斂住,
“咳咳,趕巧李府辦喜事,李御史的孫子討老婆。而魏恩亭送劍過來的路上駭了急癥,走不動道了,就遣一個護院去取劍?!?p> “那劍是怎么丟的?”
哪知張仔七搖著頭,
“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