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亭子，有嘖嘖嘆息聲傳出，兩人架不住好奇，入得亭子一看，只見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孓然而立，面若死滅，身邊跪著兩個七八歲大小的女孩，穿著一樣的碎花布裙，都是大眼圓臉，細(xì)嫩肌膚，居然是一對嬌俏的雙生女。兩人眼中帶淚，見著楚楚可憐。女孩身前，一塊兩尺見方的白布上用工整秀氣的楷體寫了百來個大字，原來書生是祁東縣秀才，家道中落，宅子年久失修在洪水中沖垮，所幸一家四口及時逃出生天，只是本就體弱的妻子卻染了風(fēng)寒，一病不起，好不容易得鄉(xiāng)民幫忙，送到圓通寺內(nèi)養(yǎng)病。書生本為鄉(xiāng)學(xué)教師，可惜鄉(xiāng)學(xué)亦受淹，一時無了生計，可憐一對可人的女兒不得不忍饑挨餓，書生又有骨氣，不愿受嗟來之食，故想將那雙生兒送于富貴人家為仆，不收銀兩，只求兩個女兒得了溫飽，自己再想辦法求個私塾先生的活計，不過那秀才言明要親自送到領(lǐng)養(yǎng)人家，確認(rèn)無誤才能轉(zhuǎn)移戶籍，簽字畫押。那書生本想著有不少富貴之家會來圓通寺進(jìn)香，只是這幾天大量災(zāi)民涌入寺廟，哪還有什么人來進(jìn)香還愿，白白在亭中待了好幾個時辰。正在此時，有四、五個壯漢，擠開人群，粗粗看了地上的白布，為首一人膀大腰圓，朝秀才說道：“我說這位先生，咱瞧著這兩位小姑娘也是可憐，我家在江陵府好歹也算個大戶人家，我看你們就隨我們一起走吧，我也想辦法幫你找個差使。”他身邊有人摒不住，哄笑出聲，被那壯漢轉(zhuǎn)手一巴掌打在頭上，頓時沒了聲響。
秀才見這幾名壯漢，著粗布衣裳，胡子拉茬，有兩人還別著大柴刀，一看就不是好人模樣，低聲說道：“各位好漢，同是受難之人，卻莫再消遣鄙人了?！?p> 那壯漢頓時大怒，一把將秀才推了一個趔趄，說道：“不識好歹的窮酸，大爺幫你白養(yǎng)這一雙雛兒，你還給俺甩起臉色來了。”說完就給手下一個眼色，準(zhǔn)備搶那對女兒。亭內(nèi)旁觀者頓時斥責(zé)起這幾名男子，看群情激憤，那兩名別刀的男子一下子撥出腰間明顯加長的柴刀，對向人群，為首那人陰森森言道：“誰還想出頭不成？大爺可是個好人，別逼我砍了人不得不投奔祁門山上的兄弟？”這祁門山一半位于祁東縣，另一半則在湖廣省內(nèi)，一直風(fēng)聞有盜匪出沒，這次水災(zāi)，好些個好吃懶做的地痞無賴、欠債家破的農(nóng)人更是直奔祁門山。看到那幾人用強，圍觀的難民頓時沒了聲響，更有好多人悄悄退出了亭子?？吹侥切┤艘獡屓?，林川望了一眼賀齊舟，正要動手教訓(xùn)那幾人，只見一條黑影從亭外飛了進(jìn)來，狠狠砸在那壯漢背上，那壯漢悶哼一聲，一轉(zhuǎn)頭就看到地上半卷著的一團(tuán)的馬鞭，一眨眼工夫一個比他還要壯了一圈的彪形大漢就闖進(jìn)來站在他一尺外，敞開衣襟，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膛，怒目圓睜地瞪著他。站在左后方一人，見狀掄起大柴刀就向那彪形大漢背后砍去，亭內(nèi)眾人一起驚呼，但齊舟和林川見那人進(jìn)亭子的身法，知其有兩下子，故也不準(zhǔn)備出手了。只聽得“碰”地一聲，偷襲之人已飛出亭外，摔在道路邊的一輛飾有桃花的馬車旁邊。馬車上走下一人，正是先前要債的那個中年女子，只見她看也不看倒在路邊的男子，款款走入亭中，說道：“我最痛恨欺侮女子之人，阿豹，給我教訓(xùn)一下?！?p> “好漢饒命、姑奶奶饒命啊，小的這就走?！睅ь^那壯漢，見勢不妙，馬上告饒。
“馬上滾”，女子說道。
“滾，滾，這就滾”，壯漢說完，讓隨從架著受傷的那人，一溜煙向官道方向跑了出去。
秀才急忙帶子一雙女兒道謝，女子細(xì)細(xì)看了地上的白布，對秀才說道：“我知道江陵府有大戶人家正在招小姐丫鬟，我今日也錯過了入城的時間，如果你有意的話，明日可隨我一起進(jìn)城。”
“阿姨，您不是青樓的嗎？”賀齊舟擔(dān)心秀才上當(dāng)，堆著笑，好心插了句話。
“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你們這一對俊哥兒啊，是不是沒銀子充大爺了，如果缺盤纏阿姐可以借點銀子給你們，以后發(fā)財了記得照顧咱家生意哦。”中年女子調(diào)笑完他們又對秀才說道：“本人確是江陵府桃花閣的，不過您也知道，只有像我們這種人也知道什么樣的人家才叫作大戶人家對嗎？放心，等你見過東家后你們再簽契約，不急，如果信得過的話，到廟里再給我回音?！?p> 秀才沉吟一下說道：“好，那就有勞夫人了，在下日后定當(dāng)回報?！?p> 賀齊舟向那女子伸右手?jǐn)傞_手心，假裝正色地說道：“倒還真是缺了盤纏，阿姨能否少收點利錢，借點銀子？”
“滾，叫人都不會，奴家有這么老？”那女子嗔道，并一手打向賀齊舟攤開的手心。
賀齊舟馬上收回右手，讓那女子打了個空，女子也不糾纏，哈哈一笑，轉(zhuǎn)身就走，看著拂袖而去的女子及隨從，齊舟轉(zhuǎn)身對秀才說道：“先生，你要小心一點那人，我總覺得她不像是個好人?！闭f完向林川要了那枚賑災(zāi)銀，連同自己的那一塊一起塞到秀才手里，說道：“我們本不缺錢，只是出門帶的少了，本就不該拿這賑災(zāi)銀的，您務(wù)必收著，夫人還要治病呢?！?p> 秀才遲疑片刻，接過銀子，拱手相謝，說他會小心的，一雙女兒，睜著圓圓的大眼睛，亦向齊舟致謝。齊舟邀秀才一同進(jìn)廟，說自己帶了點藥材，可以替她夫人治病，秀才深深作揖，雖不怎么放心對方的醫(yī)術(shù)，但見對方讓一雙女兒分坐兩匹馬上，都已轉(zhuǎn)啼為笑，便也隨齊舟兩人步行，邊走邊聊。
秀才道：“不才姓孫，本為南門縣書香世家，新稅制后家道中落，不過本還有點積蓄，可惜洪水來得突然，家財俱失，老母亦不幸卷走無蹤，唉，都是王淵那狗官，只知貪墨銀兩，這幾年來都沒怎么修過河堤，前任雖口碑也差，但一年兩次的補堤卻不曾缺失?！?p> 林川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們是將軍縣的，那狗官亦只知收稅拍馬屁，黑白不分?！?p> 賀齊舟接著說：“我姓賀，他姓林，將軍縣地勢高，好像沒什么大災(zāi)，縣里還有兩個大戶，應(yīng)該餓不死人，我看逃難的人里好像沒將軍縣的人?！?p> 秀才道：“我們出來已經(jīng)三日了，最早跑出來的人好多進(jìn)了江陵府，據(jù)說府衙、全真教、文廟、官學(xué)堂都已經(jīng)擠滿了人，所以又在郊外圓通寺等地安排了幾處安置點，除了受災(zāi)最重的南門、祁東二縣，江陵府還有四縣受災(zāi)，今天還算幸運，有好心人派銀，唉，真不知以后怎么辦啊?！?p> 齊舟道：“朝廷應(yīng)該會有救濟(jì)的吧，水退之后定會派人修砌大堤，整補房屋，只是看今年如此多雨，也不知大水能否退去，溢水之地能否還田了?！?p> 說話間來到山門，細(xì)雨總算停了下來，天色也僅剩微光，又月三條隊伍似長龍般從廟內(nèi)齋堂排到了山門之外，正是廟中施晚膳的時候。齊舟等人在山門外拴好馬匹，腹中空空的他們索性就排到了隊伍之后。山門牌坊下，站著一名著老舊僧袍的老和尚和兩個著青袍戴方巾儒生打扮的人，一個是身材高大、氣宇軒昂的中年人，另一個則是身材瘦削的年輕人，三人一邊望著入寺道路上仍是不絕的人流，一邊細(xì)聲地交談。賀齊舟與他們隔了五六丈距離，不過他還是依稀聽到了三人交談的內(nèi)容，原來那其貌不揚的老僧居然是這圓通禪寺的方丈——心澄大師，而心澄方丈對那中年人很是恭敬，稱他為真珠先生，言談中說到寺中目前已有四千余災(zāi)民，今日晚間可能會超過六千人，寺中余糧最多堅持到后天，寺里二百余僧眾都可能斷炊，那中年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聽，神態(tài)凝重。正在此時，聽得馬蹄聲疾，傳來聲聲呼喝：“讓路，快讓路，武察司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