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路遙也是一口喝完,道:“坐坐坐,怎能隨意啊,霍兄弟見外了,咱倆大概也有差不多兩年未見了吧,我好歹算個地主,你們在江上風餐露宿,為國奔忙,做哥哥的請你們喝頓酒怎么就見外了呢?”
霍言倒也直爽,苦著臉道:“知府大人,您就別取笑我們了,我們就是些芝麻小官,還是被人看不起的水軍,又得不到戰(zhàn)功,估計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怎么敢和您這一方大員結(jié)交呢?!?p> 霍言是正六品的水軍押運使,為人豪爽,而另外兩人一人是七品的押運副使,還有一個是八品軍曹,三人分屬水軍三個山頭,那名副使趕緊給霍言使了個眼色,道:“霍統(tǒng)領(lǐng)就是太直爽了,言語不當之處還請張大人海涵,張大人盛情相邀,我等深感榮幸?!?p> 張路遙道:“哪里,哪里,今日幸得有你們解我燃眉之急,我這不是替數(shù)萬災民謝過諸位嘛,只是還有個不情之請,實在難以啟齒啊。”
那位副使道:“張大人體恤子民之心,下官著實敬佩,怎奈我等軍務(wù)在身,借出官糧已是逾制之舉了,還望大人體諒啊?!?p> 張路遙也不言語,只是看著霍言。那位副使道:“大人,您就別再為難咱們霍統(tǒng)領(lǐng)了,您還是靜侯圣旨來得更穩(wěn)妥些?!?p> 霍言騰地起身道:“你給我閉嘴,你知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就踩在了泥坑里,進退不得,今天說清楚了也好,免得以后腦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他娘地,怎地就搭上這趟好差使?!?p> 張路遙擺了擺手,讓霍言坐下,壓低聲音,正色道:“諸位都是明白人,既然霍指揮使都這么說了,那我張路遙也就坦誠相見,實話實說了,照現(xiàn)在這個糧價,江陵府差不多有五十萬人吃不飽飯,十日之內(nèi)不會再有其他糧源來接濟,如果沒有飯吃,不僅良民會蜂涌從盜,前朝餓殍遍野、易子互食的慘劇極可能再度上演,那時天威震怒,群臣參劾,本官和金總督首當其沖,是掉腦袋還是掉烏紗就全憑運氣了。但是你們可曾想過,明明有十萬擔糧食就在眼前,圣上還是死了那么多子民,那些清流言官們會放過見死不救的水師嗎?圣上會讓五十年治下的千秋盛世民怨沸騰嗎?還有太子殿下,現(xiàn)在當然管不著水師,那以后呢?他會忘了此事?不要忘了金總督可是太子太師!本官又何嘗不知道你們的為難之處,私自動用軍糧本就是犯下了死罪,但我也不想動那五千擔夾帶糧的主意,畢竟也是你們水師的血汗錢,何況你們也作不了主。不妨給你們透個底,現(xiàn)在城中糧價已漲到每近一百五十文,為何會如此?本官也不是傻子,自然私下查過,陳家掌控的米鋪確實已無多少存糧,但他們在城中勢力龐大,爪牙密布,將存糧化整為零,分散于城中各處,由私人沿街販賣,家中存糧不多的百姓、需要經(jīng)營的餐館酒肆、收容災民拿著捐贈銀購糧的寺廟、道觀等只能向這些人購糧,我估計這些人手中至少有萬石以上的糧食,但每日里只拿出數(shù)百石販賣,糧價自然是扶搖直上,陳家此舉可謂一舉多得,既發(fā)了國難財,又能借此引起民變扳倒金總督,即便以后有人追責,那些私自販賣的小卒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你們沒有直接賣給陳家絕對是明智之舉,南直隸事關(guān)殿下的削蕃大計,江陵陳家為何要落井下石,他們的后臺和殿下的關(guān)系自用不著我多說,你們也清楚,為虎作倀對水師而言沒有任何好處。說實話,我真拿不出多少銀子來買你們捎帶的糧食,不過征用官糧的折子我已經(jīng)呈上去了,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是懇請諸位再多等兩天,要知道賑災能動用的糧食只可能來自洛陽倉,等到圣旨回復后,你們就可以放心將送往洛陽倉的官糧直接轉(zhuǎn)交于本府?!?p> 霍言本就一臉愁容,而另兩人聽了張路遙一說,均是面如土色,無言以對?;粞詿o力說道:“張大人,我們多等一日已經(jīng)是冒了極大風險,軍令如山,如果再多等一兩日,圣旨還未送達,我等反而無故遲了船期,誰來救我們這四十多位兄弟?除非能拿到上官的軍令?!?p> 張路遙皺眉道:“水師北軍都督府遠在大明府,就算是快馬走陸路,一個來回少說也要五六日,再說如果你是都督,你會下這左右為難的軍令嗎?霍大人,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都一樣,左右都討不去好,既然如此,何不救濟一下同胞,說不定還能否極泰來。”
副指揮使見霍言正自猶豫,顫聲說道:“指揮史大人,得罪殿下是遠憂,誤了船期可是近患啊!”
霍言點了點頭道:“張大人,可否容我等再商議一番?”
張路遙無奈說道:“還望霍大人早作決斷,不過有個人可能還會帶來變數(shù),你們可知左都御使柳大人的老家就在本府將軍縣嗎?他次子的宅子就在城中,今日在回城路上,有個自稱是柳御使家臣的人來找過我,了解了一下目前的情況,他說柳大人聽聞本府受災后,心系家鄉(xiāng)父老,決定出手相助,那人想和你們談筆生意,或許能化解目前的險境,不知霍大人愿不愿意見見此人?”
霍言慘然一笑道:“想來還是惦記那些夾帶糧了,既然是御史天官派來的人,我等豈敢不見?還嫌得罪的人太少么?”
張路遙道:“霍大人言重了,那人如今就在隔壁包廂,絕非是本官有心設(shè)計,如果霍大人肯多等兩日,我還真不愿意再去搭理別人。這里人多眼雜,那人說柳大人還不愿別人知曉此事,你們告知一下住在何處,稍后那人自會去客棧拜訪”
霍言道:“天字丁號房,一會我們就回丹桂居。”
張路遙讓守在門外的家仆喊來小二,又要了幾壇桂花酒,說賬還是記在衙門頭上,然后起身道:“三位大人,本府這就先行告辭了,招待不周還望海涵?!?p> 三人起身相送,被張路遙婉拒,走時張路遙又讓仆從將霍言約定的住處去告知臨廂的許暮等人,掌柜和送酒的小二將張路遙送出酒樓,目送坐轎遠去的知府大人,那小二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死胖子,又來騙吃騙喝!”那掌柜也不喝止,收起面向轎子的笑臉,拂袖走回酒樓。
桂花巷中,如意坊的北側(cè)是江湖樓,緊挨著的南側(cè)就是桃花閣,雖然入口的形制幾乎一樣,但論大小,桃花閣卻是數(shù)倍于如意坊,有著一座更大的仿自揚州園林意境的花園,閣內(nèi)建筑除了一座三開間兩層的重檐歇山頂主樓之外,閣內(nèi)還有大大小小七八個獨立的樓閣錯落散布在花園四處,大多由青樓內(nèi)當紅的名妓占據(jù)著,只為接待那些達官富賈。花園深處,臨湖幽僻之地,背倚數(shù)丈高的假山,是一棟毫不起眼是小樓,小樓常年為陳沿所占用,以供其尋歡之用,而另一個用處,則為江陵府陳家議事之所,惟有江陵城掌控實權(quán)的數(shù)人才有資格入內(nèi),小樓只有里外二室,里室為臥房,外室則為客廳,此時客廳內(nèi)古樸的雕花圓桌旁正端坐著三人,一人為陳沿,一人為賭場那名看似和靄的老人,而另一人是一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面相好似有點木訥,邊上還站著一人,卻是那剛才還在江湖樓的賭坊護衛(wèi),正在大口喘氣。賭場老者道:“陳洋,不是叫你盯著那兩人的嗎?怎么跑來這里了?”
那護衛(wèi)道:“項先生,那兩人跟本就沒走遠,直接去了江湖樓,在三樓要了個包間,而且在賭坊幫他們的那個中年男子一柱香之后也上了三樓,不一會又有一個人帶著三名水師軍官去了另一個包間,你猜猜那人是誰?”
陳沿喝道:“哪那么多費話,快說!”
名為陳洋的護衛(wèi)忙道:“是,是,陳大人,那人正是張路遙,他是坐轎來的,除了轎夫只帶了一名仆從,而水師三人則是坐馬車來的,小人不敢大意,就在二樓角落里侯著,只是沒過多久張路遙就走了,看樣子好像不太高興,估計是和水師沒談攏,但那輛馬車還在對面廊下侯著,我想酒樓由掌柜的盯著,所以馬上先去了賭坊,聽人說項先生被叫去議事了,就立馬過來報信了?!?p> 陳沿道:“嗯,此事你做得不錯,現(xiàn)在馬上再去樓外,多叫幾個人,給我緊緊盯著那三名軍官和在賭坊出現(xiàn)的三人,記住,他們大多都是習武之人,只需知道他們落腳點就可以了,千萬不要畫蛇添足?!?p> “知道了,陳大人?!标愌蟮?。
圓桌上那名看似木訥的中年人道:“表弟,陳洋打架還算湊和,可說道腦袋卻不太靈光,你看是不是再叫點人跟在后面?”
陳沿看著那名中年人道:“溯兄,你過謙了,陳洋是你親弟弟,他的腦袋瓜子怎么樣你還會不清楚?你們兩個都是天生一副好面相,不像我,尖嘴猴腮的,讓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東西。這事他都辦不好,我們這里還有誰能辦好?”
那中年人有點尷尬地訕笑道:“表弟太看高我們了?!?p> 陳家稱帝南唐近百年,陳氏皇族開枝散葉早已在江南、淮南一帶生根,由于是納土投降,齊帝并未如何為難陳家,而陳家財富多由原來的皇親掌控,陳沿屬于旁系,面相木訥的陳溯和他弟弟陳洋則離直系更遠,不過除了賭坊和青樓由那名叫項琛的老人掌控外,江陵府其他如糧行、田產(chǎn)等生意均由陳溯一手操控,要不是陳沿異軍突起,這江陵府的話事人本應(yīng)是陳溯的囊中之物,被救走了白巾盜,陳家必定耿耿于懷,但對陳溯而言,只會偷偷高興。
陳沿繼續(xù)說道:“溯兄,現(xiàn)在柳家好似也要插手,白巾盜的事已經(jīng)惹得家里很不高興了,如果我們再在那件事上出了紕漏,我想不好過的絕不是我一人,我們唯有拋卻嫌隙,一致對外而已,你們說對不對?!?p> 陳溯趕緊點頭道:“表弟所言及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此事事關(guān)數(shù)十年后陳家的命數(shù),陳溯豈敢不上心!”
名叫項琛的老人在青樓、賭坊這些行當侵浸了數(shù)十年,本是黑道中人,論資歷還遠在陳沿陳溯之上,這些行當本就是最賺錢的行業(yè),是陳家的搖錢樹之一,故項琛在此地還是有著超然的地位。聽陳沿這么一說,老人連忙道:“大人,這次賭坊賠了三千余兩,都是老朽之責,老朽愿自掏腰包賠償。”
陳沿急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項先生,休說您為陳家攢了多少家產(chǎn),光就此事而言,未必就是壞事,以前柳家家大業(yè)大,我們想孝敬點什么都沒有門道,現(xiàn)在何償不是一個契機?如果能拉攏柳晉安,我想比扳倒金炎會是更大的功勞。金陵那里上午快馬來報,金炎的運糧船前天就已啟程,一共是三千五百石,我已經(jīng)仔細算過,要想十日之內(nèi)不大批餓死人,至少需要一萬五千到兩萬石糧食,今天張路遙是向船隊借的糧食,要用后天到的賑災糧還,所以他至少還需要籌到一萬多石?,F(xiàn)在最頭疼的就是水師的那些夾帶糧了,走這條水路的水師運的大多是湖廣省的稅糧,和我們陳家并沒有多少瓜葛,倒是和柳家有些關(guān)系,水師除了餉銀就靠轉(zhuǎn)賣這些糧食過活了,畢竟越往西往北,米價越高,照往年的舊例,他們靠代銷和水耗、霉耗多運的糧在一成左右,算下來就是一萬石,即便今年欠收,也不會少到哪里去,如果都給張路遙借了去,那這道難關(guān)他也就算闖過去了,而我們則要等著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