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羌聞言微微垂眸,略略沉默。
在姜鑒看來,雖然陛下沒像剛才那般臉不紅心不跳的胡說八道,可這副猶豫仍舊是對他不信任的信號。
究竟何事,竟讓陛下這般忌憚?
恰在姬羌猶豫之時,國師府的兩個大童子,名喚云鶴、雀靈者匆匆跑了上來。二人自幼伴隨姜鑒,深得他的信任。
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因國師之故,此二人即便身無半職,在行宮走動時也要被宮人們尊稱一聲“仙使”,就算有品級的官員見了,也是禮遇有加的。
因此,二人這般失態(tài),令人詫異。
“啟稟陛下,國師……衡陽郡主要硬闖紫宸宮,還揚言要打死六珈與零露……”二人匆匆行禮,氣喘吁吁,話未完姬羌已飛奔而下。
那模樣,哪里還有方才的端莊威儀?
姜鑒連忙跟上,與姬羌并肩,唯恐她一個不慎滾落下去。
然而姬羌只疾行數(shù)十臺階,腳步戛然而止。
是她急了。
到底救人心切,卻忘了姬虞雖蠢,絕不會蠢到當(dāng)著闔宮人的面兒將她的侍者打死。
姬虞若真蠢到那個份兒上,她也就不必費心做這個局。
姜鑒不明所以,被晃了一下,且來不及駐足,因此比姬羌多下了兩層,向來云淡風(fēng)輕的國師此時滿臉透著不解。
姬羌向他深深行了一禮,“讓國師見笑,是朕魯莽了。”
禮畢,又言,“朕有事,便先行一步?!?p> 說完,獨自下了臺階,慢悠悠的,越走越有君王儀態(tài)。
姜鑒瞅著那越來越遠(yuǎn),也越發(fā)挺直的背影,心中云霧愈發(fā)濃郁。
然而他搜腸刮肚也尋不出有關(guān)新帝以往如何,譬如,昔日是何性情,曾經(jīng)有何驚人舉動,等等。
姜鑒回憶半天,只在模糊不清的記憶中抓住一紅一白兩團(tuán)影子。
一道是,在他十六歲初繼國師位的祭天大典上,他只用一壇雨令君臣心服口服。
雨幕中,他余光一瞥,見天壇底部的墻角處縮著一個渾身披紅的小團(tuán)子,便是只有四歲的姬羌……
而那團(tuán)白影,則是在夏王落霞居的桃林中。當(dāng)時已是太女的她身披白色斗篷,不知為何一邊抹淚一邊狂奔,憑他喊了數(shù)聲只充耳不聞。
后來,他聽聞太女目睹父母決裂,故而傷心欲絕。
除了這兩團(tuán)影子,再無其他。
他對新帝,本不知當(dāng)初如何,又豈知而今如何?
如何如何……
默然良久,直至姬羌的御攆消失不見,姜鑒才轉(zhuǎn)問兩個童子,“究竟發(fā)生何事?”
“國師不知,傍晚時陛下忽下一道令,要搬離紫宸宮,這令下達(dá)沒多久,衡陽郡主那邊已經(jīng)知曉,并在陛下去往養(yǎng)元殿的路上攔截,逼迫陛下回紫宸宮居住?!?p> “幸而陛下心如明鏡,戳破衡陽郡主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女官孟敷問及陛下搬離紫宸宮原因,陛下只說龍床之故?!?p> 云鶴話說一半,雀靈立刻搶道:“是的,陛下說床板硬,睡著不舒服,可衡陽郡主聞言魂飛魄散,一看必有古怪?!?p> “隨后陛下命人封了紫宸宮,誰知才將半個時辰,衡陽郡主便氣勢洶洶“殺”了過去,硬闖不成,便命人綁了六珈、零露,揚言要打死這兩個目無尊卑之人?!?p> “哼,也不知誰才是處處僭越,目無尊卑之人。”
兩個童子你一言我一語,將事情來龍去脈陳述一遍,說到最后,憤然不平的雀靈還諷了姬虞一句。
也難怪,他二人自幼便隨國師出入宮廷,早與尚六珈、零露廝混熟稔。
尤其是零露那個小機(jī)靈鬼,想當(dāng)初,他的小命還是他們二人從慎刑司那個惡霸總管手里設(shè)法救下的呢。
后來,零露做了尚六珈的徒弟,隨其侍奉東宮太女,他們著實為他高興一番。如今,太女繼位成為新帝,零露成為新帝的左膀右臂,還沒擼起袖子大干一番功業(yè)竟要被一個郡主揚言打死……
姜鑒目光平靜地看了雀靈一眼,陷入沉思。
雀靈人如其名,瞬間收了聲,和云鶴一起垂首待命。
瑟瑟秋風(fēng)中,兩個童子潔白的發(fā)帶隨風(fēng)舞動,繡著靈芝、雪蓮等圖樣的天藍(lán)色道袍在這蕭瑟秋景中,愈發(fā)顯得清新脫俗。
……
而此時,坐上御攆的姬羌滿心想的都是,該如何擺弄接下來的“棋局”。
人至紫宸宮,悄悄在門口守著的尚六珈、零露連忙相迎,并告知,姬虞早已闖進(jìn)去,且姬婳這會子并不在宮中,姬羌恍然大悟。
這可真是千載難逢。
見他二人無虞,如她所料,姬羌微懸的心才徹底放下。
里面,姬虞正著急忙慌的喝令宮人們往正殿里搬運龍床,這張雖比不上原來那張,倒也華麗非常。
只可惜,因床體大小不一之故,這張進(jìn)去容易,原來的那張出來難,好巧不巧的卡在正殿大門,出又出不來,進(jìn)也進(jìn)不去,姬虞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對抬床的“蠢貨”們破口大罵。
“姬虞!快給我住手!”姬婳忽現(xiàn)紫宸宮,雙腳尚未踏入門檻,嘴里已喝令不止。
進(jìn)門后,像是忽然看見姬羌似的,滿目驚慌,且踉踉蹌蹌的向姬羌行禮,告罪。
這么多年,姬羌從未見過她的姨母,魏國公主,如此失態(tài)。
“陛下,姬虞莽撞,罪該萬死,還請陛下看在她一心想要侍奉好陛下的份兒上,饒恕她的無知禍狀吧!”
姬婳滿目哀求。
若在從前,姬羌定然應(yīng)允,說不定還要被這位姨母的真情實意打動幾分。
可是,已經(jīng)死過一次,已知前因后果的她無比清楚,姬婳此等伏低姿態(tài)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已經(jīng)知曉事情真相。
什么家國君臣,什么情深義重,在姬婳眼中,這些都比不上她女兒的性命重要。
家國存亡如兒戲,國君生死如兒戲,荒謬至斯,難怪當(dāng)初大梁國滅。
“魏國公主請起?!奔嫉?,虛扶對方一下,“朕只說那床板硬,誰知衡陽郡主竟這般放心上,不顧朕的禁封令,強(qiáng)行要替朕更換龍床?!?p> 姬婳一心救女,絲毫沒有注意到姬羌對她們母女稱謂上的變化,急急辯解,“衡陽她,第一次為陛下做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恐不安,唯恐出現(xiàn)差池,看在這份兒忠心上,還望陛下饒??!”
“既如此,那就暫且把床歸置原位,今日之事,朕不予計較?!?p> 說話間,那張被毒邪侵染的龍床已脫離“困境”,姬虞絲毫不顧君令,一心想把毒床弄走,就算尚六珈等人上前攔阻,抬床的宮人們依舊沒有停下腳步,那等視國君如空氣的囂張氣焰,姬婳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她表面喝令宮人們止步,實際上得寸進(jìn)尺的請命,“既然陛下不喜這張床,且已經(jīng)更換,不如就讓衡陽抬走吧,免得污了圣目。”
“不必了,朕……”
“陛下,您不是討厭這張床么?”
“魏國公主。朕說,不必了!”
姬羌突然翻臉,連淡淡的微笑都不想維持了,如此突變令姬婳措手不及,僵持之下,姬羌又下令,要當(dāng)場拆了這張龍床,以查詢讓她不舒服的原因,姬婳、姬虞母女二人同時色變,不約而同上前阻攔。
就在這時,門外想起一個清脆明亮的聲音,“國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