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綏十年,七月初八,風(fēng)止海靜,萬里無云。
曄國公祁和胤端坐于文德殿中,雙目帶血,面色如灰,似整整一夜未眠。依照往常慣例,此刻朝會早就應(yīng)當(dāng)結(jié)束了??僧?dāng)向百里急匆匆打馬入宮覲見時,卻見文武百官依然跪于階下,紛紛低著腦袋,相互間也不敢妄自言語。
一紙奏疏凌亂地散落在鴉雀無聲的大殿中,纖薄的紙張隨風(fēng)微微顫動著。奏疏自當(dāng)中被一撕兩半,雖不知其上文字,但青衣將軍幾可以斷定,奏疏內(nèi)所寫的定是澎國艦隊來襲之事,而且上疏的靖海侯言辭激烈,方才惹得國主盛怒難消。
如今,年紀(jì)漸長的祁子隱每日也可參與朝會,旁聽治國理政之法。眼下同百官一齊跪于地上的他稍稍抬起頭來,一個勁地朝剛剛?cè)氲畹南虬倮锸怪凵?。而在此之前,也正是他悄悄拜托貼身侍衛(wèi)萬石,以墨鴉傳信出宮的。
令人倍感詫異的是,祁子修竟也連夜自汐隱趕回了王城。此刻他正立于國主身側(cè),還不時附在其耳邊小聲低語著什么,儼然一副替君分憂,指點江山的模樣。
青衣將軍還看見了矮胖的靖海侯,以及他身后的郁禮。年輕的平海將軍用一對鼓漲的眼睛無所顧忌地朝向百里瞪了過來,讓他終于明白營內(nèi)消息為何會不脛而走。祁守愚也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到來,扭過寫滿義憤填膺的一張臉問道:
“百里將軍,你昨夜著實辛苦了。未知海灣之外,可曾還有其他澎國援軍?”
“暫未發(fā)現(xiàn)有新的敵船進(jìn)犯。即便對方打算繼續(xù)偷襲,只怕也要等到入夜了。不過末將已派了輕快小舟出海警戒,若是再有敵艦出現(xiàn),應(yīng)當(dāng)可以及時發(fā)現(xiàn)?!鼻嘁聦④姸Y節(jié)性地拱了拱手,心中隱隱揣測著對方究竟意欲何為。
但還未等他想得明白,祁和胤便已接過了話題,不安之氣溢于言表:“白沙營內(nèi)的兵員與戰(zhàn)船,還需多久方能整備完畢?”
向百里心下一凜,當(dāng)即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朗聲奏道:“國主,發(fā)兵之事乃國之大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切不可操之過急——”
“寡人只問你,何時能整備完畢?”祁和胤卻直接打斷了他。
“欲攻數(shù)千里之遙的澎國,長途奔襲難免人疲馬乏,難有勝算,還請國主三思??!”
青衣將軍還想再勸,可殿上的國主卻一改廣納良言的謙遜態(tài)度,竟厲聲質(zhì)問起來:“百里將軍,臨陣畏戰(zhàn),莫非你那陸上第一猛將的名聲只是徒有其表的么?”
“國主!如今東南六國間的戰(zhàn)事才剛剛平息,若貿(mào)然于此時另起爭端,恐會將宛州黎民重新拉入水深火熱之中,還請從長計議??!”
見向百里極力反對發(fā)兵,靖海侯卻從一旁煽風(fēng)點火道:
“為何要從長計議?本王且問你,莫非那些艦上載的,并非澎國的藍(lán)焰?”
青衣將軍無法否認(rèn),只得點了點頭:“敵艦所載火油確為藍(lán)焰沒錯?!?p> “那船上又可曾尋獲了證明對方身份的線索?”
“眼下于五牙艦的殘骸中,已尋獲了澎國海船所特有的舵鏈。艙內(nèi)也有不少帶著髻鯊紋的物品,確為澎國舟師艦只無疑?!?p> “那這出兵之事還有何好猶豫的?敵人如今都已經(jīng)攻至我國門之外了??!”
祁守愚明顯正一步一步將向回答著有利于出兵的方向引去,可青衣將軍的話鋒卻是突然一轉(zhuǎn),轉(zhuǎn)頭直視著矮胖親王問道:
“督軍大人,莫非你從來未不曾覺得,這些所謂的證據(jù)實在太過明顯,有些像是刻意栽贓給澎國一般么?昨夜那些艦上雖載滿致命的藍(lán)焰,但從威力判斷,數(shù)量已接近月沼整整一年的產(chǎn)量。試問為了一次注定會被發(fā)現(xiàn)的偷襲,而不惜下如此血本,對他澎國而言究竟有何收益可言?”
“既會如此行事,自然便有他的道理,將軍又何須替入侵的敵國操這份心!”
靖海侯一時間被問的有些語塞,卻仍不肯松嘴。
“況且末將曾派人仔細(xì)探查過,來襲的整支艦隊中根本無一兵一卒。所派走舸連夜追出港外二三十里,也未見有任何其他船只的蹤跡。撤退得如此干凈,不留任何痕跡,即便是我曄國舟師的精銳也未必能夠做到,古往今來更是聞所未聞。侯爺身為督軍,既然一口咬定是那澎國偷襲,我倒是想請教一二,對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祁守愚終于被問倒了。他狠狠用一雙眼睛盯著面前的青衣將軍,只是好似被什么東西鉗住了舌頭。反觀國主,卻似乎有些被向百里說動了,眉宇間少了些混沌之氣,語氣也不似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那……依百里愛卿之意,眼下又當(dāng)如何行事?”
青衣將軍當(dāng)即回身行了一禮,繼續(xù)諫言道:
“依臣下之見,昨夜之事尚有許多疑點不明。倘若我方擅自出兵,輕啟戰(zhàn)端,若與澎國交鋒之后才得以證明是有人故意于兩國間挑撥,恐怕會覆水難收,牽連無辜百姓。眼下,倒不如暫緩出兵,派使臣先行去往澎國求證,再做論斷?!?p> “言之……有理……”
曄國公點了點頭,精神卻明顯萎頓了下去,似乎重病未愈,極為疲憊。
“請恕兒臣僭越,不過依我之見——”
國主身側(cè)的祁子修見狀,立刻拱了拱手想要插嘴??伤脑挷艅偲鹆藗€頭,便被國主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你的意見并不重要!這次非召即返,你——你是不是聽那碣塔上的號響,以為寡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又是何人允許你堂而皇之地立于寡人身邊議政的?成何體統(tǒng)!”
只一瞬間,曄國公對待長子的態(tài)度竟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片刻前,分明是他親自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請長子上前一道出謀劃策,此刻卻又狠狠一腳踹在對方屁股上,將其直接自擺放王座的高臺上踢了下去!
祁和胤兩眼圓瞪,恍若一頭憤怒的猛獅般掃視著殿內(nèi)群臣。然而當(dāng)他看到靖海侯的時候,凌厲的目光卻再次變得頹然起來,隨后軟軟地跌坐回王座中去,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寡人,寡人突覺身體有些不適,出兵之事——”
“向百里!看看你將國主氣成了什么模樣!你可別忘了,此次明明是那澎國肆意挑釁,證據(jù)確鑿。無論當(dāng)中有何疑點,都不該成為我曄國一再退縮的理由。否則,如何能護(hù)得國威?今后又將如何在諸侯間立足?”
“兵法有云,為將帥者,以智伐謀,此為上;以策伐交,此為中;以兵伐攻,此為下;而攻敵之城,損己之力而未得必勝者,為下下策,實不可取。莫非國威二字在督軍大人眼中,竟比黎民安定、社稷穩(wěn)固更加重要么?”
青衣將軍仍據(jù)理力爭道。誰知靖海侯聽聞此言,卻是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回蕩在大殿的廊柱間,透出難以掩飾的驕縱與專橫:
“將軍可不要忘了,就在短短一年前,東南六國間還打得不可開交。而我曄國百姓之所以安居樂業(yè),不致流離失所,正是因為有舟師震懾,國威浩蕩!”
向百里當(dāng)即嗤之以鼻:
“百姓安居樂業(yè)?敢問督軍大人,你可曾數(shù)過那城西亂墳崗中,究竟埋葬了多少饑民的尸骨?你又可曾見過入夜后的金水門外,餓殍遍地,哭喊震天!”
“你說的那些都是流民,是流民!”祁守愚有些惱羞成怒了。
“何謂流民?衛(wèi)梁與淮右爭奪玉骨湖岸的千里沃野四年有余,即便戰(zhàn)火從未燒至西岸,附近村莊里的百姓卻是生怕哪天睡夢之中,便會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奪了性命,紛紛逃離家園,以至大片良田慘遭棄耕。而夜梁平原,又是我曄國最為肥沃的糧區(qū),連年收成銳減,愈來愈多的饑民紛紛西遷。難道這些人在督軍眼中,便不再是我曄國百姓了么?!”
向百里的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令階下跪著的許多官員也不住點頭表示贊同。然而,他卻從被自己駁斥得啞口無言的靖海侯一雙瞇起的眼睛里,隱隱覺察到了些許難以捕捉的不對勁。
“行了,兩位愛卿都別吵了,出兵便出兵吧。命你二人以半月為期,自陸海分兵開拔,讓一切進(jìn)犯之?dāng)秤衼頍o回!”
任誰都沒有想到,原本似乎以為已經(jīng)被向百里說服的祁和胤突然將手一揮,依然還是決定出兵!青衣將軍不由得大驚,登時又欲再勸,卻是急得連說話的聲音也不住顫抖了起來:
“國主不可!方才末將的陳詞,莫非對您而言毫無意義?”
“寡人心意已決。眼下頭疼欲裂,你們速速退下吧,休要再提此事!”
“可是國主,臣下——”
向百里還想再爭,卻被一旁的靖海侯硬生生地攔了下來:
“國主都已經(jīng)發(fā)話了。怎么,百里將軍你莫不是想違君令?”
面對這充滿了敵意的質(zhì)問與威脅,向百里心中已然明了,此時自己再多說什么都是白費(fèi)唇舌??伤麩o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何一向賢明的曄國公,今日竟會表現(xiàn)得如此反復(fù)無常。然而王命既下,他也只得將頭向下低了低,不讓坐于高處的國主看見自己滿面憤懣的神情,低沉著嗓子應(yīng)道:
“臣……領(lǐng)命……”
繼而,青衣將軍起身離開了大殿,心中卻紛亂如麻,腳下步子更是走得很疾。因為他隱隱地意識到或許自這一天起,曄國六代國君所苦苦維持了近百年的太平日子,就這樣徹底地宣告結(jié)束了。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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