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時節(jié),圍繞于青灣四周厚厚的海冰,終于在南方吹來的暖風中開始融化。整個冬季,島民們幾乎同外界徹底斷絕了聯(lián)絡。如今瘟疫已退,僥幸從鬼門關撿回一條性命的他們,早已將大小船只進行了修補,準備迎接新年捕魚季的到來。
經(jīng)過冷迦蕓的悉心調(diào)理,祁子隱身上的病也已好得差不多了。這日,他獨自一人披了件薄襖,于月牙灣中尋到了正在為再次出海而準備補給的樊真。
樊真明顯對少年的到來有些詫異,卻并未停下手中忙碌的活計:
“小鬼你怎地不在家中好好養(yǎng)病,跑我這兒來做什么?”
“我的病已經(jīng)好了的,每日于屋里關著,倒是憋得快要發(fā)瘋。而且,這些日子總有島民上門拜訪,還給我?guī)Я撕眯〇|西。我不喜與人客套,自是能避多遠便避多遠?!?p> 祁子隱咧開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樊真沒有回頭,手里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
“是心里還在恨著他們么?”
“開始的時候,的確有一點。但我不禁又會想,自己當時若也面對著病重的親人,未必不會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而今,只要大家都能恢復健康,此前受的那些罪也便有意義了?!?p>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又似自言自語一般喃喃地道,“不過人生在世,無論為君、為臣或是為將,皆須以天下萬民蒼生為重,方是正道,也方能稱得上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p> “半大的小子,嘴邊的毛還沒長齊呢,怎地如此悲天憫人,早早便給自己立下這么許多規(guī)矩?”
“都是百里將軍教給我的?!?p> “倒還真像是他會說的話。如此看來,小鬼你今日來見我,是有別的什么打算?”
“嗯,我想要拜托樊大哥這次出海時能帶上我?!?p> “帶上你?開玩笑吧,你這小身板經(jīng)得起折騰么?”
“我欠百里將軍一條命,所以他未盡的事,我想替他完成?!?p> 祁子隱的一番話,終于讓樊真回過頭來。他將手中剛剛整理好的粗大纜繩交給了身旁的一名水手,卻是明顯放低了自己的聲音:
“你是說尋找神之城的事?可是小鬼,老子此次出海,不過是探查一下海況,順道去往南方沿海的漁村中換些補給回來。況且你此前不是說,那城中的究極之力很是危險么?”
“樊大哥想錯了。青灣幾度出事,如今已經(jīng)不再安全了。我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讓樊大哥帶我去看看西方那片名為瀛洲的蠻荒大陸——”
樊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件事冷小姐她知道么?”
“我——暫時還沒有告訴她?!?p> 祁子隱不善說謊,只得如實道來。
“那就更加不成了!你可知道澶瀛海究竟有多大?莫說西方的瀛洲僅僅存在于傳說之中。即便是由青灣去往北方距離最近的冰原,出發(fā)來回也至少得一個月的時間。此去向西,根本不知要行多久方能看得見陸地,淡水同食物的補給都是問題,太過危險了!”
“可若是不能盡快說服迦姐放棄尋找神之城,我擔心日后勸她改變心意會變得越來越難!相信樊大哥你也能感覺得到吧?自從百里將軍離世之后,迦姐她便好似鉆入了牛角尖一般,變得愈來愈偏執(zhí),也壓根聽不進別人的勸。我們可以約定三月為期,若是行出三月后仍未尋到陸地,我們便折返回來,好不好?”
樊真心中也明白,眼前的小鬼說得并沒有錯。如今失去了向百里的冷迦蕓變得敏感而脆弱,還是盡早做準備為妙。
沉吟許久,他才終于點了點頭,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晚春的澶瀛海,自始至終都是一片風平浪靜,呈現(xiàn)出與凜冬時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模樣。祁子隱只覺得自己腳下的船好似行駛在一塊碩大的黑玉之上,偶而還能見到一群飛魚躍出水面,從甲板上略過,打破這片令人肅然起敬的平靜。魚群中偶有運氣不好未能重回大海者,很快便成了船上水手們用來打牙祭的新鮮食材。
雖在海邊的暮廬城中出生長大,少年卻從未品嘗過如此粗陋,卻又風味十足的烤魚。頗具韌性的魚皮在火上呈現(xiàn)出金黃的顏色,只需撒上些自海水中晾曬出的粗鹽,還有種島民們從青灣帶來的特殊香料,竟比曄國王宮內(nèi)的那些山珍海味還要鮮美可口,令人食指大動。
可就在他沉浸于美食之中時,卻忽然聽見桅桿頂上的哨兵大聲驚呼起來:“前面的海上,有什么東西漂過來了!”
祁子隱立刻將滿手的汁水胡亂于衣襟上抹了幾下,便跟在已聞聲而動的水手們身后朝著船艏奔去。
只見數(shù)里開外的海面上,隱約出現(xiàn)了一片星星點點的黑影。樊真將手搭于眉前,卻有很快放下了,似是對此般情形見慣不怪:
“八成又是些從北方漂來的船只殘骸吧。前面可能會遇到大片浮冰,立即傳我命令,改變航向繞過去!”
澶瀛海中氣候多變,每年沉沒其中的船只不勝枚舉。而若是在入冬前遭遇了海難,那么大部分的殘骸便會順著海流一路向北,最終被凍結在冰封的黯海里,直至來年冰層融化,才會再次向南漂至鯨洄灣附近。
可白衣少年卻明顯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忽然繃緊了渾身的筋肉:“這些可不是尋常的殘骸!快些駛過去,我要看看清楚!”
樊真有些奇怪身邊這個小鬼為何會突然對海上的殘骸有了興趣,卻還是下達了繼續(xù)前行的命令。戰(zhàn)艦很快便駛得更近了些,而那些貌似殘骸的東西,也漸漸露出了真容——任誰也未能想到,那竟是千余艘用葦草樹藤扎成的小舟,其中絕大多數(shù)皆已殘缺不全。然而在零星幾只尚且完好的小舟里,卻躺著一具具披甲戴胄的士兵遺??!
“這些是——曄國舟師的兵!”
祁子隱當即認出了甲士們身上穿著的玄甲,失聲叫了起來。樊真見其面上的神情不似是在胡說,頓時有些懵了:
“小鬼,你說這些船里躺著的,都是曄國的人?”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我們曄國有海葬的習俗,但凡戰(zhàn)死的軍士,皆會用這種葦舟順著衍江一路送入大海,以求死者得到安息。只是我從不知道,這些葦舟如此堅固,竟能夠漂到這么遠的地方來!”
“可這些當兵的究竟是怎么死的,竟有這么多?”
“我離開的這些日子,曄國定是發(fā)生了大變故!我們快些將尸體撈上來檢查一番,若是這些小舟一會兒也都沉了,可就什么線索都找不到了!”
于是,艦上眾人便紛紛動手,將依然載有尸骨的幾艘葦舟撈出了水來。祁子隱顧不得心中害怕,親自在那些尸體上檢查起來,過不多時,竟是于一具穿著牙門將甲衣的骸骨上,找到了一封似乎還未來得及寄出的信箋。
信是寫于一張薄如輕紗的絹帛之上的,似乎并不和軍中規(guī)矩,但少年人卻還是從其上已經(jīng)被泡化的墨跡中,尋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剛剛看到那封信的開頭,祁子隱便好似遭了晴天霹靂一般,僵直在原地。因為信箋起首的地方,竟是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
信的內(nèi)容不算太長,卻字字透著無比的絕望。寫信之人叮囑少年人,即便收到了此前送出的那封信,也千萬不要再貿(mào)然回宛州去。因為曄國接連敗退之下,儼然再也抵擋不住成國的青鷂鐵騎!
少年腦中登時“嗡”地一聲響,連忙又去看信尾的落款,見上面竟是寫著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萬石的名字!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對方在最后一次獻陣前寫下的絕筆!
“石頭哥哥——這具尸體居然是石頭哥哥?怎么可能!”
祁子隱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具于海上漂流許久,僅剩下些枯萎的皮肉與森森白骨的遺骸上。無論如何他也不敢相信,那便是曾經(jīng)陪伴左右,偶爾有些固執(zhí),卻對自己照顧有加的那個年輕人!
“小鬼你居然——認得此人?”
樊真也大吃了一驚,連忙舉雙手扶住有些站立不穩(wěn)的少年。祁子隱卻是一把抱住面前的那具尸體,悲憤欲絕。
他想不明白,距離攻陷云止城剛剛過去一年,故國為何竟與遠在大陸東岸的成國又起了戰(zhàn)事。他更想不明白,究竟是在怎樣的倉促之下,才會讓萬石這般于宮內(nèi)任職的年輕人也不得不去往前線。
但唯有一點無比清楚——遭遇此番失利,那片即便在數(shù)年前四州七國混戰(zhàn)之時,也未曾卷入戰(zhàn)亂的故土,將無可避免地歷經(jīng)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少年人更不禁擔心起來,那個自己深愛著的富饒遼闊的曄國,如今會將會面臨怎樣一番的血雨腥風!
“樊大哥,我知道這聽上去有些出爾反爾,但能不能請你立刻下令掉轉船頭,帶我回青灣?”
白衣少年猛地抬起頭來,鄭重其事地向樊真請求道。
“……你是想讓我調(diào)集青灣的人手,趕制出一批火栓銃去救曄國?此事絕無可能!”數(shù)日后,還未聽剛剛歸來的祁子隱說完自己的請求,冷迦蕓便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了。
“迦姐,你同百里將軍好歹也在暮廬城中生活了二十余年,難道對曄國便一點感情也沒有么?”
立于她面前的少年未曾想到,女子竟會做出如此回答,登時有些急了。
“子隱你別誤會,并非是姐姐冷血,我也時常會思念起那片土地。但是自青灣建立伊始,我與百里便發(fā)過誓絕不會讓島民們卷入陸上列國的紛爭。如今,也斷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而壞了這個規(guī)矩!況且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冬天,即便我同意派船隨你南下,或許戰(zhàn)事如今早已結束,而曄國當下的情況極有可能會更糟!我絕不允許你去冒這個險!”
紫衣女子的回答堅定而決絕。祁子隱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了許久,依舊不死心般繼續(xù)問道:
“難道迦姐從未想過,若是百里將軍得知此事,他會怎么做嗎?”
“你別拿百里來激我,百里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或許,或許這次的戰(zhàn)禍,便是上天向害死了他的那些惡人所降下的懲罰!難怪此前在給那個銀發(fā)小鬼喂藥的時候,他還含糊不清地告訴我說,有十分重要的星流未能卜算完成,也許指的便是此事?我巴不得此時的壽成宮已被成軍攻陷,而那個禽獸祁守愚也已經(jīng)倒在敵軍倒下,被大卸八塊!”
說這番話時,冷迦蕓的眉眼間再沒有了平日的溫柔,剩下的只有滿溢著的熊熊怒火。白衣少年寫著失望的臉上,也因為她這番賭氣般的話而凜然一變:
“迦姐你說什么?澤明兄他竟算到了曄國會出事么?”
然而還不等女子回答,一股冷風忽然吹滅了桌上的燭火,是二人身后的房門猛地被樊真從外面撞了開來:
“有什么話都待會再說,你們倆快些跟我走!”
隨之傳入他們耳中的,還有陣陣島民的哭喊聲。此前兩人爭執(zhí)得太過激烈,對屋外發(fā)生的變故居然毫不知情!
“島上究竟發(fā)生了何事?”冷迦蕓問道。
“是魚人,那些魚人又回來了!青灣已經(jīng)守不住了!”
“月牙灣的守備呢?島民家中都常備有武器,怎可如此輕易便認輸!”紫衣女子面色一變,卻是搖頭不肯離去。
“根本擋不住的!對方勢眾,比之二十年前百里將軍率我們光復青灣時還要難纏!”
雖然曾經(jīng)從向百里口中聽說過,其是如何率領五千精兵將占據(jù)了青灣的魚人趕跑的經(jīng)過,然而冷迦蕓卻并未親眼見過當年慘烈的一幕。樊真則是當年的老兵,可即便勇武如他,臉上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只半柱香的功夫月牙灣便已被攻陷!眼下我已命人先將大小船只藏到了東面的水洞里稍待,若想活命,現(xiàn)在便隨我從絕壁上跳海登船,去遠海上避一避再說!”
樊真高吼著,一把便拉起了仍在猶豫的冷迦蕓朝門外沖去。
祁子隱沒有想到命運竟會如此捉弄自己,如今曄國的事情還未得出結果,青灣便也遭遇了偷襲。他忽然意識到,此前女子口中莫澤明所言的,那些尚未算完的星流并非是指曄國的變故,而極有可能是指今日之災!
然而情急之下,卻已根本不容他再多想,只得跟在同伴身后也沖出了門去。
眼下目力所及之處,滿是頭頂上空不斷翻滾著匯聚起來的厚重烏云,以及如同巨蛇吐信般劈落在島上的一道道閃電!電閃雷鳴間,少年又低頭去看腳下深藏于山腹深處的月牙灣,卻見成千上萬皮膚蒼白,生滿了鱗片的的魚人映襯著火光,便如自海中洄游的魚群般,密密麻麻地從水下爬上了岸來!
而此時那些魚人手里所握的武器,竟同自己的叔父祁守愚在海凌嶼要塞秘密趕制的那些火栓銃毫無二致!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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