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霧漸濃,辰星黯淡,天上的雙月化作了一大一小兩個模糊的光團。一片死寂之下,只能聽見海水澎湃的聲響。海浪接連向船身上撞來,破散成一團團白色的碎沫。銀灰色的月光灑在浪尖之上,泛著令人膽寒的光。
足有一人高的浪頭愈發(fā)密集地涌起,令船身劇烈地顛簸起來。立在船頭的白衣少年卻將雙膝微弓,穩(wěn)若一塊磐石。
眼下,祁子隱麾下的戰(zhàn)艦,已于海面上排開了陣勢。弘舸巨艦,連綿不絕。起先自海平面下駛來的曄國艦隊,此刻已完全隱沒在了前方的水氣之中,只能從幾點艦上點著的昏黃燈火間,大致分辨出對方的位置。
年輕的少主伸手抹了一把面上沾著的腥咸水汽,凝視向前篤定地道:
“王叔此刻一定就在對面的那支艦隊中!”
“你又如何能夠確定?”
立身其后的冷迦蕓忍不住問道。此刻的她早已卸去了臉上美艷的妝容。雖扛不起曄國沉重的玄甲,卻也換上了一身束著袖口褲管的黑色軍服,更是將一頭秀發(fā)在腦后挽作男子一般的發(fā)髻,平添了幾分英武之氣。
包括少年人同女子在內,艦上的所有人皆于左臂之上綁了一根白綾,以期與同樣穿著玄甲的曄國軍隊略作區(qū)分。
“王叔向來將我這個侄兒視為軟弱無能的廢物,也從未將我放在過眼中。此時自負的他身居曄國國主之位,定會覺得我手下縱有百余艘精銳戰(zhàn)艦,也決無半分獲勝的可能??峙麓藭r,他同他那一班謀臣,正思慮著一會兒該如何將我問罪量刑吧。”
祁子隱的語氣雖然平淡,卻還是將手中的纜繩握得咯吱作響。
東黎女子也恨得牙根發(fā)癢。對于陷害了向百里的仇敵,她恨不能現(xiàn)在便親手將其送入地獄:
“祁守愚這個陰險鼠輩,始終都是一副小人行徑!待我們一舉攻破曄國主力,他便會知道自己惹了最不該惹的人!”
“攻破曄國主力么……眼下王叔的手中可是握有火栓銃與火砲這樣的利器,我們絕不能大意輕敵!”
“子隱你不用擔心,百里的英魂,會在天上保佑我們的。今日我們定能贏下這一城!”
決戰(zhàn)在即,冷迦蕓清楚地知道身為主帥的少年人徹夜未曾闔眼。她也明白,祁子隱心中的擔憂并非多慮。然而,她卻仍用手輕撫著對方的后背,安慰著。
敵軍艦隊卻明顯不打算再等下去了。即便在厚重的海霧之下,射擊精度早已無從談起,但夜色中那些橙紅的燈火,卻依舊趁著夜色加速迫近過來!
“傳我號令,所有船只滿帆前進,保持陣型!”
祁子隱高舉起手中的寅牙,回頭下達了迎戰(zhàn)的命令。刀刃上寒光如雪,就好似擎于船頭的路標。此時此刻,他已沒有任何退路可言。
揚起風帆的戰(zhàn)艦好似插上了雙翼,猛地向前疾沖而去,帶得艦上所有人的身子皆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直至此時,白衣少年方才回過頭來,沖身后的女子露出了數日以來的第一次微笑:
“迦姐你說的沒錯。此番我們必須,也一定會取得勝利。因為只有打敗了王叔,方能為百里將軍正名,為所有冤屈的英魂證明!”
與此同時,曄國旗艦高聳的指揮臺頂,祁守愚正倚在一只特意搬上船來的寬大坐榻上,聽一旁的艦隊指揮使神色凝重地奏稟著戰(zhàn)情。榻上還支著一頂華蓋,此刻全艦上下,便只有其下的丈許之地沒有被瓢潑的暴雨打濕。
“啟奏國主。據前方巡舸來報,敵軍約有戰(zhàn)船百艘,同此前卓先鋒所言出入不大。只不過,這些艦若當真如卓先鋒所言,乃是數年前出海繳寇的那支舟師精銳,待會倘若真的交上手來,我方以少御多,恐難……”
指揮使說到一半,忽然覺得自己此言不妥,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曄國公也忽將左眼睜開了一條縫,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將軍來:
“莫非你是想說,裝備了火栓銃的我軍,未必會是對面那些叛逆的對手?好大的膽子,竟敢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這番話說得不甚響亮,語氣間也并未帶著明顯的慍怒,卻還是嚇得面前的指揮使當即跪了下去:
“國主所言極是!我軍裝備精良,又豈是那些漂泊多年的散兵游勇所能匹敵!”
祁守愚重重哼了一聲,自寬大的坐榻中立起了身來:“傳寡人命令,即刻打出燈號,令全艦滿帆向敵陣內突進,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跪于地上的指揮使面色一變,忙又勸道:“國主!敵軍尚未進入我方射程,所用陣型更難分辨。此時若貿然向其進攻,恐會落入那些叛逆設下的陷阱。臣下懇請國主暫且按兵不動,待海霧散去之后再做計議!”
眼下,跟隨祁守愚一齊出陣的大小艦船僅六十余艘,其中三成還是在成曄大戰(zhàn)之中未被青鷂鐵騎損毀的老舊戰(zhàn)船。雖說艦上配備大量的火栓銃與火砲,然而對于不久之前才剛剛經歷過血戰(zhàn)的一眾將士來說,卻是不想再戰(zhàn),疲態(tài)盡顯。
曄國公并沒有再出聲訓斥對方,而是瞇起眼睛緩步踱至了對方的身后:“我且問你,而今的曄國艦隊中,還有未能領到兵器甲胄者么?”
“啟稟國主,出海前末將親自點過,所有將士皆已配發(fā)玄甲與胄盔,兵武更是按照一銃一刀一盾的標準配發(fā),未有一人缺短?!?p> 面對國主的質問,指揮使只是跪在地上低垂著腦袋。
“那么,軍中又是否還有人對火栓銃與火砲的運用,未能掌握得純熟?”
“出海前,末將已命人急訓數日。而今雖不能做到彈無虛發(fā),卻也已能熟練掌握擊發(fā)技巧,未敢懈怠?!?p> “那你又究竟因何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違逆寡人的命令,消極怠攻,動搖軍心!”
任誰也不會想到,祁守愚話音剛落,竟是猛地抽出腰間佩刀,當眾將那指揮使的頭顱自項上斬了下來。
帶著胄盔的人頭在甲板上滾出去很遠,表情中帶著一絲驚愕,又帶著無盡的遺憾,引得指揮臺兩側列隊的兵士也紛紛側目。更何況,這位新近上任的指揮使,還是此前率軍于虎歇坪阻擊成國入侵的功臣。但身經百戰(zhàn)的他并沒有如愿戰(zhàn)死強敵陣前,而是喪命在自己人的刀口之下。
臨陣換將乃兵家之大忌,然而現(xiàn)如今指揮使之職,僅僅是個替國主傳令的虛位罷了。祁守愚殺人之后,隨意用手指了指身旁一名立在雨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校尉道:
“即刻起,便由你來接替這指揮使的位子。若是做得好,自當加官進爵!”
“屬下得令,不敢有違!”
那校尉當即跪拜下去,豆大的汗珠順著鼻尖滴落在腳下,轉而便從尸體上翻出了虎符,以燈號向各艦下達起進攻的命令。
“當年寡人率隊出海繳寇時,祁子隱那叛逆還未出生呢!而今即便他率百艘艦來,也依舊是個黃口小兒罷了,何足掛齒!”
曄國公咬著牙惡狠狠地道,也不知是說給身邊的將士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畢竟,眼下他才是曄國名義上的國主,代表著祁氏血脈的正統(tǒng)。而這一切,正是憑借其數十年來的精心布置謀劃而來。若非那成國的殷去翦不識時務地橫插一腳,即便再來十個祁子隱,也絕無可能是他的對手。
如今在祁守愚的眼中,自己那個命大的侄兒,不過是個從未率軍上陣的小鬼,即便其跟著向百里學了幾年兵法武藝又能如何?此時應當害怕的人應當是對方,而絕對不該是自己!
海風強勁,船帆鼓漲,龐大的尖底海船猶如海中逡巡的巨鯨一般,朝著迷霧深處馳騁而去。很快,曄國艦上的將士便已能依稀看見,對面祁子隱艦隊懸掛著的海鶻與白鯨雙色旗了,艦上的大小火砲與火栓銃也紛紛調轉方向,瞄準了對方前鋒那二十余艘艦船的影子。
然而令人心生疑惑的是,即便看見曄國舟師全速迫近,祁子隱麾下艦隊卻并未做出任何交戰(zhàn)的準備,非但聽不見此起彼伏的號令,甚至連船上的燈火也未見有幾盞,只是在海中不疾不徐地前行著。
剛剛走馬上任的指揮使卻不敢再有半分猶豫,當即下令所有火砲展開了齊射。急促的號角聲中,轟鳴的炮響震耳欲聾。于漫天硝煙與奪目的白光中,無數重達百斤的鐵質彈丸呼嘯而出,徑直向對面艦只的各處要害射去。
然而,即便在如此致命的進攻下,祁子隱的艦隊卻依舊未能做出任何反應。更加令人感到不解的是,一輪齊射過后,射出的那些鐵彈便好似被對方的船只悉數吞沒了一般,蹤跡全無。反觀迎面駛來的先鋒營中那二十余艘艦船,卻是無一被擊沉,甚至于中彈之后也沒有任何減速的跡象。
“前艦后撤,后艦瞄準敵軍桅桿,再射!”
指揮使回身看了眼身后一語不發(fā)的國主,卻是再難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忙又下令應對??赡切┐蛑zX白鯨雙旗的艦只,卻已于眨眼間駛到距離曄國舟師不足半里的地方了!
以旗艦為首的曄國戰(zhàn)船,再次將火砲中的鐵彈盡數朝著對方傾瀉而去。密集的雨點,在此起彼伏的火光中拉出了一道道金色的亮線。而這一次,祁子隱麾下那二十余艘艦,終于紛紛中彈,桅桿上高懸的主帆于重擊之下斷裂傾覆,墜入海中。甚至連下方原本完好的船體,也于一瞬間支離破碎,化作了大大小小難以分辨的殘片,散落在漆黑如墨的海面上。
“速速派人去看,對面那些船上究竟藏著什么古怪!”
滿臉驕縱的祁守愚也意識到了事有蹊蹺,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他快步走到船舷一側,兩只手死死握住欄桿上雕著的獸頭,伸長了脖頸朝艦艏的方向看了過去。很快,幾塊凌亂破敗的殘骸便順著海流漂至了其腳下旗艦的兩側。直至此時,曄國將士們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直以為是敵軍先鋒的那些艦船,居然是數十只長僅兩三丈的漁家小舟!
這些小舟,乃是曄國沿岸捕魚人的最愛。其船雖然不大,卻因左右兩側以支架搭起的浮木,而能在風浪之中保持良好的平穩(wěn)。祁子隱則利用這一點,命人以竹篾、木條與布幔在舟上偽裝出了龐大戰(zhàn)艦的模樣,竟是借著夜色與濃霧,成功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速速填彈,不可讓對方再欺近半分!”
祁守愚終于意識到自己中了計,生怕那些小舟是對方進行火攻的載具,當即沖入了雨幕,喝令全艦再做填裝。然而火砲裝填起來頗為耗時,又豈是一時半刻能夠準備妥當的。
迎面一個浪頭打來,咸腥的海水涌上甲板,將人沖得難以保持平衡。矮胖的國主也不由得前搖后擺了起來。其麾下的艦隊,更在這眨眼間徹底喪失了先發(fā)制人的優(yōu)勢。
“敵軍,敵軍主力出現(xiàn)了!”
伴隨著右舷一名兵士的驚呼,旗艦上的眾人紛紛扭頭去看,卻見數艘配有撞角的戰(zhàn)艦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側方。先前他們的注意力全都被艦艏前的誘餌吸引了過去,完全未曾想到對方竟能夠在如此惡劣的風暴中聲東擊西,準確地發(fā)起奇襲!
可即便如此,心中的妄自尊大與對侄兒的不屑,依然讓祁守愚的決策發(fā)生了嚴重的偏差。他不顧渾身上下已經被雨澆得濕透,一把便奪過了身旁指揮使手中的令旗,攢起渾身力氣沖著艦上兵士下令道:
“敵人所以用此等奸猾招數,全因懼怕我們艦上威力強大的火器!他們如此沖上前來便是尋死!轉向,轉向!只須再完成一次齊射,便可將一眾叛逆全殲于此!”
有些手足無措的兵士們終于在國主的怒吼聲中各歸其位,協(xié)力調轉起碩大的艦身。但六十余艘的無朋戰(zhàn)艦,又哪里能于短時間內全部轉向完畢?就在祁守愚發(fā)號施令后不久,祁子隱的艦隊已然馭風而至,殺到了近前!
只聽隆隆數聲巨響,堅硬的撞角狠狠撞在了曄國艦隊外圍十余艘尚未掉轉方向的戰(zhàn)艦右舷。其艦水線以下的船殼,登時便被撞出了一個寬達丈余的窟窿。受創(chuàng)后,戰(zhàn)船前進的速度也明顯慢了下來,甚至有數艦當即便開始進水下沉。
祁守愚的臉色愈漸變得慘白起來。因為他正眼看著侄兒艦隊中的一艘大船再次加速,以無可匹敵的速度穿過己方數艘戰(zhàn)船間的空隙,徑直朝自己腳下的旗艦駛來!
矮胖的國主忙一把推開了舵前的水手,猛將舵輪向左打至盡頭。有經驗的水手都知道,在如此猛烈的風暴之中急轉,極有可能會致艦船傾覆,然而此時的曄國公面前,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曄國旗艦于一個騰起的巨大浪頭上猛地側仰起來,甚至將艦上沒能抓緊纜繩的許多將士掀飛了出去。但事實證明,祁守愚賭對了一次。電光火石間,兩艘?guī)缀醣軣o可避的戰(zhàn)艦交錯而過,舷側的木板撞在一起,“嘭嘭”地摩擦著,卻終令曄國旗艦躲過了致命的一擊。
而在來艦的指揮臺上,祁守愚的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見了一個渾身素衣,雙眸金黃的少年,正迎風矗立,不動如松!
種大麥的狐貍
起點非首發(fā),全本免費。 感謝各位喜歡我的作品,更多精彩歡迎關注作者同名VX公號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