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五月三十。旭日初升,曙后星孤。剛剛止息下來的大雨,將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味徹底洗刷了干凈。而昨日深夜于鎖陽關內(nèi)發(fā)生的血戰(zhàn),也恍若一場混沌的噩夢,仿佛從未發(fā)生過一般。
如今,煜京各處皆是一片風平浪靜。半夜里隱約傳來的陣陣喊殺與刀兵相交之聲,則被當做隆隆雷鳴,未能引起城內(nèi)百姓的絲毫注意。
然而,卻還是有一騎快馬穿過城南的赤烏門,沿著縱貫南北的山河道一路奔入了永旸宮中。馬背上坐的,正是鎖陽關守將朱荏,而已經(jīng)提前得到了消息的高蠡,此時正陪著年幼的皇帝同心腹幕僚,于萬年殿中怒火沖天地等著他。
鎖陽關失守的急奏,乃是由墨鴉連夜傳入宮來的。白江陘雖對世事懵懂,不明白此事對自己,對整個煜京究竟意味著什么,卻還是隱約察覺到前線吃了敗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此時其見高蠡怒火正盛,便伸手拉了拉對方的袖口,輕聲問道:
“高愛卿,你先莫要動怒,我——我見你臉色不好,心中著實怕得要緊。”
高蠡卻是心煩意亂,根本沒有心思去安撫面前的這個傻子皇帝,只是低沉著嗓子恨恨地道:
“陛下自是應當害怕,我們所有人都該害怕——失了鎖陽關,煜京同衛(wèi)梁大軍之間便再無任何阻擋。如今那親率關寧武卒造反的閭丘博容,恐怕已快要率軍攻至城下了,然而我們卻連對方兵力究竟幾何都尚不清楚!”
高蠡的語氣不善,當即嚇得白江陘不敢再多問,兩只眼中卻有淚光一閃一閃地,似乎更加害怕了,于口中一個勁地小聲念叨著:
“有壞人要來了,有壞人要來了!高愛卿可要好生護著朕!”
待得朱荏趕至萬年殿中,天色已經(jīng)大亮。還不等其對著皇帝行完叩拜大禮,早就等不及了的高蠡便已沖上前來,一把抓住他的領口惡狠狠地叱問道:
“別耽誤時間了!快說,衛(wèi)梁究竟來了多少人?現(xiàn)在又已經(jīng)攻至了何處!”
此時朱荏的神色間全然沒有了交戰(zhàn)之前的懈怠與慵懶。即便被大雨澆了整整一夜,仍未能洗去其渾身上下沾著的血污與泥濘。紅黑色的血漬雖掩蓋住了他那早已全無血色的面色,卻是掩蓋不住其眼神中的戰(zhàn)栗與絕望。
見殿上跪著的守將目光失焦,好似再次回想起了昨夜歷經(jīng)的那場惡戰(zhàn),高蠡忽然松開了右手,狠狠摑在對方臉上:
“你倒是給我說句話!”
朱荏吃疼,終于回過了神來,這才支支吾吾地稟奏道:
“衛(wèi)梁軍足有數(shù)萬之眾。此前我打馬向城中趕時,其先鋒已距龍首渡不足五十里。城中幸存的那些兄弟們?nèi)ハ蚴囟煽诘耐烷T衛(wèi)求援,眼下怕也是兇多吉少,十之八九已經(jīng)全員陣亡了!”
“當真是一群廢物!百余年前朔狄之亂時,蠻人十萬鐵騎圍于關下強攻了數(shù)月,也未能將其攻下。而今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萬步卒,如何能在一夜之間便破關北上,直搗黃龍?我前些日子派發(fā)給你們的那批火器,難道只是擺擺樣子的?!”
高蠡一把將對方推倒在地,又狠狠朝其腹中踢了數(shù)腳。朱荏卻認為戰(zhàn)敗并非自己的過錯,滿心憤懣之下,竟以雙手捂著肚子,不管不顧地沖對方高聲吼了起來:
“大人昨夜不在關內(nèi),又怎知一定可以守?。孔蛉真i陽關內(nèi)僅兩千八百余人戍守,派發(fā)的那些火器射程雖遠,威力雖大,然而裝填費力,加之大雨傾盆,近戰(zhàn)之下甚至連三成的威力都發(fā)揮不出,我等又如何能夠守得?。俊?p> “我不是命你們在城樓上據(jù)守,又何來近戰(zhàn)一說?”
高蠡立即從對方話中聽出了些許不對勁,繼續(xù)追問了下去。朱荏也終于得將昨夜發(fā)生的一切徐徐道來,卻是令殿上所有人的面色陡變……
前夜,鎖陽關守軍以手中派發(fā)的火栓銃先下一城,打了衛(wèi)梁一個措手不及,當場群情振奮,軍心大振。險些命喪城下的閭丘博容卻是不甘心,又接連兩次派千人的先鋒奔襲至城下,卻是被盡數(shù)射殺,不得已方才下令后撤五里,不再輕易出陣。
見此情形,朱荏也當即下令加強戒備,時刻關注著對方動向,卻是不敢再大喇喇地和衣去睡,生怕對方有詐。
上半夜很快便過去了,然而衛(wèi)梁軍中除了時不時地派出五十人的小隊于火栓銃射程之外打探虛實,草草照面之后便迅速折返回去,并沒有更多的動作。甚至連陣中那數(shù)十臺專用于攻城的石弩、井闌、沖車與飛橋也被置于一旁,未曾再動過。
看上去,似乎閭丘博容并不打算以犧牲麾下軍士的性命換取當下的勝利,短時間內(nèi)也并沒有更好的方法防御住火栓銃的鐵彈。然而對陣雙方心中都無比清楚,既已到了這步田地,這位強悍的女國主絕無可能就此收兵。只是不知,她心中究竟打得什么算盤。
參回斗轉,人倦馬乏,朱荏緊繃了數(shù)個時辰的神經(jīng)終于慢慢松懈了下來。他認為己方今夜初戰(zhàn)告捷,極大地打擊了對方囂張的氣焰,也令其不敢再小覷京畿駐防,應無可能再嘗試進攻。于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他便命城頭上戍守的軍士撤下了六成,余下人等每隔三個時辰換防一次。
然而,還不等第一輪執(zhí)崗結束,關內(nèi)情形便已生變。剛過子夜,將將睡下不久的朱荏忽然在朦朧間聽到了一陣喧嘩。他睜開眼,卻見窗外火光映天,登時便驚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無,伸手便推窗去看。
然而還未等其來得及將窗子打開,卻聽“唿”地一聲,竟是一支長翎破甲箭,幾乎擦著朱荏的鼻尖射進屋來。鐵矢釘在其身后的立柱上,猛地震動了許久方才停下。箭頭則明顯是衛(wèi)梁所特有的三棱破甲箭,卻是力道頗足,好似是由百步開外射將而來的!
“娘的,衛(wèi)梁趁夜又攻來了?莫非值守的那幾百個兵都睡著了不成!”
朱荏忍不住咒罵起來,卻是不敢再輕易靠近窗邊,只是抬起右腳,將被射出斗大破洞的窗子一腳踹開。然而,即便他已預感到事情不妙,關內(nèi)的景象卻還是令其驚得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鎖陽關下,除了南北兩側九道城門外的一十八座甕城,還有一座長余六里,寬達兩里半的長矩形主城,用于扎營屯兵,調(diào)整部署。屆時,關內(nèi)囤積的輜重糧草,大多碼放于西北角的一處木質(zhì)貨倉中。而此前朱荏隔窗所見的那沖天的大火,正是由那倉內(nèi)燃起的!
眼下城墻下早已亂做了一團。大火也已由貨倉蔓延至鄰近的三座甕城,更是燒毀了主城中近一半的營帳。城墻之下哀聲四起,火光中還不時有軍士將附近的同袍自火中拖將出來。其中較為幸運者,得以成功將身上燃著的火撲滅,卻仍被燒成了重傷。而更多不幸的軍士,則被大火徹底吞噬,化作一坨焦黑的存在,甚至連尸首都再分辨不出。
眨眼間,關內(nèi)守軍便已死傷過半,僅只余數(shù)百軍士。其中百十余人,正合力由距離倉庫百步外的蓄水池中,肩挑背扛著一桶桶的清水,想要澆滅大火。然而貨倉各處早已被澆上了城防時用的火油,區(qū)區(qū)幾桶水澆上去,火勢只稍稍變?nèi)跗?,便又猛地竄將上來,根本撲之不及。
其余尚能奮力一戰(zhàn)的兵丁,則同一群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關寧武卒纏斗在了一起。衛(wèi)梁軍雖僅百人之眾,卻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越戰(zhàn)越勇。反觀倉促應戰(zhàn)的守軍之中,卻有許多人剛剛才從睡夢中驚醒,甚至連身上的衣甲胄盔也未穿戴整齊。對方僅一次沖鋒,便已被殺得穿膛破肚,血流如注。
與此同時,天空中還不斷有一道道黑影,猶如暗夜之中的蝙蝠一般無聲滑翔入城,輕巧地落于地上。朱荏驚懼之余定睛一看,卻見那些竟是身上套著兩片碩大翼翅的關寧武卒。而他們,竟是自鎖陽關東側的擎鷹山間滑翔入城的!
很快,攻入關內(nèi)的衛(wèi)梁軍便已奪下數(shù)座城門。而早已在關外集結完畢,身著銀甲的武卒主力,也如數(shù)道原野間奔流的銀練般,在無數(shù)火把的映照下由洞開的城門涌將進來。
“……故此,末將意識到鎖陽關是決計守不住了的,只得以墨鴉傳書后,領著兄弟們且戰(zhàn)且退。直至途中尋獲一匹坐騎,方才趕忙催馬回城,稟奏戰(zhàn)情?!?p> 朱荏拱了拱手,卻是不敢抬頭去看對方的眼睛。
高蠡的表情卻是越來越凝重,到最后更是扯起嗓子破口大罵起來:
“我看你是讓兄弟們?nèi)リP寧武卒的長槊下送死,好為自己換取個脫身的機會吧!此等情形,即便戰(zhàn)至最后一人,也應死守鎖陽關等待援軍到來!”
“大人們不也是一樣,讓我等死守,方能換來你們的片刻安全么?只不過此次,怕是這煜京城中也將無一人得以幸免。所有計謀、對策,到最后也不過是茍延殘喘,讓大家晚點去死罷了……”
朱荏已經(jīng)沒有任何顧慮了,只是瘋了一般跪在地上,自說自話,語無倫次。
高蠡卻已無心再同其糾纏下去,轉而朝左右心腹下令道:
“速調(diào)武衛(wèi)十二軍往龍首渡全力圍堵。絕不能讓關寧武卒繼續(xù)逼近城池!”
“那是否要將城中百姓疏散?”
身邊的一名幕僚面色慘白,猶豫了片刻后拱手問道。
誰料這一問之下,卻是惹得高蠡愈發(fā)憤憤起來:
“此事絕對不可!如今距禪位大典不過數(shù)日,不能讓任何意外妨害我的大計!再傳我命令下去,即日起以大典安防為名關閉城門,不得叫任何活物出去,也不許任何活物進來,連一只耗子也不行!”
與此同時,衛(wèi)梁數(shù)萬大軍已盡數(shù)通過鎖陽關,未做半刻停留,便繼續(xù)列著整齊的方陣,徑直朝煜京進發(fā)。
前夜率領五百名精兵攻入關內(nèi),奠定勝局的苻載尹,也于日出之后回到了閭丘博容的面前。見其身上披掛著的古怪裝扮,女國主又是驚喜又是好奇,卻是不知該從何處問起。
“讓國主擔心了。臣下昨夜擅作謀劃,事先沒有合適機會向您稟奏清楚,未曾想竟是一擊得中,破了鎖陽關,也算不負所托了!”
還不等閭丘博容發(fā)問,苻載尹便已搶先一步拱手行禮。女國主當即意識到對方還有事瞞著自己,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身上穿的是何物?”
然而,蓄著短髯的將軍卻并未正面回答她,而是反問道:
“國主可還記得,當年我們率軍圍剿昆頡時,曾于他的那座別院內(nèi),尋得了許多尚未燒盡的書信與卷宗?”
閭丘博容點了點頭,卻不知對方為何會突然提起此事來。
“臣下私底下花了半年時間,將那些殘言片語重新拼湊了起來,卻是了解到了一種喚作火栓銃的強大武器。直至昨夜見那關上守軍齊射,險些傷了國主,屬下方才意識到原來他們所用的,很有可便是那火栓銃。不過由于戰(zhàn)事緊迫,方才沒能及時稟奏,還請國主責罰?!?p> 苻載尹頓了一頓,見閭丘博容并未多說,方才繼續(xù)解釋道,“而臣下背上這兩片翼翅名喚蝠鳶,也是從昆頡留下的那些未能燒毀的卷宗上得來的。然而時間倉促,直至此次發(fā)兵之前,也僅僅趕制出了百余套。若是數(shù)量再少一些,昨夜是否能有足夠兵力同關內(nèi)守軍一戰(zhàn),恐怕都還是未知。”
“你的意思是,昆頡也在暗中幫助高蠡?”對方話畢,女國主不禁啞然失色。
“恐怕只有待我們攻入煜京,拿下高蠡之后,才能從他口中問出些端倪來了?!?p> 苻載尹說著又上前一步,“若得國主首肯,臣下愿率五千精銳輕裝前往,一舉攻下前方的龍首渡,為明日進攻煜京城池掃清最后的障礙!”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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