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本應(yīng)是朔北草原上花開最盛,草長最茂的時候,可昔日的萬里流云與綠草依依,眼下卻已然成了另一番景象。
愈是向西走,將炎同赤焰軍所見便愈是觸目驚心。數(shù)日過去,低沉的烏云仍不肯就此散去,便仿佛天上神魔伸出的一只巨掌,隨時都有可能將地上經(jīng)過的螻蟻盡數(shù)拍作一團肉泥。
成片的野草,如今被行經(jīng)的狼群踩得盡數(shù)傾覆于地面,同深褐色的泥土裹挾在一起,在原野上留下了一道綿延數(shù)里的明顯痕跡。連日淫雨,馬蹄將原本板結(jié)的泥土也盡數(shù)翻攪了起來,化作星星點點污穢的淖濘,打濕了半截馬腿,也浸透了馬背上騎士身上低垂下來的捍腰與帛帶。
然而仔細去看時,卻仍能在那污濘之中,依稀辨認出一些黯紅的顏色。雖然無人開口提起,但所有的人皆心知肚明,那是萬千草原人所留下的,不肯屈服于命運的鐵證。
快要抵達草泊時,天空中重又下起了雨來。雨水砸落在武士身著的赤甲上,進而順著馬腿于地上匯聚成一道道細流。
草原的土壤存不住水,只短短片刻間,降下的雨水便在地面上匯聚起來,深達寸許。每逢這樣的雨季,草原上都會憑空出現(xiàn)許多溪流與小河。而那些無處蓄存的雨水,便會經(jīng)由這些交織縱橫的水汊,最終流入亞古娜河,途徑草泊后再匯入南方的澹水。
眼下,原本浸潤在泥土之中的斑斑血跡也被充沛的雨水重新化開,竟是將附近的數(shù)條涓流也染作了淡淡的紅色。雨勢漸急,顏色被沖得愈發(fā)淡了??杉幢闳绱耍瑓s仍難掩空氣中彌漫的陣陣刺鼻的腥臭。
冒雨前行著的騎軍隊伍,終于在亞古娜河?xùn)|岸停了下來。然而他們卻并非是因暴漲的河水阻礙了前行的道路,只是不敢再輕易向前。
群狼明顯跟隨著圖婭率領(lǐng)的隊伍于此折向了南方。四起的薄霧中,將炎依稀看見數(shù)百步開外,那原本肥美的綠洲之上,似乎覆著些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
方圓數(shù)里的草場,如今好似被火燒過一般,呈現(xiàn)出草木灰一般的顏色。但其明顯并非大火所致,因為在縫隙之中,仍能看到許多枯敗的草葉依然倔強地指向天空。
于在那大片的灰白中,還依稀掩藏著無數(shù)隆起的小丘。那些小丘便恍若大昇朝無人照料的荒冢堆土,卻并沒有堆得很高。有些小丘經(jīng)不住雨水的沖刷,竟就這樣在少年人的注視下徐徐坍塌了。
“你可知那些是何物?”
年輕的和罕轉(zhuǎn)向身邊的蒙敦問道。然而即便是對草原了若指掌的對方,也無法肯定眼前的地貌究竟是因何而起。其當即命麾下一人騎快馬去探,然而斥候帶回的消息,卻是令在場所有人的臉上,登時沒有了血色。
“稟和罕與首領(lǐng),前方那些草上覆著的古怪,乃是狼糞!”
“你當真看清楚了,確定是狼糞么?!”
蒙敦自馬上一躍而下,快步走到對方身前厲聲喝道。
斥候當即點了點頭:“屬下自幼便跟隨父親以獵狼為生,絕無可能認錯!”
蒙敦面色隨即一變,立刻喝令身邊的赤焰軍打起十二分精神設(shè)防。
將炎看著身邊綽羅部首領(lǐng)那慘白的面龐,知道那名斥候帶回的這個消息,正令所有人本就已經(jīng)緊繃的神精一點點逼近極限——
若眼前的那片灰白色當真是狼糞,便說明狼群主力已經(jīng)在此盤桓了數(shù)日不去。而能夠留下如此多的排泄物,少說也有萬余頭!
此前在忽蘭臺時,面對千余巨狼的進攻,赤焰軍雖未受太大的損失,卻已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氣方才取勝。如今忽然面對數(shù)倍于自己的群狼,即便最為樂觀之人,也絕不會輕易認為自己還能夠從那些尖牙利齒下生還。
年輕的和罕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率著列開陣勢的赤焰軍繼續(xù)向前行去。他心中無比清楚,由此向南穿過丹克里沙漠,便已是綽羅部的勢力范圍。而圖婭與元逖如果想于群狼面前求得一線生機,則必定會去那里求援。
然而,草原上的情形遠比他料想的還要惡劣許多。未等赤焰軍主力穿過地上成堆的狼糞,他們的視線里便出現(xiàn)了大批被狼群宰殺啃食后留下的牲畜尸體。
同數(shù)年前那次圍獵時被屠戮的馬匹一般,這些死去的牛羊僅僅是被撕開了肚腹,再分食掉了其中的肝臟。狼群似乎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獵殺活物的渴望,竟有半數(shù)的畜群并非當場死去,而是被咬斷了腿腳,扯出了肚腸之后,方才重傷難愈,倒地斃命的。
如今的畜尸內(nèi),早已爬滿了蒼蠅蛆蟲。即便在滂沱的大雨中,無數(shù)肥碩的白色蠕蟲依然毫無忌憚地啜食著腐爛的肌肉與內(nèi)臟。直至此時眾人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路上鼻間所聞到的那股揮之不去的,彌散于草原之上的血腥與腐臭,便是來自于此。
突然,蒙敦奮力打馬向前沖去。將炎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當即也率領(lǐng)身邊十數(shù)騎跟了上去。卻見對方竟是在死去的畜群中突然跪倒了下來。
原來掩埋于此的,并非只是成百上千頭牛羊。于眾人面前散落著的,還有無數(shù)掩映在爛泥與雜草之下,殘缺不全的人類尸骨。死者的身上穿戴著的,乃是草原上罕有的織繡錦緞,其中一人手中,還緊緊握著桿被血污浸染的纛旗。旗上所繪的,正是代表了綽羅部的新月圖騰。
蒙敦并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緊緊抱起地上的幾具尸首,早已泣不成聲。但年輕的和罕卻是猛然間想起,對方的妻兒在木赫去世之后,便一直于草泊的娘家守喪。未曾想,竟是在此遭遇了不測!
即便少年人并不認識死者,蒙敦悲傷的模樣卻還是令他心中一緊。此情此景,重又勾起了其年幼時親眼目睹自己的漁村被屠,父母雙雙殞命的苦痛記憶。每每至此,那錐心裂肺的感覺都會令他肝腸寸斷。
將炎又伸手去自己的懷中,輕輕觸了觸那串經(jīng)由甯月之手輾轉(zhuǎn)回到自己身邊的,原本屬于妹妹的項鏈。直至此時,其心中依然留存著一絲幻想,期望那個紅頭發(fā)的姑娘,同自己的仇人之間不曾有什么尚未可知的關(guān)系。
然而他的心中卻是早已明白,原來打從少女將項鏈送予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們二人便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
五百騎赤焰軍繼續(xù)跟隨著和罕向南進發(fā),人人臉上卻難再露出半分笑容。近萬人的隊伍中,如今只能聽到細碎的馬蹄嘚嘚,以及身上鐵甲摩擦在一起的沙沙聲。
一路上,又遇到了零星幾處亞古娜河沿岸的定居點,以及在那里戰(zhàn)死的牧民與鐵重山的遺骸。然而,他們卻始終未能尋到圖婭與元逖留下的半點蹤跡。少年人心中甚至不禁開始擔心自己的妻子,眼下會否早已連皮帶骨,被那些可怖的巨狼盡數(shù)吞入了腹中。
可就在他漸漸陷入絕望時,耳中卻忽然聽見了一聲悠長而凄厲的馬嘶。黑眼睛的少年方才回過神來,甫一抬頭,只見一匹毛色青黑相雜的馬兒,自遠處起伏的坡垅之下徑直朝赤焰軍陣前沖來,正是元逖送給自己的那匹名喚青驪的老馬!
緊隨青驪身后的,還有十數(shù)頭張牙舞爪的馳狼。年輕的和罕當即揮刀策馬,率領(lǐng)著騎隊沖殺過去。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的赤焰軍僅以一人陣亡,三人輕傷的代價,便將巨狼盡數(shù)斬殺于陣前。
那匹由狼口救下的老馬也立刻奔到將炎身邊,兩只眼中竟是流下了淚來,隨后打著響鼻,用前蹄不住地刨著地面,似乎是在示意少年人跟上。
黑瞳少年意識到自己或許同欲尋之人已經(jīng)很近了,想也沒想便催馬緊緊地跟了上去。如此又向南行了幾日,已是抵達了丹克里沙漠的最北端。
但這一次,將炎能夠肯定青驪并沒有帶錯方向。因為就在前方僅數(shù)里開外的沙漠邊緣,上萬頭馳狼正密密麻麻地伏在地上打盹,一眼望去根本難見邊際。而在距離狼群更遠的沙漠深處,一面繪有蒼狼與白鹿的戎旃,于滿目的灰褐色皮毛中,顯得格外醒目!
然而赤焰軍胯下戰(zhàn)馬,于沙漠之中根本難以奔跑。若就這樣貿(mào)然沖入群狼之中,即便能殺其一個猝不及防,但失去了速度的騎軍很快便會陷入進退維谷,寡不敵眾的艱難處境。年輕的和罕緊皺眉頭,雖恨不得立刻沖至圖婭身邊,卻還是按捺住了心中的焦躁與不安。
但未曾想,就在他謀劃進攻時,引路的青驪卻是撒開四蹄,猛地向狼群之中沖去!將炎當即明白了過來,伸手想要扯住飄蕩在半空中的馬韁,卻還是晚了一步。眼看著青驪遠去的孤單背影,少年人只覺得鼻子猛地一酸——那匹老馬竟是要以自己為餌,將擋在前方的群狼引開!
聲聲馬嘶響徹云霄。甚至連沙漠邊的萬頭馳狼也難以相信,竟有活物敢于自己面前行出如此愚蠢之舉。但隨著青驪以極快的速度由群狼面前掠過,進而改變方向朝著落日全速奔去時,它們終還是被如此有恃無恐的挑釁所激怒。
一匹毛色純黑的巨狼咆哮了起來,明顯是率隊的頭狼。在其帶領(lǐng)之下,近九成的馳狼吐著鮮紅的舌頭,緊跟在青驪的身后向西方追去,僅留下數(shù)百頭狼駐守原地。
如此一來,即便在數(shù)量上仍占優(yōu)勢,但這些毫無防備的兇獸終再難敵身后掩殺而來的赤焰軍鐵騎。
灌注了無盡怒火的長刀便如砍瓜切菜一般,將迎面欺上前來的巨狼一頭頭撂倒在地。年輕的和罕率眾一路浴血沖殺,終于抓住了這個青驪以命換來的難得機會,擊退群狼,于一片早已枯死的沙棘林中,尋見了身負重傷,卻依然帶領(lǐng)最后百余名鐵重山拼死護住了圖婭的元逖。
見到少年人領(lǐng)兵來救,老將軍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胸中摒著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卻是連一個字也未能說出,便忽然脫力跪倒在將炎身前,后背的衣甲,早已被鮮血浸得透了。
圖婭驚呼著沖上前來,撥開面前的甲士,一把扶住了對方搖搖欲墜的身子,進而用噙滿了淚花的雙眸,狠狠地剜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虧你還曉得趕回來!你可知如今草原上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 ?p> 朔狄少女說著便放聲大哭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的將炎矗立在她面前,卻是不知該如何安慰,沉默片刻之后方才咬著牙根低聲道:
“死去的那些草原人,我會替他們討回公道的!”
元逖見狀,也硬撐起身體勸道:
“大和罕能夠及時趕回已是萬幸。眼下的當務(wù)之急,是保護公主趕在那些馳狼回來前,平安由此處離開!”
然而,圖婭卻是抹著淚,使勁地搖起了頭來:“老將軍又想勸我穿過丹克里去御北求援?我不去!今日之事發(fā)生在草原上,就算去求那些南人出手相助,也必定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
“可大和罕今日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馳狼的攻勢公主已見過,若不加以防范,即便南方諸侯國的城池再堅固,但商路貨運一旦切斷,據(jù)守下去,遲早都會被群狼困死在那城墻之中。此般道理,老臣能夠明白,御北新君自然也能明白!”
不等他的話音落下,便聽東方突然響起了一聲凄厲而響亮的號角聲——眾人紛紛循著聲音扭頭去看,卻見就在與他們相距不足一里的地方,此前被青驪引走的馳狼主力竟是在不知何人的號令下折返了回來,鼓吻奮爪,準備向沙漠之中的人類發(fā)起致命的一擊!
“還不快走!”
須發(fā)花白的老者說著,竟是將身上的白鐵鎧除了下來,向姑娘的肩上批去。圖婭當即后退半步想要躲開,卻見對面的老者眼神一凜,而后腦后響起“呼”地一聲,竟是被一名鐵重山上前擊暈了過去。
“老將軍難道不打算一同離開么?”
將炎眼睜睜看著重又提起馬刀,率領(lǐng)著鐵重山翻身上馬的老者,忽然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很悶,很悶。
元逖卻是決絕地搖起了頭:
“老臣依稀記得此前和罕與公主曾說過,這些馳狼乃是有人豢養(yǎng)于攬蒼山中的。如今看來,更是能夠聽其指揮。眼下若無人留下斷后,恐怕今日我們這些人中,誰也別想活著離開!”
他說話的時候,背后傷處的鮮血仍不住地滴落下來。見黑眼睛的少年人沒有反應(yīng),其突然瞪圓了雙目,一雙眼中好似有火在燃燒:
“日后老臣再也無法護衛(wèi)公主左右。還請大和罕照顧好她!”
年輕的和罕喉頭動了一動。他本想說,集眾人之力,即便希望再渺茫,都或許能夠殺出一條血路來。然而,他卻明白此舉幾乎沒有勝算。而對方為保圖婭無恙,更是絕不會同意的。
“將炎此生得幸與老將軍相識一場,與有榮焉!”
少年人突然以右掌撫于左胸,向?qū)Ψ叫辛艘粋€無比標準的朔狄軍禮。其身后的五百騎赤焰軍也紛紛立于馬上以刃擊甲,竟是不約而同地再次唱起了那首在草原上流傳了千年的鐵血戰(zhàn)歌:
“攬蒼山腳,雁落原上,
都倫格爾,縱馬云顛。
蒼狼作旌,白鹿為旗。
天以穹廬,山以帳幕。
逐草放牧,挽弓射雕,
難從天命,不屈兵戈。
跨我良驥,舉我刀槍,
長歌烈酒,可托生死!”
元逖也欣慰地一笑,沖將炎微微頷首致意,而后背過身去深吸了一口氣,有些吃力地將手中馬刀高舉過頂,刃尖直指蒼穹。只聽其一聲令下,便率著麾下百余名鐵重山向狼群發(fā)起了最后的沖鋒!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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