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幕 ? 狼災 ? 九

　　昭熹二年，七月初一。煜京再起的烽煙，已經(jīng)隨風飄至了早已被衛(wèi)梁大軍攻占的鎖陽關(guān)內(nèi)。

　　其時，閭丘博容一直隨軍住在關(guān)內(nèi)行營，觀望著，睥睨著，找尋再次北進的機會。忽聞北方戰(zhàn)事再起，連忙派人去探，卻是聽聞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上古時的兇獸。女國主起初還不相信，派了百余斥候分頭去探，卻皆是一去不返。

　　直至祁子隱派人快馬加急送來了求和的書信，過于自負的她卻仍是斷定，馳狼之事乃子虛烏有，不過是年輕的曄國公調(diào)虎離山，用于擾亂己方軍心的詭計罷了。

　　然而，上將軍苻載尹對于此事的判斷，卻與國主的想法大相徑庭。他極力勸閭丘博容先行回駕紅竹休整，可對方卻是絲毫不聽，固執(zhí)地要同大軍駐守關(guān)內(nèi)不肯離去。于是，苻載尹只得請命，親帥五百武卒精銳，出關(guān)去煜京城下一探究竟，以期能夠找到馳狼出沒的確鑿證據(jù)。

　　然而他這一去，便是整整三日。待到第三日的傍晚，閭丘博容方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立刻調(diào)集甲士打算出關(guān)尋人。然而夕陽之下，卻見一匹戰(zhàn)馬的剪影遠遠地奔了回來。馬上馱有一人，似受了重傷般伏身鞍上，卻并不是苻載尹。

　　女國主當即命人打開關(guān)門，迎那單騎入內(nèi)。及至此時，她方才發(fā)覺對方竟是早已氣絕。

　　死者身上所著的，乃是煜京守備驍騎衛(wèi)的甲胄。鮮血于馬毛上凝固成一大塊硬脆的血痂。騎士自腰部以下也早已不見了蹤影，僅憑幾條腹中拖出的腸子與垂于馬身兩側(cè)的僵直的手臂，方才未能摔下馬去。

　　幾名衛(wèi)梁軍將那尸體自馬背上抬下，卻帶起一柄折扇，從那驍騎衛(wèi)的懷中掉落出來。急匆匆趕來關(guān)門下的閭丘博容雖只遠遠地瞧了一眼，便好似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當即停下了腳步，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名貴絲絹制成的扇面，如今僅剩下了半截。即便被鮮血浸透，卻仍能清楚地辨認其上繡著的，正是苻載尹最愛的那幅《錦繡群山圖》！

　　“有武卒回來了！”

　　未等細查，箭樓中值守的軍士便又扯著嗓子高喝起來。關(guān)門再次打開，然而眼中重又燃起希望的閭丘博容所迎來的，卻僅僅是五名丟盔棄甲的下級軍士。

　　“成何體統(tǒng)！我衛(wèi)梁武卒即便戰(zhàn)死疆場，也絕不會如你們這般狼狽！”

　　女國主憤然上前，緊緊揪住了其中身著伍長甲胄者的領(lǐng)口，厲聲喝道，全然不顧其上沾著的血水汗?jié)n弄臟自己的雙手，“苻愛卿此時定是落入了祁氏小鬼手中，對方想要以此來要挾寡人，是也不是？！”

　　然而，對面的甲士卻好似被下破了膽，壓根沒有聽見國主問話一般，只是自顧自地在口中念叨著讓人聽不明白的胡話。

　　閭丘博容將那人狠狠一推，當即又轉(zhuǎn)向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卻皆是同樣問不出話來。直到問至最后一名甲士，那人才在喘勻了氣后，向左右同袍討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去，唉聲嘆氣地道：

　　“國主，苻將軍此時早已不在人世了?！?p>　　“你胡說！”

　　女國主當即怒不可遏，不愿相信對方口中所言便是事實。然而，那名軍士卻忽然咧嘴笑了起來，隨后竟是伸手將身前的閭丘博容狠狠推開，再不顧什么君臣之禮：

　　“國主若是覺得，有人能在漫山遍野的馳狼圍攻之下生還，便盡管去希望吧。不過，屬下可不想繼續(xù)再在這里待下去了，我要去南方，帶家人親族漂洋過海，去那些野獸去到不了的海島上渡過余生！”

　　任誰也不會想到，本應(yīng)“殺氣為刃膽作甲，北出彤炎斬敵酋”的關(guān)寧武卒，竟會如此果斷、如此決絕地拋棄自己曾信仰并效忠的一切。

　　而眼下的鎖陽關(guān)內(nèi)，竟也無人敢攔這個明知當場便會被降下死罪，卻也不肯多留片刻的普通士兵。眾人眼睜睜看著其親手轉(zhuǎn)動起絞輪，將通向南方的關(guān)門打開了一道縫，旋即閃身入內(nèi)，消失在了漸濃的暮色中。

　　于四周點起的火把映照之下，閭丘博容終于意識到，自己此次或許真的錯了。然而她臉上卻并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悲傷，只是輕輕地揮了揮手，轉(zhuǎn)而向自己的帳內(nèi)步去：

　　“如有異狀，隨時來報?！?p>　　麾下副將得令，卻是不敢再多問，只是自行將關(guān)內(nèi)輪值武卒人數(shù)翻了一倍，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親自登上箭樓督巡。

　　然而，所有人皆刻意不再接近國主就寢的大帳。因為沒有人愿意聽見閭丘博容那壓抑在喉嚨中，充斥著悲傷與憤怒，卻令人無比窒息的悲戚嗚咽。

　　與此同時，棄守煜京的祁子隱一行也且戰(zhàn)且退，艱難抵達了龍首渡。眼下他們身后不到三十里開外，便是無數(shù)追趕而來的群狼。而他們的身前，則是尚未作過任何補給，也根本無法立刻起錨的三艘虎頭飛魚船。

　　如今的隊伍里，除了在人狼大戰(zhàn)中幸存下來的煜京武衛(wèi)與曄國玄甲兵，還有千余手無寸鐵，無力自保的尋常百姓。人群亂哄哄地擠在煜水北岸的渡口前攢動著，卻是退無可退。

　　年輕的曄國公只得請冷迦蕓與莫澤明率曄國士兵為行船出海做起準備，自己則親自同煜京武衛(wèi)暫于渡口外設(shè)陣布防。

　　很快，馳狼再次逼近的消息便散播了開來，惹得人心惶惶。風未殊一路上皆沉默少語，對這個女兒十分在意的陸上人少年更無半分好感，避之不及。然而此時，他卻是一反常態(tài)，主動找到早已焦頭爛額的對方，發(fā)難責問起來。

　　“就這三艘破船，竟想要裝下數(shù)千人。曄國公是否太不會算賬了？”

　　此前祁子隱并未有機會問及對方身份，一時間也不知其陰陽怪氣的質(zhì)問究竟為了什么，卻又礙于甯月的臉面，只得拱了拱手回應(yīng)道：

　　“曄國的虎頭飛魚船本就是為了屯兵所造，船艙巨大，雖說載下數(shù)千人確實有些難度，但如今能多救一個人也是好的?！?p>　　“所以，曄國公今日打算將哪些人丟在岸上，又打算讓哪些人登船逃生去呢？”

　　風未殊張口又問。這一次，白衣少年終于猜到了對方究竟意欲何為，卻是不好直接回應(yīng)，便順著對方的話反問起來：

　　“未知閣下有何高見？”

　　“自然是將那些無用的百姓丟下，帶著甯月立刻走，走的越遠越好！”

　　風未殊突然抬高了聲調(diào)，引得左右武衛(wèi)也紛紛扭頭看了過來。

　　祁子隱被惹得有些惱怒起來，卻仍強壓著心中的怒火道：“這些百姓之中，有懂制陶、燒磚的工匠，也有懂耕種、畜牧的圃農(nóng)，還有懂繅絲、織布的繡女。這些人，才是大昇朝得以繁榮昌盛的根本，閣下又如何能說他們是無用之人？！”

　　“可今日左右這些兵丁皆為了你拼上自己的性命。眼下若是救那么多無關(guān)緊要之人，曄國公難道竟是打算將他們留在岸邊等死么？”

　　“如今尚不知船上究竟能裝多少人，又如何能輕易便定人生死？閣下此舉于眼下情形毫無助益，若再口不擇言，倒不如先將你留下，不允登船！”

　　面對風未殊的挑釁，祁子隱終于爆發(fā)了出來。二人的爭執(zhí)，也引得身邊眾人議論紛紛。原本便極度混亂的局勢，忽然間竟是變得愈發(fā)難以控制了。

　　“你瞎說些什么？如今兇獸當前，若不齊心，誰都無法全身而退。”

　　正當此時，甯月卻從二人身邊的人群中擠了出來，一把便扯住了風未殊的衣袖嗔怪起來。男子面上的表情卻是愈發(fā)不快，卻不再多言，狠狠將袖一甩，扭頭便走了。

　　祁子隱尚未明白個中緣由，只是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問道：

　　“甯月，一直同你在一起的這人，究竟是什么來歷？行事怎地如此不著邊際？”

　　“他——便是我曾經(jīng)極力想要逃避的……我的父親……”

　　身邊的姑娘卻眨著青藍色的眼眸，過了許久方才輕聲嘆道。這一回答，卻令年輕的曄國公為之愕然，卻又不知還能再說些什么。

　　半個時辰之后，岸邊的三艘巨艦終于傳來了準備妥當?shù)南?。祁子隱當即下令，先讓百姓登艦，軍士們留于岸上斷后。然而還未等將第一艘船載滿，便忽聽摩肩擦踵的隊伍里響起一聲驚呼，后方人群也立刻亂了，自東向西涌動起來，竟是再也無法保持鎮(zhèn)定。

　　“有狼！狼從東面攻過來了！”

　　好不容易，白衣少年才從喧嘩吵鬧的呼叫聲中，依稀分辨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來，當即面色大變，抽出了寅牙便欲率身邊甲士趕過去支援。

　　然而，如今整個渡口之上，沿著江岸綿延開去的兩三里內(nèi)皆是攢動的人頭。四散的百姓同力有不逮的軍人們徹底混在了一起，甚至連號令都已無法通暢地傳遞出去，更不要說迅速組織起有效的防御來。

　　反觀群狼前進的速度卻是很快，稍一耽擱，便已瞧見前方立著的人如同被大風吹折的草木般，接二連三地被撲伏下去。而馳狼口中發(fā)出的吼聲，與狼牙啃噬骨肉的摩擦聲，也于那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愈來愈烈地刺激著眾人的神經(jīng)。

　　突然，一只光球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人群之中，轉(zhuǎn)瞬便將三艘虎頭飛魚船與岸上眾人皆籠罩于其下。還未等年輕的曄國公反應(yīng)過來，那光球竟又向外射出了一道道耀眼的閃電，將沖在最前的數(shù)十匹馳狼當場劈作了一條條焦炭般的死軀！

　　光球?qū)侨寒a(chǎn)生了極大的震懾，甚至令正在撲咬廝殺著的野獸立刻放下了口邊的獵物，倒豎著項背上的長毛，卻是不敢再輕易闖入雷池一步。

　　直至此時祁子隱方才看清，原來那驅(qū)動禁忌咒術(shù)力挽狂瀾之人，竟是此前嚷嚷著要將百姓丟下，獨自逃生的風未殊！

　　“陸上人的小鬼愣著作甚，還不抓緊讓人登船！此術(shù)消耗巨大，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

　　披散著頭發(fā)的男子高聲吼著，渾身上下的青筋卻是鼓脹出皮肉，甚至連雙目都暴凸起來，一雙血紅的眸子里幾乎再難看到眼白。

　　少年人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當即命軍士護送余下的百姓立即登船。原本陷入絕望與混亂的岸邊，忽然在短短半柱香的時間里便迅速恢復了秩序。每個人都屏息凝神，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錯失這最后的逃生機會。

　　萬幸的是，虎頭飛魚船得以將所有人悉數(shù)裝入了其中。祁子隱拉著甯月的手最后登上船去，當即朝身后看去，卻見以一己之力擋下萬余咆哮巨獸的風未殊，也扭頭向船上看了過來。

　　“所有人都安全了，你也快上來！”

　　甯月一個箭步?jīng)_到舷邊，厲聲吼道。然而直至此時，她方才見到父親長衫下的雙腳，竟是以一種極為詭異的方式，如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一般化作無數(shù)筋脈血管，鉆入了地下，再也無法邁得動。

　　風未殊看著艦上的少女，緊繃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便如許多年前守在產(chǎn)房外的他，頭一回見到女兒時的那般欣喜。進而他將視線轉(zhuǎn)到了祁子隱的臉上，鄭重其事，又有些嫉妒地道，卻是打算將女兒托付給對方：

　　“陸上人的小鬼，即便我再不情愿，從今往后，怕是也只能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顧月兒了。你記住，遇到危險時，須得不顧一切護她平安，即便是用你自己的命去換！否則我做鬼也不會饒了你！”

　　內(nèi)心始終有種不祥預感的甯月已然已明白了過來，卻是來不及哭便要向船下沖去：“不要！我也來助你施法，殺盡這些馳狼后，我們一起走！”

　　風未殊笑著的眼中流下了兩行清淚，語氣卻是無比堅決：

　　“傻孩子，血圻之術(shù)既出，便無人可解，更無收回的可能。平日里我雖嚴厲，你也并非我的親生血脈，但我終歸是看著你長大的父親！只希望你此去，能夠永葆平安，于這千瘡百孔的世間，做一個簡單而幸福的普通人！”

　　男子說罷，口中突然振振有詞起來。只見其渾身上下突然爆出數(shù)道金光，便恍若被雷電擊中般，皮肉血脈皆變得透明發(fā)亮。緊接著，此前他布下的光球結(jié)界忽然消失，卻是自頭頂上落下了一場密集的血雨！

　　眨眼間，那血雨化作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火球?；鹎蛩街?，瞬間便起了赤色的大火，令方圓數(shù)里內(nèi)的馳狼皆于那足可焚天的烈焰中灰飛煙滅，甚至連殘骸都再難尋見。

　　而立于法陣之中的風未殊也迅速干癟了下去，就此化作無數(shù)輕若鴻羽、金紙一般的碎片，被岸邊的江風輕輕卷起，四散到這片令他既愛又恨的土地上，融為高山大河中的一部分，再也難以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