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七月初七。鎖陽關內(nèi),燈火不明,人馬齊喑。
本應是普天同慶,徹夜無眠的乞巧節(jié),然而自前日煜京城內(nèi)大火映天,足足燒了兩天一夜后,閭丘博容不得不下令關內(nèi)戍守武卒晝夜輪番值守,密切注視著任何出現(xiàn)在關北平原上的活物。
就在半炷香之前,一隊驍騎衛(wèi)護著自城中逃出的百余名貴胄士族逃抵關下,其身后還緊隨著數(shù)百頭張著血盆巨口的馳狼。然而,女國主卻是下令關內(nèi)武卒不得出手去救,更不可擅自打開城門。
于是,在群狼的嘶吼聲與來人絕望的高聲謾罵中,城頭上立著的千余名當值武卒,眼睜睜看著一具具血肉之軀,在暗沉的月色中被尖牙利爪開膛破肚,啃噬殆盡。而后,他們終得令放箭,將毫無防備的群狼也盡數(shù)射殺于關下。
而今看著高聳的城墻下那一具具仍帶著絲絲血肉的白骨,關內(nèi)守將終忍不住走到國主身邊,拱手行禮后,壯起膽子問道:
“陛下,方才馳狼距這些人尚有些距離,城頭戍守軍士又皆是百步穿楊的好手,您卻為何下令不許搭救?”
守將雖如是說,兩條腿卻是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似乎面前的女子,竟是比關外那些野獸更加可怖的存在。
閭丘博容只輕輕掃了對方一眼,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將軍此問,是替城頭這些將士們問的,還是替自己問的?”
女國主的語氣間聽不出任何喜怒,反倒令對面的守將愈發(fā)緊張了:
“末將此問只為自己,同城中將士們無關?!?p> “有膽有義,讓你接替苻愛卿來做這關內(nèi)守將,寡人并未選錯?!?p> 閭丘博容重又將目光遠遠眺向百里外煜京城中那尚未完全熄滅的大火,“然而你是否想過,此前連苻愛卿都喪命于這些野獸的爪牙之下,眼下我們又如何能夠確定,城門開啟之后還能順利將其關閉?”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
守將還欲再言,女國主卻是揮了揮手不讓其再說下去,“此等動搖軍心之言,今日只在你我二人間說說便算了,切不可再傳出去。更何況,先前曄國那個小鬼派人送來書信求和,信中稱這些巨狼背后或許有人指揮。無論此人是誰,皆是大昇朝自立朝以來,從未遇過之勁敵。如此,更需小心謹慎!”
閭丘博容一番話卻是說得憂心忡忡。守將終于被她說服,閉口不再提城門之事,改換了話題又問:
“那眼下是否派遣使臣,北上同曄國商議結(jié)盟之事?”
“狼群已至關口,即便所派之人能活著抵達煜京城下,曄國那個小鬼也絕無可能繼續(xù)留在那里苦等。不過這樣也好,北境無大船,群狼也絕無可能經(jīng)由海路繞過鎖陽關。而我們腳下的這道關隘,便是如今唯一能夠阻擋群狼,令其無法繼續(xù)南進的唯一屏障。守住了這里,便是守住了衛(wèi)梁,守住了天下!”
說到此處,女國主忽然頓了一頓,進而話鋒一轉(zhuǎn):
“傳我命令,立即遣使去南方四州七國,將煜京焚城,白江氏血脈斷絕的消息昭告天下。同時知會諸國,我閭丘氏千百年前曾與白江氏同宗同族,而今更以一國之力死守鎖陽關,護得天下子民無虞。寡人現(xiàn)以閭丘氏唯一繼承人的身份,接過關乎社稷與蒼生存亡的千鈞重擔,于此關內(nèi)稱帝。再命各國即刻抽調(diào)精銳前來鎖陽關駐防,統(tǒng)一聽朕調(diào)令!”
閭丘博容說著,眼中似乎已經(jīng)看到自己君臨天下的模樣。
“可若是諸侯國中有不肯從命者——”
聽聞此言,對面的守將卻不知自己該如何接話,過了半晌方才支支吾吾地道。
女國主見狀微微一笑:“就算他們有那個心思,如今卻有何人還懷著那樣的膽量,又有哪一國還具備抗拒的實力?”
說罷她將手一揮,當即便有貼身護衛(wèi)抬上一頭馳狼的尸體。閭丘博容手起刀落,親自斬下了碩大的狼頭,將其提在手中向?qū)Ψ絹G了過去,全然不顧滑膩的鮮血沾了滿身:
“再多從城下尸堆里吊上幾頭馳狼來,讓使臣們將帶著狼頭一并南下去見各位諸侯王。有些時候,親眼所見,便是最好的說服!”
數(shù)日后,煜京焚城與閭丘氏稱帝的消息,便自鎖陽關下四散傳播了開來。一時間,南方諸國皆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不出閭丘博容所料,其中的確有人不肯俯首稱臣,當庭便欲斬了來使,但于見到了那一顆顆猙獰帶血的狼頭后,即便是最為耿直不屈的諸侯王,也不得不低頭歸順,以求自保。
然而眼下,澎國王都臨滄城內(nèi),剛剛才和顏悅色送走了御北使臣的國主嬴壬,當場將手中端著的一只七巧琉璃盅狠狠摔了個粉碎。
衛(wèi)梁使臣初至時,澎國公也知道自己手中握有的藍焰足以自保,甚至可同關寧武卒奮力一戰(zhàn)而不至敗落下風。然而待使臣說明來意后,嬴壬竟是比淮右、南華等國還要爽快,當即便對閭丘博容宣誓效忠。
然而使臣卻并不知道,嬴壬此舉實是被逼無奈。眼下澎國三成主力艦只同近一半的藍焰,都已在月前被其親手交給了那個喚作郁禮的少年將軍。然而出海半月之后,那十余艘五牙艦便徹底斷絕了消息。待得煜京戰(zhàn)事正酣,天下為之惴惴時,嬴壬更數(shù)次以墨鴉傳信,命其回防都城,卻連派出的墨鴉都未能再見到。
與此同時,率領艦隊一路南下的郁禮同紫鳶二人,卻是駛過了天怒海峽,即將于五日后抵達曄國王都暮廬城下。
沿途,郁禮早已用自己的手段,于艦上尋得了一批出身貧寒,卻極易被自己利用的死士。這是他從祁守愚身上學到的最為有效的馭人之術。而他則利用這批忠心耿耿的死士,于一夜之間便將所有澎國艦上的指揮使悉數(shù)除去。如今,這支名義上仍隸屬于澎國的艦隊,已然變作了一股只聽命于這位年輕將軍一人號令的可觀勢力。
沿途,郁禮同紫鳶知曉了祁子隱早已繼任曄國公,更于今晨于下錨處的漁民口中,得知數(shù)軍于煜京城下鏖戰(zhàn)的消息。年輕的將軍當即便欲加快北上的速度,擔心隨著戰(zhàn)事的擴大,水路海路皆被阻斷,妨礙到自己同紫鳶的計劃。
可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其身邊本一心念想盡快尋得先民之力的姑娘,卻是逼其收回了成命,反倒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曄國進發(fā)。
自祁守愚死后,曄國舟師便再無督軍一職。而今尚未泊岸,紫鳶便已設法聯(lián)絡自己于蒔華館中結(jié)識的侍郎賈忠,各處游說,更說服了品級小上其一等的舟師統(tǒng)領樊真相信,澎國的確有意與其結(jié)盟,將千桶藍焰作為禮物送至白沙營中,以示誠意。
是夜,營內(nèi)各處卻接二連三地傳出驚雷般的轟隆巨響。樊真心下一凜,當即披上甲衣出帳,滿眼卻見青藍色的火光四起。萬萬沒有想到,那些澎國送上岸來的藍焰竟會被人悉數(shù)點燃,將整個白沙營中泊停的曄國戰(zhàn)艦摧毀殆盡。
樊真立時下令營內(nèi)官兵救火,話音未落卻被一人自身后猛地一擊,當場雙目一黑倒在地上。而后,一名身著澎國夔蛟皮甲,臉戴獸首面具的年輕將軍走上前來。其身邊,還跟著個團扇掩面的俊俏姑娘,正是隨艦一同泊入營中的郁禮同紫鳶。
此時的岸邊,也于爆炸后響起了震天的喊殺,戰(zhàn)勢卻是徹底倒向了發(fā)動奇襲的澎國軍。其人數(shù)雖不算多,卻是勝在戰(zhàn)艦一艘未沉。自船上射來的燃著藍焰的火矢落在何處,何處便會瞬間陷入一片火海,即便提水去澆也再難將其撲滅。
加之白沙營內(nèi)眾將士沒有絲毫戒備,偷襲伊始,甚至許多人連褲子都還未穿,便被漫天火雨燒死在了帳中。待其余兵將反應過來時,卻已無力回天。即便可以在幾名都尉的率領下組織起數(shù)十上百人進行頑抗,但面對已大舉攻上岸來的澎國軍,卻已是杯水車薪,剩下的只有死亡與混亂。
沖天大火,映得海面與夜空一片詭異的青藍色。而在這片曾經(jīng)繁星璀璨的天幕下,紫鳶的臉上卻是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奮,兩只映照著火光的點墨眼眸中,更射出了猶如毒蛇一般的狠辣兇光:
“殺了營內(nèi)所有人,連一條狗、一匹馬都不要放過!”
“紫鳶,如今曄國國主可早已喚作那個喜著白衣的祁氏少主了?!?p> 面對這樣一番命令時,郁禮卻忽然有些猶豫了。
紫鳶轉(zhuǎn)過臉來,鼻間重重地一哼,眉宇間寫滿了憤恨:
“怎么,你莫不是想說曄國已今非昔比,打算求我手下留情么?不過也難怪,畢竟當年你在這城里所過的日子,比我可要逍遙得多!”
“我沒有!暮廬城曾經(jīng)給予我的,遠超它所讓我失去的!只不過那個祁子隱——不是你兄長的朋友么?”
郁禮張口欲辯,不料對面的姑娘臉上卻是露出了無盡的鄙夷:
“我一度還以為,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沒想到,竟會如此懼怕我那個生死不明,甚至如今連人都不知在哪的兄長!”
“我并非懼怕。只是擔心紫鳶你如此行事,日后他將炎追究起來,會令你兄妹二人反目成仇,再無相認的那天。”
“那又如何?這么多年來,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之間從未有過深交,更無任何兄妹情誼。他的朋友,難道一夜之間便也成了我的朋友?”
郁禮還想再勸,可雙瞳漆黑的少女卻是不給其任何機會,竟是自腰間抽出了自己隨身攜帶的那柄短刀,輕描淡寫一般在依然昏迷不醒的樊真頸上劃過。剎那間,鮮血迸流,濺了她滿身:
“再命一支千人隊趁著夜色,以藍焰轟開暮廬城大門——如此,毫無防備的曄國便是我們的囊中物了!”
紫鳶仿佛才是這支澎國艦隊的統(tǒng)帥,一番喝令,身邊的年輕將軍不敢再多說半個字,只得拱手稱是。
半日之后,暮廬城破。城中達官顯貴,也被悉數(shù)押至二人面前,引頸待戮。
引澎國軍入城的侍郎賈忠,正五花大綁地立于囚徒隊中。待到此時,他方才意識到是自己色欲熏心,未能看透這個曾經(jīng)的蒔華館頭牌,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美嬌娘其實心懷不軌,釀成了大禍。
賈忠卻仍不肯輕易認命,央求押送囚犯的甲士引自己去郁禮同圖婭面前,妄圖憑借那條三寸不爛之舌求對方饒過自己性命。
誰知,紫鳶卻是絲毫不為所動,反倒命人將其斬斷雙手,再割去雙唇與舌頭,又剜去兩只眼珠,隨后將人綁在一顆巨石之上,投入海中溺亡。
“此舉實難令城中之人真心歸服,紫鳶你又是何必?”
郁禮見狀,心下不由得也被如此血腥的手段震懾,偷偷將同伴拉至刑場旁勸道。
然而黑眼睛的姑娘卻是理直氣壯:
“何必?我下令剜去那賈忠曾色瞇瞇看著自己的雙目,再割去其親吻過自己的雙唇與舌頭,斬斷那摸過自己的雙手,有何不妥?否則讓他就這樣輕易死去,豈非太便宜了?!”
紫鳶說著頓了一頓,轉(zhuǎn)眼看向了遠處的暮廬城頭:
“更何況,我?guī)讜r說過想讓城中之人歸服的?這座城欠我的太多,今日終有了復仇的機會,我要讓其中每一個曾經(jīng)欺負過我的人,都付出代價!”
少女的一番話說得磨牙鑿齒,恨不能生啖所有的仇敵。一旁的郁禮卻是聽得心驚膽顫,因為若是深究下去,那些曾經(jīng)欺負過紫鳶的人里,自己也能算得其中一個。
種大麥的狐貍
起點,全本免費。 感謝各位喜歡我的作品,更多精彩歡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