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曄國那個白衣服的小鬼經(jīng)過了這里?”
郁禮伸手卡住身前一名“孤兒軍”的脖子,惡狠狠地問道。那孩子大約十一二歲的模樣,雖然個子在同齡人中并不算矮小,然而在體格健碩的年輕將軍面前,卻依然像一只小貓般被輕松提起。
孩子的雙足于半空中奮力蹬踏著,卻是找不著任何可以用來發(fā)力的點,一張臉被憋得通紅。費盡渾身力氣,他才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
“將軍——他們——確是——朝這里走的!”
“這樣都能跟丟,你覺得自己還有何存在的價值?本將軍提拔你,賞識你,不是讓你白白耗費口糧的!”
盛怒之下,郁禮竟是抽出了自己的寬背馬刀,便欲將那孩子當眾斬首。
而眼下,其正同一眾澎國軍,止步于一道碩大的冰裂隙中。打從他們踏上藍冰原,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天。而前方的冰原上,再次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一道高逾數(shù)丈,由冰雪構成的巨大斷崖。
這道東西走向的冰崖,應是冰殼塌陷后由當中斷裂而成的,綿延開去不知多少里,一眼看不到邊際,也根本無法估計要花多久方能繞過。
待走近后方才發(fā)現(xiàn),那冰崖之上竟有數(shù)道自下而上,貫穿了崖面的冰隙。那些罅隙寬處僅能容三五人并肩而行,窄處甚至連一名成人都要側著身子方能通過。而這些大大小小的罅隙,則于前方的冰壁之中,形成了一片密如蛛網(wǎng),陰沉昏暗的迷宮。
一路上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的年輕將軍,此時突然猶豫了起來。不是因為自己手中的存糧早已捉襟見肘,更是因為他擔心一步走錯,會令更多的矛盾聚焦在自己同紫鳶身上,進而威嚴掃地,徹底喪失最后一絲可供回轉的余地。
想到這,郁禮的心情陡然變得沉重起來。他向外暴凸著的雙眼里布滿了血絲,被削去鼻尖后留下的孔洞之中,鮮紅色的皮膜伴隨著急促的呼吸開闔起來,任誰看到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然而,一只冰涼纖弱的手卻是滑上了他的臉頰,那是紫鳶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后,以一種遠超親昵的姿勢繞著年輕將軍轉了一圈,最終在其正前方停下,兩只墨色眸子里的目光卻是鋒利如刀:
“小心一點!你若在此便失了方寸,還如何讓這些澎國軍人替我們賣命?!”
郁禮幡然醒悟了過來,忙轉頭去看手中所擒的那個險些喪命于自己刀下的孩子。對方看著他,許多難以名狀的情緒交織在臉上,恍惚間卻令年輕將軍眼中的孩子的臉,漸漸幻化成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彼時的他,對于那個號稱是自己生身父親的靖海侯祁守愚言聽計從。而這毫無底線的順從,卻并非出于對父親的愛戴與敬畏,反倒是出于對平步青云的仕途毫無根據(jù)的臆想,更源自于他內(nèi)心深處,對祁守愚那難以捉摸的喜怒本能地畏怯,以及不知何時便會惹來殺身之禍的恐懼。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竟是在不經(jīng)意間,變成了當年的自己曾經(jīng)最為忌憚的那個人的模樣。
“媽的廢物,還不快去再探!”
郁禮猛地地將手中的孩子丟向了地上,又抬起腳朝其屁股上狠踢了一腳,卻是打消了動手殺人的念頭。
“將這么小的孩子,訓練成替自己賣命的奴仆與殺人的兵器,你這蛤蟆眼果真是個魔鬼!不,甚至連魔鬼在你面前,都相形見絀!”
一個清亮的女聲忽然自冰隙內(nèi)響起,卻明顯不是紫鳶。郁禮當即循聲去看,卻見一白一赤兩道身影,自前方冰隙的轉角后緩步走上前來,一時間卻未能想通,自己苦尋而不得的獵物,為何竟敢主動現(xiàn)身。
“既然你們自投羅網(wǎng),本將軍便照單全收!來呀,將這些人全部拿下,一個也別放過!”
年輕的將軍高聲命道,卻并沒有打算立刻將對方殺之而后快。眼下他心中忽然起了無盡的恨意,要盡一切可能讓對面那個幾次三番壞了自己好事,更毫不掩飾對自己鄙夷輕視的紅發(fā)妖女,付出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慘痛代價。
反觀祁子隱這邊,卻并沒有打算坐以待斃。只見其身后的幾名玄甲武士并肩而立,很快便將年輕的曄國公同紅發(fā)少女擋在了身后。而在狹窄的罅隙內(nèi),只需數(shù)人便可守住要沖,即便有千軍萬馬也難攻破。
郁禮手下“孤兒軍”,當即舉起手中的火栓銃展開了一輪齊射。然而,伴隨著火焰同黑煙飛出的鐵彈,卻悉數(shù)被一塊憑空出現(xiàn)的玄冰巨盾盡數(shù)攔下。冰盾的表層被鐵彈瞬間擊碎,然而其后當即便凝結出更多的冰來。原本威力強大的火器,如今甚至連曄國軍的半點皮毛也未能傷到。
“以巫蠱咒術設伏!你們莫非是想在此做個了斷么?那便放馬過來!”
郁禮見狀,不禁有些氣急敗壞起來,當即命人抱了一整桶藍焰上前。
祁子隱卻是冷冷地應道:“我等并非有意在此等候,實乃前方再無通路可行。若是于此冰隙間引燃藍焰,恐會立刻引得兩側冰崖坍塌,將包括你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全部活埋!”
“前方無路或許的確不假,但你說藍焰會令這宛若山石一般堅硬的冰壁崩塌?以為能騙得了我么!”
不等年輕的將軍接話,其身旁的紫鳶卻是忽然插嘴。打從一開始便覺得對方有些面熟的甯月忽然一怔,意識到對方竟是當年于暮廬城中大鬧蒔華館時,曾替自己解圍的那個青樓頭牌,當即驚得張大了嘴巴:
“你——姑娘莫不是名喚紫鳶?虧我們當年還誤以為你是小結巴的親妹妹,如今卻怎地黑白不分,同這個蛤蟆眼成了同路!”
“小丫頭再出言不遜,當心本將軍親手把你那張漂亮臉蛋整個揭下來!”
郁禮卻是被唬住了,輕易不敢再去點那只裝有藍焰的木桶,只是一個勁搖晃著自己的那柄寬背馬刀,惡狠狠地威脅著。
誰料,正當雙方針鋒相對之時,卻聽忽然有人高聲嚷嚷起來:
“快看,冰崖高處,有什么東西在動!”
起初,爭吵著的祁子隱同郁禮并沒有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依舊在唇槍舌劍地叫著陣。然而很快,他們便察覺到了彼此身后的人群之中,接二連三地發(fā)出愈發(fā)嘈雜的驚呼聲,不得不抬眼向上看去。
然而這一看,卻見原本光潔如鏡的冰壁之上,竟是密密麻麻地聚滿了無數(shù)僅有指甲蓋大小的小蟲。那些小蟲不知是從冰隙或是冰蓋某處鉆出的,卻似乎被此前爭執(zhí)的人聲所驚擾。每當有人因為害怕或好奇而張口出聲,無論是高聲呼叫或是小聲低吟,皆會引得那些蟲子循著聲音自冰壁高處一點點爬下。
“聽我說!這些小蟲來者不善,你我都別再說話,慢慢循著來路朝冰隙的外面退!”
祁子隱心中忽然涌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當即停止了同郁禮的嘴仗,并且揮手指了指對方的身后,壓低了嗓子求和。
然而,對面的年輕將軍卻是根本不聽,依然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厲聲喝道:
“別以為讓那妖女施些障眼的把戲,便能騙得到本將軍了!如此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連草都沒有一棵,又如何會生出如此多的小蟲!爾等分明是想讓本將軍亂了陣腳,好從背后偷襲!”
然而他話音未落,冰壁上的那些小蟲已然爬至距離眾人頭頂僅丈余開外的地方。只聽“嗡”地一聲怪響,那些小蟲便好似一片自半空中飄落下來的巨毯,遮住了冰隙上空漏下的唯一一道天光,也當場令祁子隱的后脊陡然一涼。
“甯月快施法,在我們頭頂上也架起一面冰盾來!”
年輕的曄國公倒吸了一口冷氣,當即命道。紅發(fā)少女也沒有半分猶豫,立刻于口中念念有詞起來。
冰盾凝起的瞬間,無數(shù)小蟲便如冰雹般砸在其上,噼啪亂響。然而很快,玄冰上便傳來了吱吱格格的異動,竟是那群小蟲在啃噬冰面,欲繼續(xù)向眾人頭頂鉆來的聲音!
“快退,退到冰隙外面方好周旋!”
祁子隱再次低聲喝道,語氣間卻是多了幾分慌亂與央求。然而郁禮一心認定眼前的一切,不過是甯月所使的障眼法,竟是趁著紅發(fā)少女全神貫注,苦苦維持著頭頂冰盾的同時,將手中的馬刀一揮,下令剛剛裝填完火栓銃的“孤兒軍”們,朝著曄國眾人重又展開了一輪近乎于瘋狂的齊射!
甯月無法,只得分心倉促來救。然而一心二用的她很快便顧此失彼,雖然拼盡全力擋下了數(shù)百枚登時便能取人性命的鐵彈,卻再也無法抵御住頭頂那些鉆透了玄冰的小蟲。
由于此前的叫嚷與火栓銃的巨響,眼下近九成的小蟲皆匯聚在郁禮同其身旁不知所措的澎國軍頭頂。只聽“嘭”地一聲巨響,其頭頂上的冰眨眼間便碎成了無數(shù)冰塵。而原本被暫時阻擋的不計其數(shù)的小蟲,也紛紛隨之墜下,落了再無任何遮蔽的甲士們滿身。
夔蛟皮甲雖能抵擋住刀劈斧砍,然而在面對這些小蟲時卻壓根派不上用場。蟲子循著甲胄的縫隙很快便爬滿了其下襯著的長袍,進而又鉆入了布料之下。
那蟲的口喙也不知是何構造,瞬間便咬破了衣物皮肉。只聽一片撕心裂肺的慘叫,無數(shù)澎國軍渾身上下滲出了大片殷紅的血水,匯在腳下,眨眼又凍結成一層赤紅色的冰。
然而這一切才僅僅是開始。隨著尖叫聲漸漸平息,那些被咬的澎國甲士逐漸干癟枯萎,化作了一具具蒙著皮囊的骷髏,卻并沒有就此殞命倒下。他們毫無生氣的瞳仁向上翻著,竟是變作了一片慘淡的藍灰色,進而以一種別扭的姿勢抽出了身上的佩刀,揮舞著朝余下的活人攻來!
其喉中的低沉吼聲,沒有任何音節(jié),更不表示任何含義。便如兩片冰冷的金屬相互刮擦著,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好似地獄中爬出的厲鬼!
“尸變,尸變了!”
數(shù)千人的大軍登時便潰不成陣,驚叫著、推搡著向后退去,卻是亂作了一團。軍士們眼見著曾經(jīng)浴血奮戰(zhàn)的同袍被追上來的活死人砍翻在地,又被無數(shù)小蟲覆滿全身,進而化作干尸后緩緩重新站立起來,成了手握屠刀的殺人者。甚至,再不能稱其為人。
最外圍的澎國軍拼命想要往人堆里擠,卻是被水泄不通的人墻擋住,更無人愿意輕易讓出自己略具優(yōu)勢的位置。然而在逼仄的冰隙間,他們很快便無處可退。而隨著最外層的甲士不斷倒下,原本還算安全的地方,轉瞬便也成為了血與恐懼交織著的修羅場。
郁禮當即下令自己四周跟著的那八百名“孤兒軍”,將手中的火栓銃再次擊發(fā)。然而那些活死人在中了無數(shù)鐵彈之后,卻恍若無事一般,只是稍稍打了個趔趄,便繼續(xù)攻上前來。很快,孩子們將隨身帶著的彈丸毫無保留地盡數(shù)射了出去,然而那支由死尸組成的大軍,卻是愈發(fā)壯大了。這些原本還較為鎮(zhèn)定的半大孩子,此時再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紛紛將手中來不及裝填的武器丟在地上,陷入了徹底的混亂與絕望……
“你這妖女究竟使了什么妖術,竟能讓死人活過來!”
直至此時,郁禮仍以為這一切皆是甯月在背后搗鬼,死命揮起馬刀砸在隔開了人群的那層不算太厚的冰盾上。然而,以法力凝出的玄冰異常堅硬,根本無法砸穿。
“快住手!這些蟲當真不是甯月變的。眼下若再不齊心合力脫困,所有人都無法活著從這里離開!”
祁子隱隔著冰盾怒吼起來,卻依舊被郁禮置若罔聞。年輕的將軍舉刀又瘋狂地猛砸了一陣,進而惱羞成怒地轉頭,看了一眼距離其最近,即將被涌上前來的死尸包圍住的,那架裝滿藍焰的馬車,竟是惡狠狠地向腳下被血水染紅的冰面啐了一口,旋即自懷中掏出火折引燃了明火:
“不承認也罷!大不了一起同歸于盡!”
“別亂來!我們腳下的冰面不是實心的!”
年輕的曄國公忽然意識到對方打算拼個魚死網(wǎng)破,卻是根本無法阻擋。只見郁禮用盡全力,將手中的火折遠遠地拋將出去。
馬車上載著的一只只裝滿了藍焰的木桶,在此前“孤兒軍”們毫無準頭可言的齊射中早已被洞穿了無數(shù)孔洞。自洞內(nèi)流出的油脂遇到明火,當即“騰”地一下燃了起來,繼而引發(fā)了一連串劇烈的爆炸!
“哈哈哈哈,既然這么想要老子的命,老子便拉著你們一起陪葬!”
郁禮癲狂的吼叫,伴隨著天崩地裂的巨響與混雜其中的慘呼,傳入了祁子隱的耳中。幾乎同時,他腳下的冰面也劇烈地震顫起來,隨后現(xiàn)出了大大小小的裂紋,在一瞬間便徹底崩碎了。
甯月也再無力維持住眾人周身的最后一道屏障。失去平衡的少年人,只得本能地抱緊了紅頭發(fā)的姑娘,任憑著身體向著冰下似乎永無止盡的深淵不斷墜落下去,被黑暗徹底吞沒……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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