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列陣,殺狼,殺狼!”
混戰(zhàn)在一起的軍陣里,不同的甲士操著不同的話,口中所喊的命令,此刻卻是大抵相同。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曾見識過那些惡獸的厲害。如果說此前人與人只見揮刀相搏,心中尚存有一絲僥幸,那么眼下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做好死亡的準備。因為在那些毫無憐憫的吃人兇獸面前,唯有拼勁全力拼殺。究竟是生還是死,則只有上天方能知道。
眨眼功夫,身著白、赤、玄、青四色戰(zhàn)甲對峙著的武士們,紛紛調轉了武器,原地列成了一個碩大的圓陣。
不論國別,不分種族,只消湊足人手,也能夠聽懂彼此排兵布陣的鼓點與號角,左右之人便迅速組成行伍,一致對外。因為他們明白,如今除了身旁那個或許曾經是敵手的人類之外,再沒有人會在兇獸的尖牙利齒之下,同自己并肩而戰(zhàn)。
就在甲士們迅速變陣時,包圍著他們的馳狼也幾乎在同一時間發(fā)起了進攻,沒有給人類任何喘息的機會。
群狼便如一股深褐色的潮水,鋪天蓋地涌出的巨獸,轉瞬便將夜色下泛著藍光的冰原徹底遮蔽起來。而它們撞上的,則是立于圓陣外層一圈足有半人多高的長盾。
而今,這些長盾皆以下部兩支尖腳插入冰面,其后則由三名精壯如熊的甲士死死頂住。再往后,則是另外三名或持長槊,或持馬刀的甲士。
隨著陣中鼓號齊鳴,只聽嗡嗡一陣弓弦彈動,無數(shù)羽箭自赤焰軍手中呼嘯而出。與此同時,澎國軍也將手中僅剩的天火雷悉數(shù)射將出去。
藍紫色的焰光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每個人的臉。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數(shù)以百計的巨狼被當場轟得血肉模糊,殘肢碎肉四散飛濺。然而那些中了羽箭的兇獸,卻依然拖著踉蹌的步伐沖上前來,直抵陣前。
卻月陣的力量,在這一刻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群狼便好似衍江潮涌時,撞在防波堤上的海浪。來勢兇猛,卻無功而返。
奮力沖擊著長盾的巨獸根本沒有料到,從面前這些無從下嘴,嚴絲合縫的鐵板縫隙間,竟還會有無數(shù)鋒利的武器探出。自盾后伸出的各式兵刃,或刺、或挑、或斬、或劈,并沒有費多少氣力,便將第一波沖上前來,帶著箭傷的馳狼悉數(shù)屠盡。倒在陣前的一具具狼尸,恍若一頭頭碩大無朋的刺猬。
緊隨其后的獸群見狀,立刻于陣前高高躍起,想要自盾上掠過。誰知盾后竟是突然騰起一片白色的煙霧。隨著一串霹靂雷火般的聲響,熾熱的鐵彈自下而上洞穿了柔軟的狼腹。受傷的馳狼重重摔在甲士腳邊,卻是再難起身,隨后又被快刀斬作數(shù)段。殷出的血水只流出尺許,便已凍結成冰,于眾人腳下留下了黑色的一灘。
可即便倒地斃命,那些巨獸的尸體也高逾兩尺。若僅一頭兩頭倒也罷了,但成百上千頭狼尸堆積在陣前,竟是越壘越高,片刻后竟是將長盾間用來進攻的縫隙堵了個嚴嚴實實,盾后兵刃再也無法前出突刺。
意識到情況不對,負責舉盾的數(shù)名甲士當即便欲將盾自冰上拔起,打算后撤數(shù)步重新布防。但此舉著實兇險,加之陣前情形參差不一,有些地方雖需變動,有些地方卻仍能堅守上數(shù)輪,如今又缺乏統(tǒng)一指揮,后撤的甲士們身側當即便涌上了三五頭巨狼,陣型險些被當場攻破。
以免圓陣之上再現(xiàn)缺口,陣前校尉當即便命數(shù)人助那幾個舉盾的甲士重新頂上前去。然而還未等眾人就位,只見數(shù)頭馳狼竟是爬到了陣外那高高堆起的狼尸上,踏著尸體張口咬住了舉盾甲士的胳膊、肩膀與頭顱。
惡獸左右搖擺起腦袋,狠狠地將人體撕裂開來。隨著陣前騰起騰起一片血霧,被咬斷的殘肢與頭顱滾落在地,唯一擋在活人與惡獸之間的長盾也轟然倒下。埋伏在尸山后的數(shù)條馳狼也瞅準時機,以迅雷之勢自缺口處竄將進來。
攻入陣內的巨獸越聚越多,缺口也隨之不斷擴大。圓陣便似潰堤的大壩一般,即便有再多的甲士沖上前來圍堵,也再難將馳狼盡數(shù)驅走,不過徒增傷亡罷了。
“變陣,速速下令變陣!”
祁子隱見狀,回頭便沖著陣中那面繪著金羆紋樣的纛旗高聲喝道。立于旗下的女帝當即明白了少年人的意思,微微向其頷首示意,而后劈手自身旁軍士手中奪下了鼓錘,竟是親自擂響了戰(zhàn)鼓。
只聽得陣上響起一通三長兩短的鼓點,碩大的圓陣中開始收縮起數(shù)個小陣。陣中仍由舉盾的甲士于外層御狼,便如數(shù)只風火巨輪般在戰(zhàn)場上旋轉起來,漸漸將以守代攻的卻月陣轉變成了攻守兼?zhèn)涞脑螺嗞嚒?p> 竄入陣內的馳狼本以為可以大肆屠戮一番,誰料卻是撲了個空。更有不少落單的巨獸,被附近的圓陣左右夾擊,而后逐一殲滅。
只不過,此陣法卻只有衛(wèi)梁武卒與同其交過手的赤焰軍與曄國軍知曉。許多散落于陣外的諸侯國聯(lián)軍,仍被狼群分隔包抄,不得已只能各自組成了大大小小的楔形陣與龜甲陣,死命抵抗。
更加無奈的是,小陣人手實在吃緊,稍不留神便會被涌上前來的群狼包圍,進而被徹底淹沒。
所幸甯月懷中的白狐再次幻化變大,死死護在主人身側。如此也令曄國軍陣內,得以有少女施展出冥火咒相助,令群狼尚不得近身。但眼睜睜看著片刻前還并肩而戰(zhàn)的各諸侯國甲士紛紛被巨獸撲倒撕咬,高舉著寅牙與麾下將士并肩御敵的曄國公依然覺得鼻子有些酸。
他舉目四顧,尋找著身著赤甲的草原人想要重新合兵一處。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黑眼睛的少年人也是作同樣的打算,率著尚能一戰(zhàn)的數(shù)百武者,向曄國軍陣靠攏了過來。
“眼下我們腹背受敵,再這樣下去所有人的體力都會耗盡!”
將炎揮起嘯天陌,當場斬殺了撲前的兩頭張牙舞爪的馳狼。然而更多的狼卻踏著同類的尸體圍將過來,令赤焰軍陣無法繼續(xù)前進半步,只能遠遠地扯著嗓子吼道。
“那邊!去那座高塔的下方,倚塔而戰(zhàn)!”
白衣少年也知道,即使現(xiàn)下可以依靠月輪陣撐上些時候,但絕非長久之計。而身后半里外的那座直插天穹的尖塔,或許便是眾人當下唯一的希望。
“郁禮那個混賬呢?澎國軍手中的火器尚能堪用,若能與我們互為犄角,或許尚能突圍出去!”
年輕和罕又問,誰料話音未落,只聽遠處一陣銃響。白煙之下,身著夔蛟皮甲的澎國軍竟是生生在群狼的包圍圈上打開了一處缺口,自顧朝著遠方的冰原遁去。
而就在距離他們僅數(shù)十步開外的地方,卻是百十余名被徹底沖散了陣型,慘叫著、掙扎著、等待求援的關寧武卒。此前正是這些武卒替澎國軍擋住了數(shù)波馳狼的進攻,然而轉眼卻被對方當做棄子,任由狼群屠殺殆盡。
“懦夫!關鍵時刻只顧自己逃!”
將炎惡狠狠地罵道,扭頭去看其他各處的月輪陣。閭丘博容雖為女子,臨陣用兵時的果決卻是絲毫不輸男人。此時的她早已成功將數(shù)個岌岌可危的小陣重新合并為一個大陣,且戰(zhàn)且退,也正向著尖塔的方向退去。
一路血戰(zhàn),斬狼無數(shù),玄甲軍與赤焰軍也同樣陣亡慘重,減員已近八成。但那些嘗過了人肉的巨狼卻似只為殺人一般。即便已將其重傷,甲士們稍不留神便會被其死死咬住四肢,進而受傷掉隊。凡有落單者,瘋狂的狼群便如蝗蟲一般蜂擁撲上,即便想救,也根本無計可施。
好不容易,尚能行動的各方終于輾轉抵達了尖塔之下。短短半里的距離,卻似耗盡了他們一生時光。幸存者們的衣甲早已不整,甚至連防身的兵器都再無法做到人手一件。每個人身上皆被不知是人還是狼的鮮血浸透,眼中僅存的希望之光,眼看著也行將熄滅。
畢竟,即便甲具齊備,以逸待勞,要對抗面前的數(shù)千巨狼也并非易事。更何況,而今他們只剩下了戰(zhàn)至力竭的兩百余人,想要自狼口之下生還,簡直無異于癡人說夢。
而將眾人圍于塔下的狼群,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并沒有繼續(xù)進攻。巨獸盤踞在百步開外的地方,伸長了爪牙咆哮著,嘶吼著,卻再也沒有上前猛攻。偶有竄前的幾頭狼,便恍若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在了距離甲士數(shù)丈開外的冰原上,馬上又縮了回去。
“月兒你有此等術法,此前為何不用?”
將炎伸手抹了抹臉上濺落的血漬,卻反倒將整張臉都涂抹成了紅色。然而陣中尚未喘勻氣息的紅發(fā)少女卻也面露詫異之色,使勁搖了搖頭:
“我若能夠如此,又何必眼睜睜看著那么多人犧牲?”
“莫非是這先民遺跡之中,有什么馳狼懼怕的東西?”
祁子隱團起地上的積雪,將寅牙上沾著的腥臭狼血盡數(shù)拭去,同樣疑惑萬分。
正當所有人都百思不解之時,他們身后的高塔之中卻突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都別亂猜了,那些狼是本座阻下的。”
“何人說話?!”
年輕的曄國公與和罕心下當即咯噔一聲,轉身去看時,卻見那原本渾然一體的高塔上,竟是現(xiàn)出了一道透明的水晶門。而在那門中立著的,則是個身披寬大斗篷,高瘦、蒼白的男子,正是自始至終都藏于暗處的昆頡本人!
“所有這些血債,都要算在你的頭上,納命來吧!”
將炎憤而躍起,揮起手中嘯天陌狠狠劈向那道水晶門上。然而那門卻是異常堅固,甚至連一點劃痕也未能留下,更別說能夠被擊碎破開了。
“爾等妄圖以凡人之力與神為敵!今日,定要叫你們有來無回!”
昆頡瞇縫著眼睛高昂起頭來,眼神之中滿是挑釁的意味。轉而,他將目光投向了立在少年人身旁的甯月,卻是話鋒一轉,
“大司鐸——不——應該說是珊瑚的血脈在世間最后的繼承者,本座可以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是同我一起活,還是與這些陸上的螻蟻一起死,你仔細想清楚!”
“跟你一起……便能活么?”
紅發(fā)姑娘低著頭,額前的紅發(fā)低垂下來,遮住了眉眼。然而從她的語氣中,卻能明顯感覺到幾欲噴薄而出的仇恨,
“對你忠心耿耿的岑婆婆,死了!不問青紅皂白被你帶上陸來的母親,也死了!更不要說滄流城中,因為隨你作亂而被定罪處死的那二十萬族人!你居然說,跟你一起,能活?!”
“成事,便須得有人犧牲。但你同其他那些人不一樣,你也是本座的骨肉,你的身上流淌著的,有一半是我的血脈!”
立于門后的昆頡好似壓根不記得,就在不久前,自己還竭盡全力想要置面前這個自己口口聲聲稱為女兒的姑娘于死地。
甯月忽地抬起頭來,滿頭赤發(fā)似一團火焰般乍起,一字一頓地道:
“我的父親,是那個同你斗了一生的人!我的父親,是在龍首渡前犧牲自己,救下無數(shù)性命的人!我的父親,是被你,還有你豢養(yǎng)的這些馳狼害死的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是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我也要拉上你一起!”
說話間,少女竟是突然發(fā)難。她早已于口中默念了施咒的口訣,此時只高喝出一個“凜”字,周身登時便騰起出數(shù)道金光,如數(shù)條金龍般纏繞匯聚成一股,臨空化作一支足有手臂粗細的光劍,徑直向昆頡身上射去。
避身于水晶門內的男子見此情形,起初并不以為意。孰料那支光劍竟是透過了尋常武器無法洞穿的水晶門,進而狠狠擊在其身上。
“詟息里的敕光咒!看來風未殊臨死前,還是教你學會了不少東西!”
昆頡猛地向后退開半步,面色微微一變,進而整個人迅速變得透明起來,凝作半空里懸著的一枚黑晶,落地摔了個粉碎。而在他背后的墻上,則留下了一道一人多高,如那枚玄瑰外廓一般形狀的焦黑印記。
此時身在尖塔之上的男子本尊,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若非他始終小心,以玄瑰凝出人形同眾人當面對峙,眼下若被那支光劍直接擊中,即便不死,也必致重傷。
甯月此舉,終于引得昆頡勃然大怒,當即于口中念念有詞起來,命狼群向塔下眾人發(fā)起了最后的進攻。
但在那怒火之中,卻明顯帶著一絲由妒恨與驚懼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情緒。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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