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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終章 ? 白云蒼狗 ? 一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029 2023-03-31 20:18:00

  半月之后,一行人終于輾轉(zhuǎn)穿過了御北所轄銷金河以南的帝都高地,直抵煜京城下。一路上,但見漫天洪水,翻過海堤的澶瀛海,將整個澹南平原盡數(shù)淹沒。原本富饒的田野,如今也化為了一片澤國。

  失去了家園的流民,如今或餓斃撲于道邊,或不惜為爭搶草根樹皮而彼此殘殺。占山為寇,殺人越貨之事更不絕于耳。甚至連易子而烹,爭食死尸的情形也屢有發(fā)生。

  然而,隨著祁子隱一行的到來,情況卻是忽然有了明顯的改觀。曄國公先是率眾入得綏遙城中,敕令御北將緊鎖于國庫大門內(nèi)的儲糧悉數(shù)取出,以賑災民。在那之后,又將流亡各處的御北軍重新收編麾下,剿滅各處尚未形成氣候匪窟寇巢,令軍心民心為之一振。

  而后,他則在甯月的幫助下,親率軍隊開挖修筑引水通渠,引來尚未被海水浸染的銷金河水,灌溉了原本干燥少雨的帝都高地,終于趕在春播開始前安頓了流民,種下了新年的第一茬青苗。

  但眼下,橫亙在繼續(xù)南下的少年人身前的,是淹沒于一片渾水之下的煜京城池,以及阻隔在自己同鎖陽關間,寬達數(shù)十里的一片汪洋。

  地勢低洼的昶州南方,災情遠比北方高原嚴重得多。此前馳狼肆虐,無人看護的煜水河堤早已被徹底沖垮,倒灌的海水更如脫韁的野馬一般四散蔓延。時至今日,退守鎖陽關的衛(wèi)梁軍再欲出關治水,卻已然是來不及了。

  且不要說有地方可供眾人疏通河道,將水一點一點引回海中了。甚至是將他們自北方帶來的那用于填漏筑壩的沙袋土石,盡數(shù)倒入面前的洪水之中,也連幾個像樣的水花都濺不起來。

  然而就在一行人束手無策,卻又不甘就此退去時,曄國公遠遠地看見鎖陽關方向駛來了數(shù)艘掛著衛(wèi)梁金羆大旗的船來。來船上并無半點軍武裝備,甚至連負責掌舵馭帆的水手們,也僅僅是保證艦只正常行駛的十數(shù)人而已。

  上前一問才知,原來這些船船竟是閭丘博容命人提前備好的。未曾想那位看似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女帝,雖一心欲將先民之力為己所用,卻仍是于人狼決戰(zhàn)之前匆匆留下了手諭,以墨鴉傳回靖樞城中。而那手諭中稱,若其此去北上失利殞命,則將大昕帝位禪讓給祁子隱,并下令所有衛(wèi)梁境內(nèi)武卒,須得盡全力輔佐于他。

  而今,南方各州中,僅敦、虞、澎三國受災較重。其余各國則在衛(wèi)梁雄厚的軍力與財力支撐下,提前于各地險要處加筑了堤壩。如今雖仍有大片陸地被倒灌的海水侵入分隔,但受災的黎民卻堅強地與洪水展開了關乎生死的漫長拉鋸。

  而這些大船,每日于鎖陽關以北的這片水中逡巡,便是為了迎接新帝歸來,主持治水退洪的大計。只是他們沒有想到,閭丘博容竟會一語成箴。

  此前看到高大威猛的武卒,祁子隱心中仍會有些犯怵。可眼下,他卻是毫不猶豫地拉住了船上之人伸向自己的手。因為在南方,有無數(shù)正在洪水之中掙扎的天下百姓,需要自己的幫助,一刻都再耽誤不得。

  然而當他向船下懷抱著白狐的紅發(fā)少女探出手去的時候,卻見對方?jīng)_自己搖了搖頭,進而向后退開了兩步。

  “甯月你做什么?”

  曄國公心中忽然咯噔一聲。果不其然,對面的姑娘努力于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竟是打算行禮告別:

  “子隱,今日我便在此向你辭行了。”

  “為何?如今洪水未退,我還需要你的幫助??!”

  白衣少年對此十分不解。甯月卻似早已做出了決定:

  “你身邊還有迦姐,還有澤明同莫塵。收拾舊河山的話,并不缺我一人。但眼下的洪水,卻是來源于澶瀛海中。若無法令海水平息,即便陸上的堤岸壘得再高,也難抵接連不斷的海嘯沖擊。我同蒼禺一族,本就生于海中,長于海中。這一切災禍說到底,也是因我們而起,于治水自是責無旁貸!”

  紅發(fā)少女說得無比堅定,根本不給同伴任何反駁的余地。祁子隱對此卻仍有些難以接受,愣了好一會兒,方才將翻涌的情緒壓了回去。他知道對方所言在理,卻也明白,眼下一別,再見便不知會是何年了,只是惆悵地立在船邊喃喃道,聲音卻似被卡在喉嚨里,沙啞著發(fā)不出來:

  “那——待洪水退去,你還會回來的,對嗎?”

  同樣不忍離去的甯月卻只是苦笑,并沒有正面回答對方的問題:

  “若是有緣,自會再見的。至少,在洪水得以平息之后……不過我須得先回滄流城中一趟。在那里——留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我必須去取回來……”

  曄國公忽然有些茫然,不知對方口中的滄流城,究竟是這世間的何處。然而還不等其追問,少女便已領著身邊數(shù)百蒼禺族眾躍入水中,一眨眼便消失在白浪翻滾的水下,再也看不見了。

  他卻不知,滄流城早已被海底的火山付之一炬。但甯月并不想給這個心靈純凈善良的朋友不切實際的希望與企盼,更加不想令其為自己擔心。

  鎖陽關下一別,又是三年過去。三年間,莫澤明也在抵達靖樞城后與眾人告別,重新尋回了于洪水之中失去聯(lián)系的宛州商會各大家主,又號召所有人一齊將錢銀捐出,于各地平抑糧價,重修道路,新筑堤壩,開挖溝渠。

  如今,莫氏小家主再次收到了闊別許久的祁子隱的消息。如今的曄國公,正同冷迦蕓一齊,于南方四州間奔走,將被洪水圍困,幾乎失去希望的人們聚集起來,成了名副其實的明君,卻一直沒有稱帝。

  曜寧三年早春,莫澤明在莫塵的陪同下,重又回到了闊別多年的云止城。而今,宛州各地的洪水終于日漸泄去,成功停止了肆虐。而溯離山與雷引山間的這片盆地,也終在數(shù)年后見到了久違的陽光。

  滿是泥濘的大地上,被沖毀的道路下露出犬牙交錯的路基。兩側(cè)折斷的樹木橫七豎八地傾倒著,與倒塌房屋的橫梁、立柱,以及繩索破布等纏繞在一起,堆砌于洪水曾經(jīng)抵達過的地方,無聲地昭顯著那曾經(jīng)席卷了天下的力量。

  這也是在北上鬼州多年后,銀發(fā)少年再次有機會回家,有機會踏入落星閣。高高立于山頂?shù)拈w內(nèi)并未被洪水浸染,依然保持著莫澤明離開時的模樣,就仿佛他從未離開過。

  “小家主,是否安排人手,著手將此閣也一并修繕翻新了?”

  立于少年人背后的莫塵開口問道。如今的他兩鬢早已斑白,卻依然如此前那般地畢恭畢敬,一絲不茍。

  看著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一切,少年人卻是釋然地搖了搖頭:

  “不用了。父親的大仇得報,我也不用再每日觀星,卜算星命了。你可知父親當初,為何不愿授我星算之術?不過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

  莫澤明此番話卻根本不是在問對方,只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誠如父親所言,人心才是這世間最大的變數(shù),是任何力量都無法與之抗衡的究極之力。我莫氏立身于世,所仰賴的其實始終都不是洞悉星象,趨利避害的本領,而是一如既往的真誠待人,從不以惡意相欺。所以,星算之術,不必再傳下去了。這落星閣,也不用再修?!?p>  莫塵并沒有接話,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主仆二人立于閣上,感受著迎面吹來的,帶著濃重咸腥味的風,更聽到了隨風飄來的,陣陣嘹亮而歡快的吆喝聲——

  如今的溯離山腳下,離水河道中的淤泥皆被清理完畢。而其上游的最后一條泄洪渠也已開挖完成。隨著渠邊民伕的齊聲高呼,用于阻攔洪水的一道閘門在人力的牽引下徐徐開啟。而云止城外僅剩的一片方圓數(shù)十里的堰塞湖,也循著溝渠泄入了離水,進而奔騰著重歸澶瀛海中。

  堰塞湖邊圍聚的人群,紛紛手舞足蹈,歡呼雀躍了起來。似乎眼下,便是他們此生最為快樂的時光。

  遠遠看著一切的莫澤明卻忽然有些感慨起來。他重將目光投向了晴朗的天空,只覺得那些自己傾力投入的一切,那些自己曾毫不在意,視若糞土的金錢、人脈、在這一刻忽然被賦予了全新的含義:

  “父親,今日往后,我將盡全力,一點點重建起曾經(jīng)的宛州商道,用全部收益造福一方百姓。如今,倘若你尚在兒子身邊,也一定會贊同兒子這樣做的,對么?”

  春去秋來,寒暑幾番。衍江入海口旁的暮廬城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月夕節(jié)。原本凋敝冷清的街上,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再次張燈結(jié)彩,變得熙攘繁盛起來。而隨著宛州商道的重新開辟,原本相互敵視的國家之間,也愈發(fā)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后,冷迦蕓輕輕闔上了迦蕓齋的大門。自鋪子重新開張以來,又是整整二十年。這些年來,梓潼街上就屬今日的生意最好。但老板娘卻是回絕了黃昏之后的所有來客,早早地關了張。

  如今的她,仍是一身東黎風情的華貴紫衣,身材也未有太多走樣。然而,白發(fā)卻還是悄然出現(xiàn)在她的鬢稍,魚尾紋也爬上了眼角。

  穿過人頭攢動的大街小巷,女子來到了東市的修業(yè)坊。坊中的參天古柏較她離開時,生得更加粗壯挺拔。然而它們雖挺過了屠城、挺過了洪水,如今卻是被盡數(shù)伐倒,用作修繕城中房屋的主材。但那座以石墻圍攏起來的折柳軒內(nèi),卻依然草木繁茂,暗香襲人。

  向百里留下的海棠花,在女子的悉心照料下長勢喜人。不僅名動宛州,更是成為了每年花朝節(jié)時的新寵。

  軒中只有一名侍女,笑吟吟地替歸來的女主人打開了門。院內(nèi)的小案上則擺著早已做好、冒著熱氣的晚膳。于迦蕓齋中見了太多菜肴的花式,如今一碗白粥加上幾碟小菜,在冷迦蕓看來卻是遠勝萬千山珍海味。

  然而,女子卻并沒有如往日那般徑直入座用膳,卻是走向了院中花開正盛的海棠樹下,折下一條長勢最為喜人的花枝,方才重又回到案旁坐下,將其輕巧地放在了自己對面。

  對面案上,還擺著一副空碗筷。石凳上更有一雙早已縫縫補補無數(shù),卻洗得異常干凈的舊靴子。冷迦蕓輕輕揮手,命侍女去屋里取了一壇自己前年新釀的清荔燒,給案上兩只杯中皆斟滿了酒,端起對著頭頂?shù)囊惠喦逶?,喃喃地道?p>  “百里,又是一年月夕了,你在天上,過得還好嗎?”

  女子終生未曾婚嫁。而逢年過節(jié)這樣的獨斟自飲,早已成了她的一種儀式。她猛地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么多年過去了,似乎心中的悲喜,也慢慢隨著時光流逝而逐漸淡去,唯有心中對愛人的思念,經(jīng)久不衰。

  直至此時,她方才發(fā)現(xiàn)今日案上還擺著第三副碗筷。冷迦蕓并未多想,只道是過節(jié),便招呼著侍女一起坐下用餐。誰料立于案邊的侍女卻是笑著搖了搖頭:

  “阿姐不用費心,我已經(jīng)吃過了。這副碗筷,是給客人準備的?!?p>  “什么客人?”

  東黎女子忽然有些不明所以,卻見對方抬手,沖院子一旁空置已久的廂房指了指。她立刻將目光朝那間廂房前看去,卻見一個身披鮹衣,發(fā)色如火的姑娘輕盈地推門出來,沖著自己甜甜地一笑,聲音卻已是哽咽:

  “迦姐,洪水終于退了!這些日子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同你說!”

  忽見闊別多年的甯月,冷迦蕓平靜的心中忽地又涌起了許多舊時的回憶。百感交集之下,眼淚當即便難以抑制地流了下來。然而她那掛著淚的臉上,卻是露出了老母見到回鄉(xiāng)省親的女兒一般,無比欣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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