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梅居
“太傅,今日有雅興在舊地喝茶吃酒,倒是這一年來頭一回?!?p> 蘇氏跪坐在蒲草墊子上,拿起茶臺上的酒便一飲而盡。而對緊挨著的茶水卻是無心試之。
茶臺旁的火盆燒得正旺,噼里啪啦比院落里的北風還要應(yīng)景。
這冬日的梅居可是浮箬島西子畔的一絕。每年白雪季,這個方圓十里的小島都被冰雪覆蓋,唯有梅居那遍地紅梅依舊盎然挺立,傲雪凌霜,不卑不亢。昔日,所有人都以為這樣的奇景會和期望的一樣,年年相隨,周而復始。
蘇氏品了一會兒杯中酒,視線從凌寒獨自開的傲梅處回到依舊冰冷的茶室。
這霧騰騰的氣流飄在桌子的上方,纏繞成一縷縷白紗。映襯著對面那人的臉,線條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蘇氏放下酒杯,莞爾一笑。半晌,霧氣散去,蘇氏抬眼依舊面色怡然地瞧著對面那人。眼神中袒露了敬仰和尊重。
“若兒,你還是這么自信,笑得那么好看。想當初,四個丫頭里面就數(shù)你最上進。叔父也最疼愛你?!?p> 說話的就是對面輪廓漸漸清晰的那位。這人口齒咬字極其準確,加之面目威嚴有神,一看就知道是個頂好的師者。只是隱約感覺這人身上有些舊傷,中氣欠缺了些。
“若兒知道叔父最疼我。今日,大老遠地跑來陪您賞雪踏梅?!?p> 蘇氏言罷,舒展了眉頭。手握茶壺柄,將幽香撲鼻的茶水倒入那人的茶盞中。依稀感覺到莫名的眼神之下,茶桌有些微顫,便沖著他抬眼一笑。
“宮里的事,省心不少吧?”
那人低頭碰觸到茶盞的杯沿,頓了一下,言罷,才一飲而盡。
“還行!凌秋水那小子已經(jīng)讓我給控制住了。叔父,您回宮幫我吧!”
蘇氏來這一著顯然就為了這一刻。
“我老了,還有什么用處!”
那人搖了搖頭,低聲自謙地回絕。
“這一路走來,沒有您,我哪能登上現(xiàn)在的位置!現(xiàn)在正是用人之際,您可不能推脫!”
蘇氏烘番薯似的軟磨硬泡。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敵了,用不上我了。我也需要清凈,將往事捋一捋,曬一曬,品一品?!?p> 那人捏著空杯盞,晃蕩了片刻,不知該放下還是該端著。
“凌秋水身邊有個武功極好的將軍,叫楚閻。半年前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嗎?”
“呵~你都統(tǒng)領(lǐng)三軍了,還防著一個落單的鳥,不必要吧。他去哪兒了,把你驚的?”
那人團了團袖口,一臉鎮(zhèn)定地問。
“古軒樓舊址!”蘇氏慢慢地吐出的那幾個字確實有些份量,茶室瞬間沉寂下來。
那人半晌沒有話,只是瞪大眼睛琢磨這事兒有些難以說清。有人說古軒樓是九層巨塔,有些人又說是一間茅屋,還有人說是在山里面??墒牵嗄昵爸挥形鞴群托招さ恼嬲M入過,并且都閉口不談。如今,那二人早已作古,無從考證這樓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
一盞茶的功夫,那人才神神秘秘地問道:“那邊除了一個山頂暗湖,樓已經(jīng)早被毀了。楚將軍又是如何得知,如何進入的呢?”
“進沒進,我這邊的暗樁沒打探到。倒是,他們在古軒樓舊址附近失蹤小半年后又回來了。孤影沒回來,只有楚閻和周旭兩人回來的。我心里有些擔心。”
“孤影依舊沒見著?”
“對!”
“幽冥那邊沒消息?”
“有!”
“什么消息?”
“楚閻和周旭從青云頂出來,那個地方可是四周無物。還有一個年輕男子從青云頂往北境方向飛身而去。穿衣打扮像是我族人。自稱名諱’元卿’。我找了幽冥的北境通付作語跟著?!?p> 蘇氏說話間,正凝視著那人,語調(diào)也是愈發(fā)急促而高亢。
“元卿!”
只見,那人即刻淚水奪眶而出,下巴止不住地抽動。他低頭的瞬間,幾滴淚恰巧落進了茶水中,將清澈見底的橙黃色茶水溶成了深紅色。
古人云:泣淚三年,終成血。
往昔不知恨意何故,今時已知見恨晚,終究大錯已成,無可挽回。
“叔父,您這是,病了嗎?”
蘇氏起身極緩地走到那人身旁,撫摸著那人的后背,像是幫他順氣,又像是在打探些什么。
那人默不作聲,分秒后,抬眼望著外頭那些被北風卷起在空中狂舞的花瓣,就像一道道過往的傷疤,正在流淌著昔日的恨。
“此事不能聲張!”
“劉侯已經(jīng)知道了!”
“那就將錯就錯,全部做掉!”
龍靈鎮(zhèn)轉(zhuǎn)角的一幕對話,被那人聽到。他有些慌張,本想上前阻止,但是礙于這個極其陰毒的招數(shù)是出自他之手,便稍稍遲疑了片刻。就是這幾分鐘的猶疑,讓他徹底掉入人性自毀的漩渦。
這心從此再也不能平靜,天平總是處于左右搖擺當中。
那人挪動木質(zhì)輪椅在茶室旁的書桌上揮筆寫下一首小詩。
蓬草·祭
朱江月夜憶往昔,
西子日頭踏河山。
靜待傲梅入臘月,
憐惜蓬草度冬寒。
圣隆元年,冬,歸零,蘇離。
言罷,將筆一扔,說道:“若兒,叔父累了,扶我去歇息吧?!?p> “唯!”
蘇氏回頭盯了數(shù)眼,竟猜不出其中意思。然,她心里有些微微發(fā)毛。畢竟蘇離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哭過,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些落寞。不知道這回是有什么事來勢洶洶觸及到他的神經(jīng)。
洛尤宮內(nèi),劉元卿已經(jīng)神情落寞地從房中逃了出來。
“元卿?”
蘇離猛搓著輪椅的車轱轆往前挪,雙眼通紅地低吟一聲。
劉元卿本沒有注意,可是,聞見哭聲,便停了下來,問道:“您為何哭?”
“因為做錯事,內(nèi)疚!”
蘇離聲音顫抖著回答。
“世間之人都喜歡內(nèi)疚,既無益于已死之人,也無利于自身。假如當時良心未泯,又何必悲悲戚戚!假如已經(jīng)造成悲劇,何苦還活著!”
劉元卿發(fā)自肺腑之聲說得句句在理,如斷針嵌在肉中難以取出,只能看它一直生長一直疼痛。
“我找你許久,今日希望你能給我個痛快!”
蘇離眼淚鼻涕都已經(jīng)掛在臉上,紅腫的眼袋垂在眼眶之下,看似已經(jīng)并不想茍活。
“你知道我叫劉元卿,知道我父母,知道血債血償?早干嘛去了!罷了,你去問他們吧。我已經(jīng)累了!”
劉元卿言罷,就要離去。
“我是你外祖父,你記住!”
蘇離話音剛落,便提起利刃捅向自己的心窩子。
劉元卿轉(zhuǎn)身怒吼一聲,這原本就冷清的廳中瞬間凝結(jié),連呼吸都沒了來由。
劉元卿上前拿走蘇離手中緊握的刀,有些許感觸地說道:“突如其來一個親人,又是有血仇的,我都沒想著殺你,你倒好自己上手了。我今天算是明白了,最好的懲罰是彌補。你再等等吧,死期一定會來的。”
這一刻,他又不想走了,忽然覺得事兒還沒完,那就暫且停下腳步,駐足觀望一番。
彐曰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