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園驚夢
那日午后小憩,外頭艷陽高照,陽光像是正燃燒在頭頂似的。陣陣熱浪翻滾在云端之下。肉眼不見其蹤影,皮膚卻是真真的體會了一把蒸烤之感。熱氣游離于天地之間,逼著人們不敢露出身上的一絲半毫。無奈之下,只得躲進(jìn)陰涼處,閉上眼睛挨過這個嘈雜的暑熱天。
原本凌秋水的睡眠一直黑白顛倒,和他的為人有些類似。午后那段時光是他長久以來最為舒適的休憩時間。
可那日,他在竹榻之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靜心入眠。只見他長長的發(fā)絲不知置于何處才好,索性仰面望著房梁上的小玩意,順勢將頭發(fā)垂于地面,此時,后背才勉強(qiáng)有了些許清涼。這么一折騰,殘留的睡意便消失殆盡。
有人在一旁細(xì)心候著,不敢有一絲怠慢。隔著綠煙羅,那人環(huán)顧四周,思量著:不知主人是遇到什么事了,殿中并非酷暑難耐,相比其他宮里,這寢殿設(shè)計巧妙,冬暖夏涼。我將薄荷綠植置于殿內(nèi)。但凡外人推門而入便能感受到清甜的幽香撲鼻而來。怎會睡意全無?
明眼人都能看出凌王這一通自我淪陷的模樣,只能怪青云殿里頭的那人。那廝張口就應(yīng)承了午后游園作陪的芝麻綠豆點小事??蓺獾氖悄侨斯忸欀炔璩了迹瑝焊鶝]當(dāng)回事,只是隨口一說。
凌秋水實在睡不著,起身喝了小半壺冰水,頓覺得燥熱感沒有絲毫消減,倒是更加興奮了。
“來人!”凌秋水收起發(fā)絲置于胸前,眼含笑意地大喊了一聲。
“奴婢在,不知凌王有何吩咐?”帳外的男子答應(yīng)后,步伐極輕地行至榻前,問到。
“連瀟,你怎么還在這里?”凌秋水笑意淡了一些,張口就問。
連瀟沒有回應(yīng),而是低頭垂目間有些許楚楚可憐地站在原地。
“哦,對!本王差點忘了。身體好些了嗎?”凌仁君見狀立刻恢復(fù)了熱情,并沒有怪罪于他,而是好言好語地問到。
“謝謝主人!原本也無礙,不知您有何事吩咐?”連瀟聲音婉轉(zhuǎn)動聽,給熱上心頭的凌王帶去了些許涼意。未惹得龍眼大怒,反而讓凌王微微感覺甚好。
凌秋水抿嘴一笑,挑了挑眉,說道:“早先,挑了幾件游園的衣裳,你且?guī)臀铱纯??!?p> 言罷,他攬起一大堆衣物隨手扔在美人靠上。嘟著嘴唇,皺著細(xì)眉,手指不停地跳躍在不同的服飾之間??此普鸽y,或許,對他而言這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情。
眼瞅著凌秋水鼓著腮幫子哀求地看著連瀟。
連瀟即刻移動小碎步到凌秋水跟前。拿起一件淡綠色的絲質(zhì)袍子,貼近凌秋水的身子比對著。半晌,才收回了忘神的眸子,淺淺一笑。
“綠意?連瀟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凌秋水眼神跟隨指尖劃過絲線表面,言語自然流露些許恰到好處的意思。
他深深的酒窩聚成之后,抬眼目色云淡風(fēng)輕,手指極緩地伸進(jìn)袍子里頭。末了,在銅鏡前呆呆地坐定,賞完臉龐,挑揀了一把精致的刀具修了眉。
連瀟一直意猶未盡地瞧著眼前這靈動的身影,像是分秒都不敢錯過。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玉鐲子,輕觸了兩下,笑意就瞬間收了回去。
凌秋水在收拾描眉間,幾經(jīng)等待,一個時辰終于過去了。
他急不可耐地坐上步攆,行至青云殿門口,掩飾著咳嗽了幾聲。
九長天聽聞后,推門而出。瞬間,像是躲避刀劍一般,趕忙合上,似乎被日光給震懾住。
凌秋水搖著扇子,臉色微微沉了一沉,言道:“楚閻將軍!”
九長天半瞇著眼睛再次打開大門,伸出腦袋感受了一下烈日,趕忙縮了回去,站立在門檻后頭。
眼見凌秋水正在步攆上嘴角露出些許笑意地盯著自己。他伸了伸懶腰,故作隨意的姿態(tài),大步地走了過去,問道:“凌王,此時是要去哪兒?”
“去游園!你忘了?”凌秋水聽聞后,眼睛一瞪,怒氣直接爬了上來。
九長天晃了晃腦袋,驅(qū)除一些困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解釋道:“在下不敢!許是睡久了,咱們走吧?!?p> “上來!”凌秋水立刻嘴角松弛,轉(zhuǎn)而彎成一個下弦月的曲度,半晌沒有絲毫拉垮。
“既然是游園,陛下何不與我漫步前行?”九長天見著前后侍衛(wèi)均大汗淋漓,立刻有些憐惜之感涌了上來。
凌秋水搖著扇子,嘟嘴賣萌似的笑道:“也好,本王盛情難卻,陪君同去!”
九長天瞬間打了一個寒顫,心想:這小子怕是哪根筋搭錯了,真是越來越難懂!竟然,披頭散發(fā),穿得像個女子,舉手投足皆是矯揉造作!我昔日比武把酒言歡的兄弟終究還是沒了。
凌秋水一直賞心悅目般地轉(zhuǎn)頭瞧著九長天的側(cè)顏。似乎稍有不慎就會燃盡了對方的心。
九長天極其克制地目視前方。余光掃過,那人的神色已經(jīng)令他心生畏懼,何況是轉(zhuǎn)眼瞧上,那不得是火星撞地球,俱滅!
“凌王,今日如何不束發(fā)髻?”九長天喉頭微動,瞥眼看向另一側(cè),嘴里卻是異常誠實地問到。
“難得空閑一日,此前為公子之時,除了面圣,本王嫌少束發(fā)?!绷枨锼畬⑸让嬲谘诎脒吥?,只留著一汪深水,蕩漾著波瀾。
九長天低頭斜著臉,視線在凌秋水的眉眼間停留了幾秒鐘,他頓時覺得這人游園目的不純。
他伸出手指不自覺地在這人肩頭撩了一下發(fā)絲,只覺得收回的指尖已然凝氣成水。
九長天輕笑一聲,想著:那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學(xué)以前的凌秋水的樣子,冷面玉佛,不搭理,不給眼神。
二人在石階上和道上,繞來繞去,走了千米,轉(zhuǎn)而在宮內(nèi)東側(cè)的逍遙殿門口停了下來。
“此處是?”九長天特意問了一句。
“是前太子的寢宮,許久未至。本王總覺著君與他好相像。今日,便一同來看看?!绷枨锼崎_大門,見九長天駐足不語。隨即挽著他的胳膊肘,走了進(jìn)去。
九長天內(nèi)心的小神仙翻起了白眼,嫌棄道:凌秋水怕是沒見過俊美的男子吧,這副倒貼的樣!虧得先前還把他供起來,如今看終究還是錯了。
“聽說,已經(jīng)歿了?”九長天斗爭了半晌,內(nèi)心有些許寒意地問到。
凌秋水打趣地收起扇子敲了敲九長天的腦門,說道:“別聽信傳言,還未找到尸身,都不好說!”
言語間,透出衣衫的汗液已經(jīng)下沉到九長天的手背上,有些難以言明的溫度,正悄悄融化堅硬的外殼。
“陛下供奉著他,是為何?”九長天縮回臂膀,伸手摸了摸腦門,旁敲側(cè)擊般地問到。
“他與我之間已經(jīng)走上了殊途。平日里,我也沒人說話,只當(dāng)跟他聊個天,解個悶罷了!”凌秋水言辭有些冷峻,卻也流露了本意。言罷,還調(diào)侃似的故意斜視了一眼。
“哦?!本砰L天輕聲應(yīng)和著,微紅的臉上突然蒙上一層灰色。
“原先我與他一起比武的時候,總有孤影跟著。你們軍營里頭,他是不是比我更能服眾?”凌秋水行至廊中,突然轉(zhuǎn)頭問到。眼神透著欣賞的微光,嘴唇卻是擰巴著,分明是隱藏妒忌的慣用招式。
“回稟陛下,確實是?!本砰L天為了揪出這人的本源,索性以下犯上,該怎么答便怎么答。
“那九長天呢?如今我能勝于他嗎?”凌秋水回過頭,深吸一口氣,避開旁人的目光,問到。
半晌,九長天默不作聲,只是習(xí)慣性地叉起腰,直直地站在他面前,拋擲一個久遠(yuǎn)而熟悉的眼神。
此時,四目相對,意喻難以言表。
分秒過后,令人詫異的是凌秋水竟然眉開眼笑著說道:“不妨事!都過去了。在我心里九長天就像一座高山,在山底的時候,我仰視他的大氣磅礴,不可一世。但我一旦努力地攀上山頂,將他踩在腳下,我就只能俯視他,俯視他佇立原地,不知人為何物!”
九長天假裝聽不太懂,低頭微笑著抿了抿嘴。他收回手臂的剎那,肩頭微微塌了一些。轉(zhuǎn)身之間,眼神的余光分明晃過一絲今非昔比的惆悵。
“你看我,跟你說這些做什么。這里是前堂,他總是在這里舞刀弄劍,張狂得很!我一向是躲在后院練習(xí),怕誰瞧見,徒生麻煩。每次,我走進(jìn)來都不見他人影,總是躲在暗處捉弄一下,好像多了塊肉似的,幼稚得很?!?p> 九長天內(nèi)心苦苦地笑著,慰藉著自言道:不過是出于純粹的喜愛,哪有如此不堪?人與人之間,表露和意會竟是如此相悖!真是萬萬沒想到的。這人游園倒是其次,說往昔的故事才是正題。不知道是何意?
二人漫步行至后院,在露沾庭小坐了下來。
放眼而去,亭子周圍方圓幾里都是荷花池。
荷葉依舊綠意盎然,荷花仍然清香素雅。柳葉垂入池內(nèi),隨波逐流,似綠影泉涌。入眼處,植被茂盛,一派生機(jī)。
涼風(fēng)襲來,九長天臉色微微恢復(fù)平靜,顴骨之上的紅暈褪去了大半,轉(zhuǎn)而蒼白了一些。唇間依舊抿著些許難捱的歲月。
他迎風(fēng)嘆息,感慨恍如隔世。此時,他沒顧忌那雙眼睛。而是恨不得將過往和今朝跌宕起伏的痛楚全都宣泄在這里。
這片天地,最熟悉的當(dāng)然是他了。五歲時就遠(yuǎn)離了婦人溫暖的懷抱,孤獨地生活在這里。此處的一草一木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喜怒哀樂。
如今,物依舊,人卻是陌生了。
可是,水池下的暗涌并不影響水面始終如一的平靜。
二人在微風(fēng)和綠意中,隨意地坐在涼亭的長椅上,偶爾相視一笑時意味深長。
一抹斜陽而至,凌秋水坐起身,在池邊呆呆凝視許久,問道:“楚閻,做大將軍高興嗎?”
“當(dāng)然,行軍打仗的武將,誰不想做大將軍!”九長天按耐不住情緒,借機(jī)仰天大聲地說著,似乎此時他就是楚閻。
“做王呢?”凌秋水側(cè)過臉,凝視著九長天側(cè)臉上的眸子,極賦深意地問到。
“凌王說笑了,哪有誰都能稱王的?那不是謀逆嘛,株連九族之罪??!”九長天咧嘴的瞬間,齒間磨出了些許聲音,面色卻露了些許膽怯。
凌秋水轉(zhuǎn)過臉,呆滯地目視夕陽西下的天邊。嘴角笑意全無,沒有再開口言語。
火紅的余暉映襯二人周身赤色,凌秋水緩緩地倚身靠向九長天。
彐曰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