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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城幽魂

20.昔日的歌謠

沙城幽魂 卡斯特蘭的花 5422 2021-12-19 10:00:00

  在沙塵暴來臨之前,我和四月的最后一次會面是在我離開沙城的那天,我們坐在一家空蕩蕩的咖啡館里,只有店主人和他的服務(wù)員兒子。服務(wù)員給我們端來了和往常一模一樣的咖啡,充滿了真實與誠意,沒有半點馬虎。四月看起來很憔悴,眼袋像是染上了墨汁,臉型瘦削了不少。他那時完全孤身一人。他告訴我,如果他愿意,隨時能夠回到斯芬克斯,可他找不出這么做的意義。他想呆在這,就在這座城市,他的家。他一直沒和我說起過他的家人,我也沒有刻意去打聽。說到底那些都是屬于他的隱私,生命的部分,如果他不愿意向別人傾訴,那也無可厚非。我們只短短的聊了十幾分鐘。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喝酒,只是坐在那聽著我說,或者任由我聽著他說。

  “嗨,老兄,你知不知道有一種藍色的花?我在山谷里曾經(jīng)見過這樣的花,可壓根就沒找到任何有關(guān)它的資料。那是一種還沒被記載過的花,你見過嗎?”他說。

  “我知道卡斯特蘭也開過這樣的花,不過很早以前就枯萎了。那里所有的花都枯萎了,不過一到春天,它們就又會再度盛開,盛放過一整個春天之后,又再度枯萎。接著下一個春天又會再度開放?!?p>  “它們也是藍色的嗎?”

  “是藍色的?!蔽艺f,十分確定卡斯特蘭開的是一種藍色的花。

  “我們會再見面的,老兄?!彼f。

  “會的?!蔽艺f。

  四月走后不久,我也結(jié)完賬離開了咖啡館。臨行前我又朝手臂上打了一針麻醉劑。該死的傷口又開始疼痛了。服務(wù)員緊張地跑向內(nèi)屋,把咖啡館的主人叫了出來。

  “先生,我們這里不允許攜帶毒品?!钡曛魅死淅涞恼f,雙手抱胸,似乎隨時準備把我扔出去。

  “老兄,只是麻醉劑。”我說?!澳銈兏陕锊浑x開這?沙塵暴就要來了?!?p>  “要是我想這么做,就會去做,用不著你提醒?!?p>  “別緊張,我只是隨口一說。我們都為這座城市傷心,心簡直都快要碎掉了?!蔽艺f。

  他朝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回到了內(nèi)屋里,留下他的兒子獨自坐在門邊上,等候著永遠也不會再來的客人。我向他打了個招呼,驅(qū)車回到警局。除了門口的警衛(wèi),里邊壓根就沒有任何警員。所有人都去參與疏散人群的任務(wù)了。我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里,把腋下的點四五手槍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用一只手取出彈夾,把里邊的子彈都拿出來,只留下一顆。我盯著那把渾身漆黑的手槍看著,它就好端端的待在那。我把槍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接著舉了起來,對準自己的腦袋。

  “這樣的話可什么事情也解決不了,老兄。”我自言自語,把槍從太陽穴上撤了下來。我把最后一顆子彈也取出,接著把這些玩意兒都扔進了抽屜里。我不干這行了,老兄,該回去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了。這本該是依依想要的結(jié)果,她一直在期待著這樣的時刻來臨。她無時無刻不在公寓的窗口里守望,像媽祖守望著出海的漁民一樣守望著每個深夜晚歸的我。到底是什么阻止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工作?不,那永遠只是借口?;蛘咧皇菚r間?也許我們愛上彼此的時候都太年輕了,眼里只有愛情,等待日子游過三四年的河岸與平原,這時激情開始沉下,最后沉入河底,永遠留在了過去。

  我站在辦公室的門口四處環(huán)顧,最后走到墻邊取下那副西斯萊的鄉(xiāng)村油畫,把它同樣塞進抽屜里。我合上辦公室的大門。我不知道這里還有什么東西值得我留戀。我驅(qū)車回到了林伊的公寓。她早已收拾好了行李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著我。

  “就這些?”我在她的旁邊坐下。

  “我們需要什么東西留作紀念嗎?”她伏在我的肩膀上說。

  “我們隨時可以離開這里?!蔽艺f。

  “讓我來開車,你的傷口還沒好?!?p>  我們相換了座位。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空蕩蕩的街道在我的身后遠去。我沒有任何感傷。等到出了城門,我的昔日同行們都在做著令人值得驕傲的事,而我只是灰溜溜的坐上車子擅離職守。多少年后我一直在回想我是否做出了正確的決定,這個問題始終困惑著我,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的任何場景里,直到老年我才明白,這樣的選擇并沒有對錯,但我應該陪同他們一直堅守到最后。我一直以為自己擁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生活里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我的錯覺。一種年輕時自以為是的錯覺。

  我透過后視鏡看著沙城在我的身后腳步匆匆地走遠。我簡直想跳下車子往回跑,像個瘋子一樣,跑過炙熱的沙漠,重新投進她的懷抱??晌易罱K沒有那么做。

  “我們會有個孩子。醫(yī)生告訴我的。”林伊說。

  我搖上了車窗,把所有的一切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保持一顆冷漠而孤獨的心,讓它在身體里瘋狂的跳動。

  當初我就是這么告訴自己的。

  等到黎明來臨的時候,我們在其中一座難民營里停了下來。大約在上午十點鐘左右,所有的人都在抬著頭向來時的方向望去,那副場景簡直有如耶穌再度降世,帶著濃重的朝圣色彩。我聽見有人在小聲的祈禱,年老的婦人在安慰著年輕的兒女不要哭泣,她告訴他們明天依舊會來臨,并且像往常一樣艷陽高照。我摟著林伊的肩膀,遙望著遠方有如地上海嘯般的沙塵騎著千軍萬馬駛過。我們望不見那座低矮的城市,卻能夠想象得到她被蒙古鐵蹄似的沙塵踩過,我們幻想著她在死神的肆虐下依舊保持著一張安詳與平靜的面孔。她也許比我們早就料到死神的降臨,她明白自己就跟普通的人類一樣,遲早也會有死去的那一天。

  林伊摟緊了我的腰,幾乎要哭出來了。我吻了吻她的額頭,什么也不愿意多想。

  晚些的時候,在城里負責疏散的警察們趕到了,他們告訴我來的沒有見到荷馬的身影,也許他和其他的失散的警察呆在一塊。沙塵掩蓋了我們的視野,能跑到這里已經(jīng)是相當幸運了。他們中的一個說。

  “先生,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他問。

  “我和荷馬有過一些交情。”我說。

  他后來認出了我,不過并沒有說些什么,可我仍然能夠看出他眼里的嘲諷與責備。你干嘛不和我們一起堅守到最后?他也許想這么說,但沒有說出口。

  夜里的時候,傷口又開始疼痛。林伊找到了難民營里的醫(yī)生,他告訴我傷口開始發(fā)炎了,這幾天必須好好休息,繼續(xù)趕路的話會使我失去這條手臂。沒有人愿意在這個地方停留,因此第二天的時候人群都開始陸續(xù)離去,直至只剩下我和林伊。夜里的時候就又做夢,夢見依依、四月和凱,作戰(zhàn)靴踩在沙漠里的聲音,甚至夢見了瑪門,他在那對我說‘先生,兩天后你會聽到我們的名聲響徹沙城的上空’。我夢見那些死去的人,那顆在午后的小鎮(zhèn)廣場里跳動的綠色心臟。每當我被這些夢驚醒時,張開眼睛總能看到在我身旁熟睡了林伊,我伸過手時能夠觸碰到她的臉龐。

  我躡手躡腳地從帳篷里起身,獨自坐在門口邊上的木箱上,想抽根煙,摸遍全身卻沒有找到任何香煙或者打火機。風在那里吹,帶著令人窒息的沙塵的味道。星辰在天空閃耀。從前我總幻想著哪一顆星球上飛來一個人,接著他請我給他畫一只綿羊。

  我們離開沙漠后去了普羅旺斯,林伊說西班牙的氣候不適合養(yǎng)傷,巴黎現(xiàn)在變的有些冷漠。在我養(yǎng)傷期間林伊開始學寫作,她的第一篇文章被錄用以后得到了一筆小小的稿費,不過我們現(xiàn)在并不缺錢,她可以繼續(xù)嘗試。如果她愿意,一定會成為杰出的作家。至少我是這么想的。大概三個月以后,我收到了一封智利的來信,是羅科寄來的。他告訴我因為他遲遲不肯走的緣故,導致林白在逃亡的過程中喪失了性命。我沒有給他回信,信上只有智利的郵戳,上面壓根就沒有寄信的地址。他沒打算讓我回信,只是告訴我這么件事。他還說至今為止他并沒有找到有關(guān)四月的蹤跡,也許他已經(jīng)在那場沙塵暴里喪失了性命。我很慶幸我們都還活著。他在信的結(jié)尾時這么說。

  “嗨,今天檢查的結(jié)果怎么樣?”我問林伊,她正挺著肚子在廚房里忙活,始終不肯停下來。

  “你就沒打算記住,是嗎?我今天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彼裨沟馈?p>  我走到廚房里從后面抱住她,親吻著她向上揚起的額頭。

  “是男孩嗎?”

  “是個女孩?!?p>  “她以后一定會讓許多顆心破碎的,就像她媽媽一樣?!?p>  林伊在普羅旺斯生下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等到她兩歲的時候,我們?nèi)チ艘獯罄?。我在當?shù)氐男侣勆缋镎业揭环菥庉嫷墓ぷ鳎杖氩诲e。林伊依然在進行她的創(chuàng)作,后來她被意大利的一所著名大學聘去當講師。日子就這么過,行云流水般,轉(zhuǎn)眼間年華已逝,等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多出幾根白頭發(fā)的時候,我突然想回到沙城一趟。那里也許已經(jīng)被風沙埋沒,就像我曾經(jīng)見過的廢墟,除了斷壁殘垣以外,沒有任何生機。

  我向新聞社請了兩個星期的假,他們告訴我除非我能夠找到一位能夠暫時代替我的編輯來作主編,否則接下來的事就沒法正常進行。老頭們囑咐我那些年輕人需要有人來告訴他們該怎么做好眼下的工作。我說他們知道該怎么做,他們也許會犯下一些錯誤,不過不要緊,他們下次會努力干的更好。

  “為什么你會這么認為?”他們問。

  我很奇怪他們?yōu)槭裁磿羞@樣的疑問,于是我只好問他們:“你們年輕的時候不也這么干嗎?”

  總之我請到了兩個星期的假。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將去向何處,我那十六歲的女兒也許會疑惑,不過林伊會明白的,她會知道我將到何處去。

  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我到達那里的時候,沙塵早已把這座城市淹沒,只有稍高的樓露出塔尖?,F(xiàn)在你可以順著沙堆爬上屋頂眺望這一帶地區(qū)。我走進廢墟中,死死的盯著破爛的筑群中的其中一棟,不由得笑了出來。那座體育館依然佇立著,像住在懸崖上的巨人向大海的遠處眺望,期待有一天自己能越過這片大海,或者只是乘著哥倫布的船隊一起駛向新的大陸。

  我在那生了火堆,喝著小瓶的便攜威士忌,坐擁整個夜晚。我把火炭燒旺,試圖驅(qū)逐掉這座城市的冰冷,可我到底明白,對于一座偌大的城市,這么點火不算什么,最多只能給予一個人熱量,或者就幫不了任何人。這個時候我不由得念叨起那個沙漠女孩唱過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嗨,老兄,你的威士忌能讓我喝兩口?”

  一個聲音從我背后傳來。我轉(zhuǎn)過頭望見隱藏在建筑陰影里的一個分外漆黑的人影,我甚至覺得他比黑夜更多了幾分暗色。我盯著那具死神一般的身影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幾乎淚流滿面。

  “整個火堆都是為你準備的,更別提這點小酒了。”我說。

  “你不想去一趟紫羅蘭花谷?”

  “我聽說那里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了?!?p>  “道聽途說總抵不過眼見為實,你最好到那去看一看。”

  “我會去的。”我說。

  “這些年你還生活在這?”我問。

  “記得你跟我說過什么?一座城市成為廢墟并不是外力因素導致,而是人離開了城市,任由其淪為空城?!彼f。

  “我不記得了。”我說。“也許這話是你說的?!?p>  “不重要了?!彼f。

  “想要找個暖和的地方喝上一杯?”他說。

  “這個座城市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俗語不是常說,‘毀滅是新生的開始’?”他站起身來,向我招了招手。他看著我無動于衷,眼睛里閃過些許失落。“怎么,老兄,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嗎?”

  四月帶著我走過那些落魄的建筑和生銹的街道。我們走進了城市的深處,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座城市新生的可能。我看到了一條亮著路燈的小小的街道,大約只有一百米長,路面上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其中一家花店正開著,遠遠地便飄來了紫羅蘭的香味?;ǖ甑母浇婚g裝飾簡樸的酒吧門口掛著彩色的霓虹燈牌子,屋里隱隱傳來弗蘭克·辛那屈的歌聲。

  “別費心,老兄,這里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任何人,不過我相信那不過是遲早的事。遲早這里會人滿為患,成為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段,一個了不起的起點?!?p>  我得說四月現(xiàn)在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積極,任何一點小成就都能讓他看到這座城市的美好未來。我們走進了那家小酒吧,四月給我拿了杯啤酒。

  “想聽聽我的手藝?沒有人的時候光顧著練這玩意兒了?!彼钢锹淅锏匿撉僬f。

  “你的匕首呢?”我說。

  他從腰間抽出了匕首扔在桌子上,接著顧自走向那臺斯坦威鋼琴邊坐下。我拿起匕首把玩了起來。

  “肖邦還是貝多芬?舒曼太感傷,巴赫的曲子我也談的不錯?!彼f。

  “肖邦怎么樣?我聽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彈奏肖邦的曲子。”

  “是這樣,老兄?!彼f著彈起了肖邦的《聲C小調(diào)圓舞曲》?!安皇敲總€人都能彈奏肖邦的曲子?!彼盐业脑捰种貜土艘槐?,似乎在強調(diào)這件事的真實性。

  “那次沙塵暴以后,你有荷馬的消息嗎?”我問,把匕首從刀鞘里拔了出來,刀刃上還殘留著幾絲血跡。以前這把匕首從來不會沾上任何血跡。我把匕首倒立在吧臺上,用手指彈了彈匕首的側(cè)面,血跡堆積成水狀流了下來,匕首又如往日那般鋒芒萬丈。

  “你不知道?荷馬死了。那天他是最后一個離開沙城的人,等到所有人都走光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時間留給他了。他死得其所有,何況這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就像殺手一樣,最后只能死在自己的同行手里??傆腥藭δ悴荒蜔?,年輕的拳手會代替老年的拳手,后浪推前浪,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p>  “你沒能把他埋葬?”

  “老兄,我不是慈善家?!彼nD了幾秒,說?!吧惩撂亮?,我沒法把一整座城市都挖空來尋找他的尸體。沙塵暴過后我一直很忙,我接手了所有能夠接到的任務(wù)。我得攢錢,那樣才有資本重建這座城市?!彼f。

  “你是說,你還在靠取人性命為生?”

  “別忘了,我是個賞金獵人,性命對我來說一文不值。這是我的行當,老兄,你可以不喜歡,甚至反對,不過別想著指責我。別試著這么做?!彼D(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藏著一絲罕見的懇求。

  我當然沒有指責他,我有什么資格這么做?說起來我們都是一路貨色,手上沾的鮮血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時代變了,四月?!边@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在此之前我從沒這么當面稱呼過他?!艾F(xiàn)在他們開始狩獵,而你們成了獵物。好好呆在這,別再出去接任務(wù)?!蔽艺f。

  “‘你們’指的是誰?”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平靜的看著我。

  “你們的行當。這個時代不再需要殺手了。”

  “總有人需要。人是一種擁有欲望的動物,有欲望就會需要殺手。這不是任何時代能夠改變的,而是由人類的本性所決定的?!?p>  “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

  “這是我看世界的方式?!彼f。

  我沒有在那里待得更久,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離開了這座城市,我猜想自己永遠也不會再回這里。沒有任何理由能夠打動我。即便是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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