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大隊很多大齡青年都相繼離開了村莊,去南方大城市里打工、闖蕩去了。
紅楓莊的青年們,雙兒、玉兒、勤兒等人也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紅楓莊,第一次離開了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加入到去遙遠的沿海大城市里打工的行列當中去了。
榮兒、雨兒、巖兒也相繼上了初中。
初中學校在村莊山腳下的農場里,從巖兒家到中學有十來里路左右。從電排廠往下走有一個大型的水庫,是大公社時代為了灌溉農場的水田修的。沿水庫兩側荒無人煙,聽說修水庫時死了幾個人,一到晚上,水庫沿岸的公路上陰森林的,很少有人敢單獨走夜路。
冬天,天黑得早,村莊里的小孩放完學后都得結伴同行。巖兒在學校經常惹事,放學后,被老師留校罰打掃衛(wèi)生,或抄寫作業(yè)是家常便飯。
巖兒總是孤獨的一個人回家,剛開始巖兒也有點害怕,走水庫這段路總覺得背后冷颼颼的。走得多了,巖兒也就習慣了,不怕了。
父親擔心巖兒回來得晚,就給巖兒買了一輛自行車,那種男式的大橋牌自行車。
巖兒每天放學回家,都會推著自行車來到打谷場上練習一兩個小時。練習騎自行車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巖兒個子小,整整練了一個星期,膝蓋、手肘、足踝,到處摔得皮開肉裂,摔了好多次跤才學會騎。
巖兒終于可以歡天喜地騎著自行車去學校上學了。
存兒和梨兒結婚后生了兩個女兒,成了計劃S.Y懲罰的重點對象。計劃S.Y專項組隔三差五地上門來催繳罰款。
存兒家里窮,交不起罰款。
存兒嚇得不知跑哪兒去了,梨兒抱著兩個女兒哭作一團,只有早伯不慌不忙地搬來一把椅子,靠著門口坐著,安詳?shù)亻]著眼睛。
屋漏偏逢連夜雨,計劃S.Y專項組剛消停一會兒,早伯又癱瘓了。存兒在外杳無音訊,剩下梨兒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在家,還要照顧癱瘓在床的早伯。
在早伯癱瘓的一年間里,梨兒也還算精心照料,每天給早伯喂飯、喂水、擦拭身子、冬天背早伯出來曬曬太陽。只是事情做多了,梨兒嘴里總是嘮叨個沒完。
早伯去世了,臨終前拉著歐陽氏的手說:“梨兒她姨,當時存兒結婚時,家里根本拿不出錢來置辦聘禮,擺酒席,委屈了梨兒。其實這件事最對不起的還是您,為了存兒和梨兒的事,讓您在您姐面前聽閑話,受委屈了?!痹绮@得有點愧疚。
早伯是讀書人,一生講究遵循禮數(shù),平時在打谷場上講歷史故事時,總喜歡強調故事里面仁義的情節(jié)和人物。這也是紅楓莊的人們最喜歡早伯和尊重早伯的緣故。
自從存兒娶了梨兒后,早伯就再也沒有來到打谷場上講故事了。
物質的過度匱乏有時真的能將人的臉面和尊嚴蹂躪得體無完膚。
歐陽氏默然,輕輕地拂了拂早伯的手背。
早伯去世后不久,存兒回來了。原來存兒出走后,來到了隔壁縣的一個小煤礦里挖煤做苦力。后來煤洞塌方,死了幾個人,嚇得存兒和其他挖煤的工人都跑了。
后來存兒和幾個挖煤的工友輾轉去了廣東,在廣東的一個泥場找了一份扛泥裝車的工作。
泥場的泥是用來做陶瓷和瓷磚用的。當時瓷磚是一種新興火爆的產業(yè),很多工廠對這種泥的需求量非常大。
存兒的工作是將別人切好的四四方方的泥塊裝上汽車。泥場里的工人平均每人每天要搬裝十四五噸左右的泥。
太陽像火球般地炙烤著大地,存兒和工友們赤裸著身體,在坑坑洼洼的泥場里艱難的滑行著,雙手緊緊護住肩上那團滑溜得像泥鰍一樣的泥巴,以防跌落。泥水、汗水在滿是泥濘的身上流劃出一條條長長的蚯蚓般的猶如地圖般的圖案來。
夜幕降臨時,惡毒的太陽終于消失在天際盡頭,天空只留下了一片火紅的云彩。樹枝輕搖,涼風習習,忙碌了一天的泥場工人們洗完澡,吃完晚飯后,都赤著胳膊在工棚前的空坪上席地而坐,喝點小酒,悠閑地剝著花生米,驅趕著一天的疲勞和在泥場里沾染的濕氣。
廣東夏天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是睛空萬里,突然就是傾盆大雨。
臺風來了,氣溫驟降。泥場停工了,人們都蜷縮在工棚的簡易木架床上閑聊著。聽外面大風嗚鳴,樹枝折斷的聲音。
豆大的雨點打在工棚頂上的鐵皮瓦上,呯呯作響,惹得人心煩意亂。
突然,工棚內漆黑一片,原來是停電了。
半夜時分,突然聽到有人驚呼,工棚要倒了,快起來。緊接著聽到“轟”的一聲,工棚西北角應聲落地。
“有人被壓到了,快來人啊?!被靵y中有人焦急地叫喊著。
慌亂中,有人打起了手電筒,原來有人沒來得及爬起來,被垮下來的木柱子攔腰壓住了,動彈不得。
工友們圍了上去,端著木柱,齊聲吆喝,將木柱連同鐵皮瓦掀翻在一邊。有人順手扶起了被壓在木柱下的工友,躲進了這邊還未垮,但也早已搖搖欲墜的工棚里。
被木柱壓傷的工友痛苦地呻吟著,沒有電,沒有通迅,沒有汽車,沒有藥品。工友們只能無奈地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安慰著。
存兒在老家學過醫(yī),混亂中,存兒拿來了一壺酒,掀開了受傷工友的衣服,將酒倒入手心,摁在受傷工友的腰上擦揉著、按摩著,以盡量減少工友的痛苦。
狂風依舊,如惡魔般橫掃著世間一切脆弱。將雨珠從西北面憤怒的甩進來,砸在人們的臉上、身上、被褥上。
人們蜷縮著,圍著工棚中央的木柱子,眼神惶恐地盯著頭上呼啦作響的鐵皮瓦,心中在默默祈禱著。
漫長的黑夜終于被一絲曙光沖破,天終于亮了。風雨漸漸減弱了,人們陸續(xù)地收拾自已的行裝,爬出了工棚,看著一地狼籍,工友們唏噓不已。
工人們都嚇怕了,紛紛離開了泥場。有的想繼續(xù)在外找活干,有的想回老家了。存兒也跟著工友們離開了泥場,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紅楓莊。
兩個女兒正坐在屋檐下爭煨熟的紅薯吃??吹酱鎯夯貋?,“爸爸,爸爸”高興地叫著圍了上來。
存兒輕輕地“嗯”了一聲,徑直朝屋里走去。
從小到大,存兒都沒有抱過女兒,也沒有逗女兒們玩耍過,在女兒面前,存兒總是一副鐵青的面容。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早伯和存兒嫌梨兒生了兩個女兒,沒生個兒子,在梨兒面前是瞪鼻子豎眼。三天兩頭地挑梨兒的毛病。
有一次夫妻倆不知為了什么事吵架,存兒打得梨兒滿臉是血,被歐陽氏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才有所收斂。早伯坐在旁邊默不作聲。
梨兒正在后面喂豬,聽到外面的腳步聲,迎了出來。
“回來啦?!崩鎯簼M臉堆笑,順手接過存兒肩上的牛仔旅行袋。
“嗯,我爸呢?”存兒四處張望。
“爸爸過世了,當時聯(lián)系不上你,幸好雙兒回來了,給爸爸送了終。雙兒送爸爸上山后就走了,聽說工廠里趕貨忙,沒時間在家里給爸爸守頭七。爸爸去世有一個多月了?!崩鎯旱拖骂^,有點咽哽。
梨兒領著存兒來到了早伯的墳頭,燒了點紙錢線香。存兒跪在墳前,看著那一堆黃土壘起的新墳呆呆地出神,眼眶潮濕。梨兒靜靜的站在旁邊默默地陪伴著。
“天快黑了,回去吧!”梨兒輕聲地叫喚著。
“姨父,抽煙?!碧梦堇铮鎯汗Ь吹仉p手遞上一支煙,順手劃燃了一根火柴,有點惶恐地看著巖兒父親。
“存兒,這次回家還準備出去嗎?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沒有?”巖兒父親一邊點著煙一邊冷冷地盯著存兒。
這段時間,為了計劃S.Y的事,存兒拋下妻兒和早伯,一個人獨自出走,將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的重擔壓在妻子梨兒一個人身上,梨兒做累了經常跑來向姨母歐陽氏訴苦,巖兒父親也反感存兒的做法,說存兒遇事沒有擔當,不像個男人。
“我和梨兒商量好了,我不出去了,我們想在村莊開間診室,姨父,您看行不?”存兒征詢著巖兒父親的意見。
“嗯,這是好事。以后要專心醫(yī)術,注重醫(yī)德。像你師父那樣,成為當?shù)厝藗兙囱龅尼t(yī)生?!睅r兒父親臉色緩和了不少。
存兒頻頻點頭。
“沒錢吧?開診室要辦證,找關系,置辦藥架、藥品都得花錢。找你姨拿三千塊錢吧。多的我家也拿不出來?!睅r兒父親欣慰地說著。
存兒和梨兒商量著張羅在紅楓莊開診所的事了。存兒整天地往鄉(xiāng)衛(wèi)生所、防疫站跑。
兩個月后,存兒的診所終于開張了,梨兒的臉上笑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