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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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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十字星2021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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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12-02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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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遺山山人

中州錄0 南十字星2021 5618 2021-12-02 14:47:16

  翁仲遺墟草棘秋,蒼龍雙闕記神州。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

  日月盡隨天北轉(zhuǎn),古今誰見海西流。眼中二老風流在,一醉從教萬事休。

  ——元好問《鎮(zhèn)州與文舉百一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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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ㄒ樱┬?p>  大蒙古國海迷失皇后二年(宋淳祐十年),歲在庚戌。

  中書省真定路平山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片淡淡黃沙自路邊揚起,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一人一馬正向城門緩緩馳來。及至離城門十余丈許,那騎者便早早下了馬,遠遠地向城門守軍致意。

  城下的戍衛(wèi)兵士向騎者看去,只見那人一身襕衫、兩鬢斑白,臉上雖具風霜之色,舉手投足間卻頗為文秀,顯是個年過花甲的孱弱儒生,便也不以為意,由得他牽馬入了城。

  那老者見天色將晚,急投宿店,不料小城唯一的宿店大門緊閉,老者拍了半天門,一個小伙計慌慌張張地探出半張臉,向他瞟了一眼,活像見了鬼似的,撂下一句“客滿了”就要關門。老者自然不信,抵著門板和言央告他通融一宿,誰知那小伙計搖頭如撥浪鼓,蹦豆子似地道:“不行不行,誰知道中州大俠找的是不是你……”那老者一愣:“什么中州大俠?”小伙計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殺雞抹脖子的手勢,不由分說就麻利地關上了門。老者心中大是疑惑,略一躊躇,自忖客途不宜多生事端,只好隔著門央求他指點其他歇宿之地,小伙計咋舌道:“哎呦我的老大爺,今天誰還敢讓你借宿……哦,對了,你去城南的驛館碰碰運氣,可別說是我叫你去的。”老者道了謝,打聽明白驛館所在,牽馬急步而去。

  行至驛館墻外,那老者怕再遭拒,心中反復盤桓著說辭,不覺放慢了腳步,忽地聞到一絲淡香,蘊藉深遠,似曾相識。他心中驚異,凝神細細一辨,卻是宣和御制香。

  此香為北宋時徽宗所創(chuàng),曾為內(nèi)廷圣物,時常作為獎賞遍賜近臣。靖康之后,金人入主中原,經(jīng)幾代君王仰慕漢學推行儒術,書畫香道等風雅之好也遍及民間。只是此香氣味冷峻,又被視為亡國之君的誤國之好,故而百余年來即便在文風極盛的京都也無人問津;此時竟出現(xiàn)在一個河朔小城的驛館之外,實在叫人奇怪。

  那老者正訝異,卻聽墻內(nèi)一個中年男子和言笑到:“是蘇合香丸?!蹦抢险咝闹幸贿樱致爥?nèi)傳來女子又氣又笑的聲音:“放屁!你怎不說是紫雪丹、安宮牛黃丸?!”那男子忙笑道:“是了,蘇合香丸倒成了藥了。那該是蘇合香?或是冰片?”那女子又脆聲笑道:“還是不對?!蹦悄凶有Φ溃骸斑@些冷颼颼的香聞著都差不多,名字又不好記,誰能記得住,我管他叫先生。”

  墻外老者聽得正撞在心事上,略一斟酌,便微微提高了聲音道:“是宣和御制香?!痹捯舾β洌瑝?nèi)之人皆靜了聲,隨后腳步聲和拔閂啟門聲響起,未幾,便有一個束發(fā)常服、眉目和善的中年男子行到近前,向老者拱手為禮,和言笑道:“老先生也喜愛香道么?我是這平山驛館主事,若先生不嫌館衙寒陋,還請進來一敘?!闭f著便引老者將馬系在門口,一同進了驛館。

  只見門內(nèi)小小一方院落,遍植花木,暮色蒼茫中依稀可辨,高的幾株是蒼松翠柏,低處是杜鵑、月季、海棠等,雖不是名花貴種,也不值花期,卻仍郁郁蔥蔥茂盛可愛。那驛丞笑道:“這些都是內(nèi)人種下的。好好一間驛館,倒被她亂攪成個園子了。”

  一語未畢,房門內(nèi)快步走出一個婦人來,滿面含笑著一福身,口中笑道:“先生請進。”便與驛丞一起將那老者引至正堂。堂中桌案上有一小小博山爐,此時輕煙裊裊,正焚著宣和御制香。

  老者微笑道:“老朽遠道而來,行經(jīng)平山,不料城中客店已滿,彷徨無計之時,忽然聞到這宋廷舊香,一時失儀,擾了賢伉儷的雅興,實在罪過。”

  那婦人笑道:“先生在墻外一聞便知宣和御制香,我哪還敢班門弄斧,趕緊求教是正經(jīng)的。”燭火之下,只見她約莫四十多歲年紀,眉目秀致、身姿輕盈,想來年輕時定是個美人。

  那驛丞也笑道:“既如此,就委屈老先生今夜暫且住在這驛館里。這城中近日也不太平,聽聞有個中州大俠要來?!崩险呦肫鹂偷昊镉嬚勚兊哪樱瑔柕溃骸爸兄荽髠b是個盜匪么?”驛丞笑道:“傳聞中州大俠打抱不平,亦俠亦盜,還是個極清俊的玉面郎君,只是他既來了,少不得一場打斗,還是避開些好”。那老者連聲道謝,出門將馬牽到院后馬廄里安頓好,再回到堂屋時,卻見那婦人已擺上幾樣酒菜,向他笑道:“先生見諒。我二人還不曾吃晚飯,委屈先生陪我們一起用些”。她不說自己殷勤待客,倒說麻煩客人陪自己用飯,老者心中感激,與他二人秉燭持酒,天南地北地談講起來。

  言談之中,驛丞自言是忻州人氏,貞祐之難中為避兵禍,舉家逃難到河南之地,天興年間蒙軍南征,他與妻子逆向而行,逃到河朔之地,后來便在這小城中擔任驛丞,倒也清閑安穩(wěn)。

  老者聞言十分驚訝:“竟這樣巧!老朽也是忻州人氏!”

  驛丞不想竟遇到同鄉(xiāng),喜出望外,握著老者的手,不住地問起家鄉(xiāng)近日情形,說到少年時歷經(jīng)貞祐之難,家山盡毀,不覺潸然淚下。一時止了淚,卻見妻子在一旁不住地看向那老者,神色間若有所思,便問她道:“九娘,你總看著老先生做什么?”

  那喚作九娘的婦人笑道:“沒什么,就是總覺得先生眼熟,似是從前見過?!?p>  老者忙道:“夫人莫非也是忻州人氏?”

  驛丞笑道:“她是汴梁人,不曾到過忻州?!?p>  老者怔了一怔,背脊微微垂了下來,神色漸黯,苦笑道:“汴京……”

  瓊林苑、龍津橋、豐樂樓、榆林街、東華門……眼前似有無數(shù)倚馬斜橋、青春意氣的舊時光一幕幕閃過,轉(zhuǎn)瞬與舊時光中的故國故人一同消逝,最終凝成黃卷上一個個冰冷的文字。

  他眼角忽有淚水沁出,忙用手揩去。

  九娘見那老者被勾起亡國之痛來,站起來對丈夫和言笑道:“你陪著先生吧,雪兒一個人在家里,我放心不下?!?p>  驛丞攔住她笑道:“你常說這平山城沒人懂香,今天好容易遇到行家,怎么就走了?不必擔心回雪,我讓同順去接了她來?!闭f著便喚驛差去接女兒。

  九娘聽了,盈盈一笑,復又坐下,老者也微笑道:“說起香道,這宣和御制香在靖康之后失傳已久,夫人是如何學會合制的?”

  九娘垂眼看向那博山爐,只見香已燃盡,幾不可聞地低嘆了一聲,又往臉上重新添上了笑容:“我從前在汴京時,侍奉的主人常常合制此香,所以學會了?!?p>  老者點頭道:“原來如此。此香冷峻蘊藉,少有人喜愛,貴主上倒是興味超逸。不知是哪家的學士?”

  九娘笑道:“并不是相公學士,是個閨閣女子。而且她合來卻不用,平日起居坐臥處用的,只一味龍腦?!?p>  龍腦又稱瑞腦,不似宣和御制香冷峻,卻更為純凈清雅,常作禮佛祭祀之用,那老者十分訝異:“閨閣女兒竟喜愛龍腦,貴主上必非尋常。只是不知……”他原本想問此人如今去向,卻想起壬辰年間汴京城破,蒙軍長驅(qū)直入,宗族仕宦無一幸免,想來那品性超逸的女子必已罹難,便住了聲,不再詢問。

  正在默默無言之際,忽地門外輕快的腳步聲響,一晃眼便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小跑著跳進屋里,抱住九娘笑著脆聲喚道:“娘!”

  驛丞與九娘異口同聲地責道:“怎么這樣無禮?”那少女聽到父母責怪,悄悄吐了吐舌頭,又轉(zhuǎn)向老者,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老者見她所施者并非民間常禮,卻是昔年汴京宮中的禮儀,心中越發(fā)奇怪,便道:“不敢當姑娘如此大禮。”

  驛丞向老者笑道:“小女回雪,自幼被寵慣壞了?!?p>  老者心中更是訝異,問道:“令千金的芳名是……”他先看向驛丞,很快便轉(zhuǎn)頭望向九娘,“‘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九娘微笑頷首,驛丞笑道:“正是。她母親起的名字,說是有這樣兩句話,我卻總記不住?!?p>  老者笑道:“是《洛神賦》中的句子,想是夫人喜愛《洛神賦》,或也是貴主上昔年所授?”

  九娘垂眼笑道:“是,我今日所知者,多半是承她當年所授。”又對那少女道:“雪兒,這位翁翁的學問是極好的,你平日那些不能解的,倒可以請教這位翁翁?!?p>  那少女莞爾一笑,左邊臉頰上現(xiàn)出淺淺一個梨渦,十分清妍。她笑吟吟地道:“不知先生怎樣稱呼,莫非您就是中州大俠?”

  那驛丞忙喝道:“越發(fā)放肆了!”又轉(zhuǎn)頭向老者道:“小女無知,失禮之處,先生多多海涵。倒是我也疏忽了,只顧著閑談,一直未請教先生高姓尊名。”

  那老者連連擺手道:“不敢當。老朽元好問,草字裕之?!?p>  此言一出,余者三人盡皆大吃一驚。所不同者,那少女萬分驚喜,不期在這小城驛館之中,竟能遇到名滿天下的文壇領袖;驛丞十分驚訝,倒不知該如何款待這位昔年官居知制誥的大才子;那九娘卻在一驚之后愴然動容,蹙眉點頭道:“原來是元內(nèi)翰,怪道有些眼熟?!?p>  元好問奇道:“夫人曾見過我?”

  九娘笑嘆道:“‘六十人中數(shù)少年,風流誰占探花筵。阿欽正使才情盡,猶欠張郎白玉鞭?!菚r節(jié),先生正值盛年,我也不過雪兒這般年紀……轉(zhuǎn)眼間,快三十年了……”

  元好問撫今追昔,心潮起伏:“那是興定五年的事了……想來是往瓊林苑赴探花宴的途中,與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他心緒稍定后,又覺出疑惑來:“夫人記性這樣好?六十進士同游,夫人竟還記得老朽?”

  九娘略低下頭,拭淚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舊主人,從前喜愛先生的詩?!?p>  元好問奇道:“有這等事?”回雪笑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我也喜歡元翁翁的詩詞呢?!?p>  九娘聽到這兩句,眼中淚光閃動,強笑道:“除了這首雁丘詞,我家舊主平生最喜歡的,還有‘萬里風云開偉觀,百年毛發(fā)凜余威’,那時我常聽她吟誦不休,變著字體反復抄錄。”

  元好問愈發(fā)訝異,沉吟道:“這是……正大五年的詩,那時我在南陽做縣令,猛聽見大昌原四百金軍勝了蒙古八千鐵騎,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貴主上雖為閨閣女子,想必也是憂國之人,不為喜愛此詩,實是心喜大昌原之勝?!?p>  九娘眼眶盡濕,似有無限感慨?;匮┦止杂X,見狀便請元好問歸座,又扶著母親坐下,笑著向父親道:“爹爹,女兒再去拿些酒來。”驛丞笑道:“好,只是要快些。你母親難得說起舊事,若今日錯過了,以后可再聽不到。”回雪笑道:“那爹爹可要聽得真些,回頭再告訴我?!币恍姓f,一行像只輕捷的小兔般跑遠了。

  驛丞又給元好問斟酒,元好問道了謝,復又對九娘道,“貴主上喜愛這樣的詩,莫非平日里也愛讀蘇辛?”

  九娘嘆道:“是。蘇辛荊溫,乃至漢魏晉唐名家詩賦,無所不讀……”一語未畢,卻聽輕靈的腳步聲響,回雪取了酒回來,笑道:“爹爹,娘在夸誰,是我么?”

  九娘忍俊不禁,笑道:“一個姑娘家,怎么學得這樣油滑,倒像極了………”回雪聽她戛然而止,連聲追問像誰。九娘一戳她的臉頰,笑道:“像瓦子里說書的。”驛丞瞧著她們母女只是笑,神色間十分溫柔。回雪又笑著催母親繼續(xù)說舊事,卻聽九娘淡淡笑道:“都是從前的事了,多說無益,反叫元學士引動愁腸。先生路途辛苦,原該早些安置才對?!?p>  “夫人?!痹脝柡鋈黄鹕?,向九娘深深一揖,“夫人可知老朽為何在垂暮之年離鄉(xiāng)背井來到此地?”九娘搖頭,驛丞忙問道:“先生是會友,還是赴任?”

  元好問肅然道:“元某雖未殉國,卻也決不另仕新朝。壬辰年汴京城破時,蒙古張萬戶[1]往宮中取走了國朝九帝實錄,元某聽聞他此時在獲鹿,便圖一觀?!?p>  昔年元好問進士及第,曾任史館編修,金國滅亡后,他為使故國不致凐滅于典籍之中,多年來奔走于晉冀魯豫間,遍訪故舊,廣輯史料,又在家鄉(xiāng)忻州建野史亭求集片言,一心為國修史,天下皆知,既聞《金實錄》的下落,便不顧風燭殘年,千里迢迢遠赴河朔。

  元好問痛聲道:“自古道‘國亡史作’,書生之用,盡止于此。只可惜戰(zhàn)火之下許多卷冊文字灰飛煙滅,我欲將國朝大政事、大善惡、興廢存亡匯成一書,名曰《金源君臣言行錄》,以彰后人。此書若能成,元某死而無憾?!?p>  那驛丞十分感動,正色道:“先生大賢大才。此行良苦,若我能有效力之處,請先生盡說無妨?!?p>  元好問嘆道:“使君能容我安度一夜,元某已是感謝之極。只是夫人……”他轉(zhuǎn)身看向九娘,“不知可愿相助?”他見九娘默默不語,驛丞滿面不解,又苦笑道:“張萬戶取走的實錄之中,并沒有哀宗實錄,起居注也早已散亡。夫人昔年所事,必非尋常之家、尋常之人,若能將舊事告知元某,想來定能相助撰史。”

  驛丞與回雪皆十分驚詫,回雪奇道:“先生是說,我母親認得前朝皇帝?”

  元好問頷首道:“正是。姑娘方才向老朽行禮,這禮數(shù)可是令堂親授?”回雪點頭稱是。元好問苦笑道:“這便是了。姑娘有所不知,此禮并非民間之儀,原是汴京宮中的舊禮。令堂教此禮給姑娘,想是因為姑娘出生已為大蒙古國的百姓,生而不知有金,令堂難忘故國,又不愿教你生而有恨,便教習此禮,卻又不對你明言?!?p>  回雪不敢置信,睜圓了一雙碧清妙目,挽著母親低呼道:“娘?!”驛丞也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見九娘垂頭不語,便溫言道:“元學士要為國修史,這是正經(jīng)大事。你若果真知道些義宗皇帝[2]的事,就告訴元學士吧。”他頓了一頓,又對元好問道:“先生修史,我夫婦自當竭力相助。只是,九娘多年來從未對我提起一字,想來是有許多事不便相告,若涉及內(nèi)人私隱,還望先生寬容?!?p>  元好問點頭道:“這是自然。”

  九娘抬頭緩緩環(huán)顧三人,見愛女與元好問皆是一臉期待,唯獨丈夫滿眼愛憐,似欲安慰,心中一暖,想到自己多年來隱瞞不告,涌起無盡感激愧疚,也想藉此向他坦陳,便點頭道:“好?!?p>  元好問急忙往篋中取出筆硯,回雪為三人添上酒,復又輕輕立于元好問身側(cè),為他研墨。九娘飲畢笑道:“真論起來,其實我從未在御前侍候,義宗皇帝之事所見不多,先生見諒?!彼肓艘幌?,看向丈夫,見他在燭光之下眼角微垂、眉間添皺,已非當年初遇時的青年形貌,唯有那神態(tài)和善如初,不覺柔聲笑道:“你可還記得,那時候問我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氏?”

  驛丞也笑道:“記得。你說你姓趙,行九,喚作九娘。”

  九娘頷首道:“是。不過,從前在宮里,我還有另一個名字?!彼允州p輕撫過女兒亮澤的長發(fā),柔聲道:“和雪兒的名字典出一處。那時候,我叫作流風。”

  [1]注:即蒙古名將張柔。張柔妻毛氏與元好問續(xù)弦毛氏為同族姐妹。

  [2]注:即金哀宗完顏守緒,因哀宗死社稷,民眾義之,稱其為義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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