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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0

(三)除夜

中州錄0 南十字星2021 3891 2021-12-03 15:31:42

  除夕,汴梁城中爆竹驚春,千門簫鼓,競相喧闐。市井之家貼桃掛符,屠蘇送暖,百姓們?nèi)匝f日宋時風(fēng)俗,戶戶食馎飥、試年庚,庭中燒籸盆、焚蒼術(shù),待火燼后再拿一根掛滿銅錢的竹竿擊如意堆,以此祈求來年事事如意。

  元好問走出客棧,但見街巷華燈燑燑照影,仿佛還是世宗章宗大定明昌年間的承平歲月,絲毫看不出是戰(zhàn)火紛飛、倉惶遷都的貞祐二年。他想起年來光景,心中似喜還悲,信口吟道:“從他歲窮日暮,縱閑愁怎減,阮郎風(fēng)度。屠蘇辦了,迤邐柳忺梅妒。宮壺未曉,早驕馬,繡車盈路。還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細(xì)數(shù)……”

  到了豐樂樓,元好問照舊坐了二樓臨街的桌子,自斟自飲著等完顏彝。歲暮日短,不多時天色已昏暗下來,一樓大堂客流如梭,人人提著盦盒,從店中買了各色菜式回去吃團(tuán)圓飯,也有的專門跑來買豐樂樓自釀的眉壽酒,把掌柜堂倌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又過了一陣,完顏彝匆匆趕到,見堂中如此熱鬧,頗覺驚訝,他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二樓,又見樓上一片空寂,只有窗邊一張桌旁坐著一個極瘦的書生[1],面色白凈,儀態(tài)儒雅,正是元好問。

  元好問笑著站起身來招呼他入座,完顏彝笑道:“勞元兄久等了?!痹脝栃Φ溃骸安环潦?,我正好看看京中除夕風(fēng)貌。你瞧,樓下那些人都是來買酒菜的,我也是到了這里才知道,原來京城里這樣便宜,無須雇廚子,也無須家中娘子下廚,只消與店家訂好菜色,再付幾個跑腿錢,流水價的筵席也能一道道送到府上?!蓖觐佉突腥欢?,笑道:“原來如此,這倒真是方便,往后我也這樣訂吃食,省了家母每日操勞?!痹脝柵e杯笑道:“這有何難,你娶了戴姑娘,伯母便不必再勞心中饋了?!蓖觐佉陀犎坏溃骸笆裁创鞴媚铮俊痹脝柸滩蛔⌒α顺鰜恚骸吧洗文阕叩锰?,我拉不住,只能幫你先打聽打聽。那位姑娘姓戴,萊州人氏……”完顏彝發(fā)急道:“元兄莫胡言!你取笑我不要緊,可人家是女子,怎能隨意玩笑?!”元好問見他動了氣,忙收斂了頑色,和言道:“良佐,我絕沒有取笑你的意思,只是看她對你一往情深,才想著做個現(xiàn)成的冰人。你既無意,往后我就不再提了?!闭f罷,舉酒自罰了一盞,又另起話頭,笑道:“你這幾日在宮中都學(xué)些什么?”

  完顏彝面色漸緩,道:“學(xué)了些規(guī)矩禮儀,另外就是《孝經(jīng)》《論語》,我從前雖也讀過,但現(xiàn)在聽翰林學(xué)士講授,才知道原來還有這許多學(xué)問。”

  元好問撫掌笑道:“了不得,將來又是一個吳下阿蒙!”又斟上酒,問他何時開始當(dāng)差。

  完顏彝飲畢道:“今日已當(dāng)值了,本來換了班就可出來,遇著些事,耽擱了一會兒?!?p>  元好問又問了些宮中事物,幾杯酒下肚,身上逐漸熱起來,便脫去了外頭氅衣,見完顏彝臉上汗?jié)駞s仍穿著外袍,不由大感奇怪。完顏彝笑道:“方才怕元兄久等,來不及換衣裳,披了件袍子就出來了。”元好問不解:“那又如何?”完顏彝擺手道:“穿公服來吃酒,多有不便?!痹脝栃χc點頭,心中暗嘆道:“難為他這樣剛正,只可惜天下公人借著差事耀武揚威、霸店欺民的也太多了!”

  二人且談且飲,過了片刻,樓下漸趨沉寂,客人們買了酒菜各自回去,元好問見完顏彝熱得涔涔汗下,笑道:“沒其他客人了,酒菜也上齊了,不會有人上樓來,你脫了吧?!蓖觐佉鸵嘤X有理,便解下外袍,露出里面革弁禁軍服飾來。

  元好問半打趣半贊嘆,笑道:“好威武,好精神!‘綠帢纏頭錦束腰,陣前誰數(shù)霍驃姚’……”他正說笑,忽然聞到一絲極淡的幽香,似有似無,清甜悠遠(yuǎn),不由緩緩吸一口氣,細(xì)細(xì)辨尋,最終卻尋到了完顏彝襟前。

  元好問大樂,覷著他哂笑:“難怪你不許我提戴姑娘,原來另有宮眉在九重……”完顏彝一頭霧水:“什么?”元好問撫掌笑道:“良佐,我自讀書起便學(xué)焚香,這可瞞不了我?!蓖觐佉驮桨l(fā)莫名其妙,元好問壓低聲音笑道:“你這身公服上的香氣哪里來的?不偏不倚,恰好在胸口……放心吧,我知道宮中規(guī)矩森嚴(yán),不會外傳的。只是蓬山萬里,道阻且長,我先祝你們心想事成!”

  完顏彝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啼笑皆非地擺手道:“元兄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抱過人,但不是什么宮眉……”元好問大笑道:“分明是女兒香,你還不認(rèn)?”完顏彝窘道:“元兄莫胡言!那是個小娃娃,只怕比令媛還小些!”

  談笑間,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走上樓來,二人轉(zhuǎn)頭一看,卻是個錦衣貂裘的魁偉男子,年約三十八九歲,舉手投足間氣度沉雄,風(fēng)儀豪武,不怒自威,極有氣勢。完顏彝微微一怔,已認(rèn)出是朝中左都元帥、山東路統(tǒng)軍宣撫使仆散安貞,忙站起身來拱手為禮:“將軍!”元好問也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恭敬地喚了聲:“都尉!”

  仆散安貞是金章宗胞妹邢國長公主的駙馬,亦是當(dāng)今天子完顏珣的妹婿,年初率軍赴山東征討紅襖軍之亂,不久前剛班師回京,因此并不認(rèn)得他們倆,沉吟道:“二位是……”

  二人忙報上姓名,仆散安貞頷首,微笑道:“文章星魁,忠臣孝子,我才到開封,二位大名已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是后生可畏?!?p>  二人連道不敢,又請他入座,仆散安貞也不推辭,徑直往空座上坐了,元好問忙喚堂倌添杯換盞,完顏彝待三人一同坐定后,舉酒站起道:“將軍,這一盞,我代先父敬您。先父曾在武肅公麾下任職,深受公爺知遇之恩,至死不忘?!?p>  武肅公即仆散安貞之父仆散揆,是先朝名將,已于泰和七年病逝,金章宗親擬謚號“武肅”,仆散安貞聽他是亡父僚佐之子,不由平添幾分親近之感,舉杯與他一飲而盡,又問他父親名諱。

  完顏彝道:“先父諱乞哥,在豐州軍中當(dāng)差,武肅公來到天德軍后,轉(zhuǎn)戰(zhàn)出塞七百里直至赤胡睹地,軍中營柵相望、烽候相應(yīng),百姓安居樂業(yè)、恣意田牧。先父仰慕公爺威儀,一路追隨左右,得公爺不棄,升作承信校尉,后來立了功,又遷同知階州軍事。”

  仆散安貞點點頭,微笑道:“原來是豐州的同袍。先父經(jīng)略豐州多年,視軍中將士如兄弟子侄一般,那時候我在燕京,收到父親家書時總是羨慕你們,可以親上戰(zhàn)場守土御邊。”

  元好問舉杯笑道:“都尉此番平定青兗,奏凱還京,早承武肅公遺風(fēng)。”

  仆散安貞與他碰盞飲畢,淡淡笑道:“紅襖賊軍雖為亂黨,說到底,也只是些無計為生的流民百姓,朝廷不能妥善安置,所以才落草為寇,打敗這些人,算不得什么功績。男兒建功立業(yè),當(dāng)收復(fù)河北、平定遼東,將蒙古人逐回大漠,再重謁上京陵寢,告慰先祖英靈。”

  完顏彝與元好問對視了一眼,心中頓時肅然起敬,沉聲道:“將軍所言極是!但愿將來我能從軍北征,擊退蒙古,克復(fù)失地,一雪野狐嶺之恥?!?p>  語罷,三人都想到了皇帝倉惶遷都,輕棄燕京之事,一時皆沉默不語,悶聲飲酒。元好問苦笑道:“說起來,燕京、豐州和忻州都已陷落胡塵,咱們都失了鄉(xiāng)井故土了!”他仰頭滿飲,嘆息道:“‘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yīng)傍戰(zhàn)場開’……”

  仆散安貞聽到詩句,神色一滯,頓時側(cè)首面向窗外默默不語,須臾,又端起酒杯猛地仰頭灌下,忡然嘆道:“燕京,燕京……此生……不知還回不回得去了!”片刻,他才緩過神,向兩個年輕人溫言道:“事在人為,來日方長,你們正值青春,將來總能一展抱負(fù),文武相濟(jì),安邦定國,再造盛世?!蓖觐佉团c元好問皆起身拱手,正色道:“多謝將軍!”

  這時外頭又熱鬧起來,孩童們吃完飯,迫不及待地來到街頭巷尾放爆竹,完顏彝站起身抱拳笑道:“將軍,元兄,家母還在家中等候,恕我不能久陪了?!痹脝栆嗥鹕砉笆指孓o。

  仆散安貞點頭稱是,微笑道:“好,是該早些回去。今日的酒我來買,算是祝二位早日功成名遂。”他見二人擺手不肯,又笑道:“若先父還在世,遇到部僚后人,也定要請吃酒的,你們又何必與我客氣?!?p>  完顏彝與元好問見他語氣甚堅,也不再推讓,依禮道別后一同走下樓梯。

  走到門外,朔風(fēng)撲面,吹得酒意散去大半,完顏彝低頭系上外袍衣帶,只聽元好問“嗤”一聲輕笑,又“唉”一聲低嘆,奇道:“元兄怎么了?”元好問搖搖頭,指著街角低道:“你自己看吧?!?p>  只見墻邊暗影里,一個窈窕少女手挎花籃,被寒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卻仍仰首望著豐樂樓二樓窗戶,星眸隱有淚光。完顏彝一愣,元好問勸道:“罷了,你既無意,告訴她便是,也省了她日日站在冷風(fēng)里等你?!蓖觐佉鸵苫蟮溃骸暗任??……不至于吧,許是她另有什么難處,咱們?nèi)枂??!痹脝栃@道:“好,那你問吧。姑娘家心事不便被外人知道,我在此等你。”

  完顏彝遲疑地走去,腳步聲教街巷中此起彼伏的爆竹震響遮蓋,并未被那少女聽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地仰首凝眸,如醉如癡。完顏彝順著她的視線轉(zhuǎn)頭望去,赫然發(fā)現(xiàn)視線的盡頭處果真是方才他們酒桌所臨的窗戶,此時桌邊唯剩仆散安貞一人,窗紙上孤影煢煢,對酒獨坐,被漫天遍地的爆竹煙火歡歌笑語一映,意態(tài)竟有些蕭索。他再看那少女,滿眼盡是傾慕愛戀之情,與昔日嫂嫂凝望兄長時的神色一般無二,心中登時明白,立刻悄悄轉(zhuǎn)身走了回去。

  元好問見他不問而返,奇道:“怎么了?”完顏彝拉著他走出幾步,笑道:“元兄誤會了,她等的不是我?!痹脝柍粤艘惑@,回身再看賣花女,又抬眼望向二樓,驚道:“她……都尉?!”完顏彝微笑點頭,元好問怔了怔,嘆道:“原來如此,我原以為她心許的是你,可惜了!”完顏彝笑道:“哪里可惜了?將軍當(dāng)世英豪,我有什么好叫她心許的。”元好問嘆道:“可惜她的情意,注定要落空了。你有所不知,都尉是極愛重長公主的,兩年前我在中都科考,曾遇見過他們夫婦出行,那時候都尉騎馬在前,遇著行人轎馬就回頭轉(zhuǎn)顧長主車輦,十分情深。京中百姓們都知道,這位四駙馬十幾年不肯納妾,坊間早傳作一段佳話。”

  完顏彝聞言,愈發(fā)生敬,想到那少女無計托付的癡心,又是喟然,心道:“情之為物果然甚苦,娘慟心爹爹,大哥放不下嫂嫂,這姑娘又喜歡上有婦之夫,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結(jié)纏不清了?!彼罴按?,心中不娶之意更加堅定,暗暗起誓道:“我愿一生許國,全心殺敵,‘愿將腰下劍,只為斬樓蘭’,將來無論窮達(dá)榮辱、生死禍福,此志決不更改!”

  [1]元好問年輕時被人稱作“臞元”,故而應(yīng)為極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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