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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0

(十)題賦

中州錄0 南十字星2021 4598 2021-12-07 10:52:50

  第二天清晨,元好問去完顏鼎營帳中向他辭行,不料卻見他面色蒼白地坐在榻上,神色極是凝重,元好問嚇了一跳,輕聲喚道:“商帥?”

  完顏鼎強自鎮(zhèn)定道:“裕之,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對你說?!彼鹕碜叩桨高?,提筆寫了兩行字,元好問接過紙箋一看,上面寫著兩句詩“禁苑又經(jīng)人物散,荒涼臺榭水流遲”[1],訝然道:“這是誰的詩?我竟不曾讀過。”完顏鼎沉默片刻,低聲道:“這是我夜里做夢夢見的,許是昨日見你和仲澤作了好詩好詞,夢里也附庸風(fēng)雅起來,只是這詩意……”他沉吟著不再說下去,元好問也頓時明白,詩中意境太過不祥,隱含國家敗亡之意,難怪完顏鼎醒來后心情如此沉重。

  事關(guān)國運,元好問一時也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寬慰,所幸完顏鼎也并不求他出言開解,只叮囑道:“裕之,此事不必告訴陳和尚了?!痹脝柮Φ溃骸笆?。良佐一腔報國熱血,聽到這兩句詩定會難過,商帥放心,元某不會提起?!?p>  說罷,他起身向完顏鼎告辭,然后辭別完顏彝與王渥,匹馬西風(fēng),又踏上了去往嵩山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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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后,一家團聚奉母伴妻的日子不到半月,元好問便接到了委任的圣旨,原來完顏鼎銷去元好問軍籍后,又向皇帝舉薦他并附上了他的詩文?;实奂纹洳拍芘c志向,在南陽五垛山一帶新置鎮(zhèn)平縣,意為鎮(zhèn)懾平定叛亂之意,并任命元好問為首任縣令。

  時值深秋,元好問又只身匹馬,前往南陽附近的鎮(zhèn)平縣,這一路上黃葉飄零,白草叢生,他想起多年前那場血腥的屠殺,想起起義軍家中老弱婦孺的景況,眼底心中皆蕭瑟,心中默念道:“霓旌,我竟到你的家鄉(xiāng)來做縣令了,不知你父兄在天之靈會覺得欣慰嗎?你放心,我定會好好愛護這一方百姓,不會讓再他們重復(fù)你的遭遇?!?p>  上任之后,元好問方知從前史館之苦不值一提,做一縣父母官之難才是難于上青天:國家四面用兵,中央財政吃緊,朝廷索要的賦稅和軍晌不斷加碼,農(nóng)民早已不堪重負,在稅吏衙差逼迫之下典妻鬻子家破人散,多年前那場起義就是為了反抗這連皮帶血的盤剝壓榨;如今他作為縣令,不催收賦稅是失職,催收賦稅則失了自己的良心,左右為難之下,他短短半月間竟急出兩鬢白發(fā),作詩自遣道:

  四十頭顱半白生,靜中身世兩關(guān)情。

  書空咄咄知誰解,擊缶嗚嗚卻自驚。

  老計漸思乘款段,壯懷空擬謾崢嶸。

  西窗一夕無人語,挑盡寒燈坐不明。

  煎熬之下,他一邊安撫百姓鼓勵農(nóng)耕,一邊頂住壓力緩繳賦稅,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抽不開身去接老母妻兒,更無暇去方城探望霓旌,直到歲末臨近新年,才終于短暫地松了一口氣,命衙差去嵩山接回家眷,自己則踏雪疾馳,趕赴方城。

  他一路急奔到方城,進了桃源里大門,鴇母改口喚了元縣令,霓旌在樓上聽到,又驚又喜,不敢置信地跑下來,耳上一對鎏金琵琶環(huán)子猶自晃動,顫聲道:“元相公……”

  元好問撫了撫鬢角笑道:“霓旌,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許多?”霓旌哭道:“沒有,沒有……”一頭撲到他懷中,元好問緊緊抱住她,低聲道:“我知道那是你的家鄉(xiāng),我盡力了……”鴇母見他二人溫言軟語旁若無人,便也遣開了小鬟不去打擾,所幸此時是中午,店中也沒有其他客人。

  過了片刻,二人緩過神來,霓旌從元好問懷中抬起頭,雙頰輕紅,挽著元好問的手往樓上去,走到房門口,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元相公,將軍不會真的有事吧?”元好問奇道:“良佐?他怎么了?”霓旌訝然道:“你不知道?將軍被押送到汴京去了,聽說被關(guān)進了死牢?!痹脝柎篌@失色:“什么?!他犯了什么罪?!”

  霓旌引他進房,關(guān)上門泫然道:“就是上次葛宜翁的事。葛宜翁死了,他妻子鬧到縣衙,說將軍屈打士卒害死人命,丁縣令自然不理會她這等歪曲言語,可誰知道,這婦人竟跑去汴京鳴冤,大鬧登聞鼓院,在龍津橋上放火,連禁軍都奈何不得……后來,不知什么臺鑒得了令,派人到方城來捉他,披枷帶鎖地往京里去了,很是嚇人……”元好問略一忖,方明白她說的是臺諫,即御史臺與諫院,新君立志要做求賢若渴從諫如流的賢君,甫一登基便下旨刑部撤銷登聞檢院與登聞鼓院的防護裝置,任憑百姓申訴鳴冤,葛宜翁之妻正是鉆了這個空子,只是不知臺諫二府為何也會牽涉其中。

  霓旌見他皺眉不語,越發(fā)慌了神,顫聲道:“元相公,將軍會被冤殺么?”元好問心亂如麻,勉強安慰道:“不會的,天子圣明,不會枉殺無辜之人。對了,商帥呢?他有沒有跟著去汴京?”霓旌嘆道:“沒有,將官無旨不可入京,而且他又患了重病,連王相公也絆住了離開不得。”元好問越發(fā)心驚,不想自己在鎮(zhèn)平縣焦頭爛額的兩三月之間,昔日朋友竟遭逢如此巨變,想了想,又疑惑道:“這些事,你如何得知?是你媽媽說的嗎?”霓旌蹙眉擺首,嘆息道:“是姐姐說的。她現(xiàn)在日日應(yīng)酬那些官兒,就為了打聽將軍的消息……”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云舟匆忙的聲音:“霓旌,我走啦……”元好問忙打開門走出去,只見廊上香風(fēng)撲面,亭亭立著個盛妝麗人,金釵步搖、翠鈿明珰,紫錦斗篷帽檐上一圈白狐貍毛襯著一張粉光致致的芙蓉臉,當(dāng)真人比花嬌。元好問一怔,那美人也是一怔,隨即曲膝恭敬地喚道:“元縣令?!痹脝栃闹邪l(fā)酸,忙道:“姑娘別這樣,咱們還和從前一樣?!痹浦勐勓?,紅了眼圈,很快克制住情緒,微笑道:“我要去丁縣令府上,先走一步了,你再同霓旌坐會兒說說話,她很思念你?!痹脝柍烈鞯溃骸拔彝阋黄鹑グ桑R近新年拜訪同僚也是尋常事——良佐是我好友,斷沒有叫姑娘一個人奔波的道理。”云舟聽了,眼中不由泛起淚光,啞聲道:“好?!?p>  二人來到丁宅,方城縣令丁謹劭聽聞新任的鎮(zhèn)平縣令也到了門口,自然無不歡迎,一并請入宴席。

  酒過三巡,席上眾人與元好問漸熟絡(luò),也便不再拘束,丁謹劭摟著云舟調(diào)笑起來,云舟不敢反抗,低眉順眼地斟滿酒,喂到他嘴邊。元好問看得心酸,插科道:“丁兄,聽聞前些天禁軍到方城來拿人,可有此事?”丁謹劭聞言嘆了一聲,放開云舟,道:“早聽聞裕之兄是完顏將軍的好友,今日來此,就是為了打聽此事吧?”元好問懇切地道:“還望丁兄告知一二,免弟懸念?!倍≈斲坑谑潜銓⑹虑榻?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了,與霓旌所言幾無二致,末了,又嘆道:“將軍自到方城,軍中再無一人滋擾百姓,他也從未到衙齋打秋風(fēng),不想這樣的忠良之臣竟會遭此橫禍……唉,都怪我未曾派人看管葛宜翁的婆娘,竟讓她跑到汴京去了……”

  元好問沉吟道:“丁兄,當(dāng)日良佐是受邀來援,打罰葛宜翁也是在方城街衢之上,丁兄何不將前因后果寫成劄子奏報圣君?”丁謹劭道:“裕之兄放心,丁某早已奏呈天子了。只是,近日又出了一樁怪事……”云舟關(guān)心情切,忍不住問:“什么?”丁謹劭笑著在她粉臉上摸了一把:“美人兒別怕,與你不相干的?!鞭D(zhuǎn)頭對元好問:“裕之兄可還記得李太和?就是與葛宜翁毆訟的事主,他不見了!”元好問大驚:“為什么?”縣尉孫學(xué)禮解釋道:“葛宜翁之妻來縣衙鬧事時,下官便派人去軍營告知王經(jīng)歷,李太和是此事的人證,必要時可以與葛宜翁婆娘對質(zhì)。誰知今日軍中消息傳來,李太和趁大將軍病重,竟偷偷跑了,王經(jīng)歷命人四處追趕也不曾追回?!痹脝柊偎疾坏闷浣猓骸八亲C人,又不是罪人,為何要逃跑?”縣丞汪華捻著兩撇胡須,沉吟道:“依下官之見,李太和此人定有蹊蹺,當(dāng)日毆訟,只怕也是故意為之?!痹浦墼兕櫜坏醚陲?,顫聲道:“汪縣丞何出此言?”汪華道:“姑娘想想,鎮(zhèn)防軍與屯駐軍本非一體,他為何要幫葛宜翁干活?既受了騙,補做活都來不及,為何又要跟蹤他?看到他進了青樓,何不當(dāng)場發(fā)作,偏要等日暮黃昏,將軍來巡查的時候再發(fā)難?此事想來,并不簡單吶?!痹浦勐犃T,面色已變作慘白,元好問亦心驚道:“此人究竟是誰?為何要設(shè)計害良佐?!”

  丁謹劭見席上氣氛凝重,舉杯勸道:“裕之兄莫擔(dān)心,此事既已鬧到御前,將軍反而不會有殺身之禍——將軍是先帝金口玉言表彰的忠臣孝子,陛下豈會輕易處死他?”元好問本不以為然,可見云舟神色凄惶,終是違心地道:“丁兄言之有理?!?p>  丁謹劭忍了半日,好容易說完這樁公案,又心猿意馬地摟住了云舟,一手拿起酒盞欲灌她飲下。元好問靈機一動,笑道:“舉酒欲飲無管弦,未免大煞風(fēng)景?!倍≈斲啃Φ溃骸懊廊嗽趹眩€要什么管弦!”元好問笑道:“丁兄可知道,你懷中的美人正是個中翹楚,一手箜篌絕技,連王經(jīng)歷都五體投地。”丁謹劭笑道:“丁某不懂音律,裕之兄既喜愛,就讓她彈來?!闭f罷,松開手臂放出了云舟,順手拔下她鬟上金釵,敲在酒盞上擊拍。

  云舟忍淚抱起箜篌,望著元好問輕聲道:“元縣令想聽什么曲子?”元好問與她四目一對,心中感慨萬千,片刻,才強笑道:“元某拙作雁丘詞,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

  云舟一顫,立刻想起七夕那日他也點了此曲,讓自己在完顏彝面前彈唱,此時此地回想當(dāng)日情景,越發(fā)心如刀割,垂頭勉強忍住眼淚,低道:“奴會的?!闭f罷,素手交拂,冰弦響動,前奏一過,輕啟檀口唱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她每唱一字,皆如刀剜心一般疼痛,元好問亦聽得肝腸寸斷,待她唱完,連眼圈都泛了紅,勉強笑道:“當(dāng)真是‘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p>  丁謹劭老于世故,早看出元好問對云舟十分上心,自忖與元好問雖平級,但他是新置縣城首任縣令,必是皇帝青睞之人,自己不如暫退一步,于是便笑道:“裕之兄既這樣喜愛,丁某就盡盡地主之誼——云舟,你今晚代本縣好好招待元縣令,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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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問陪云舟回到桃源里,霓旌早已迎上來,一手挽住一個走到房中,喜不自勝地道:“姐姐今日回來得早!”元好問苦笑道:“你姐姐累了,扶她去休息吧?!痹浦鄄徽Z,只坐到妝臺前,將簪環(huán)釵鈿一件件取下來扔到角落里,又叫小鬟打來熱水,直到洗出光髻素臉,她才抬起頭,無力地笑道:“今日叫元相公見笑了。”元好問心中難過,嘆道:“姑娘,打聽消息這樣的事,以后元某來做吧?!痹浦酆瑴I道:“都怪我……我不該不聽媽媽的話,強出頭去指認葛宜翁,到頭來卻害了他……”元好問見她對完顏彝癡心一片,有些奇怪地道:“你不恨他?”云舟緩緩道:“我是痛恨金軍,但從未恨過他,他和那些人不一樣。”元好問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們——你既待他這樣情重,又為何要拒絕他?他既為人這樣端正,又為何要強逼你?”云舟愕然:“他何時強逼過我?他與我相識至今,手指頭都不曾沾到我半片衣角,強逼二字,從何談起?”元好問大驚失色:“什么?!可是……這是他自己說的……”說罷便將當(dāng)日對話說了出來。云舟聽罷,凄然微笑道:“元相公,你誤會了。那呆子……根本不知你在說什么,你也不知他在說什么。他的意思是說,不該勉強我述說身世,而我也是因為回想往事哭腫了眼睛,他叫人打了熱水給我洗臉,就如同今日一樣?!?p>  元好問順著她的話看向水盆,只見那熱水中還浮著她方才洗下的靨花脂粉,不由得恍然大悟,隨即愧疚得無以復(fù)加,掩面道:“蒼天!良佐待我一片赤誠,我竟小人之心,誤會他至此!”霓旌蹙眉道:“姐姐,既這樣,將軍為何從此再也不來了?”云舟嘆道:“我也不知,許是……許是他得知了我的身世,又沒想到幫我的法子……”說罷,便將往事三言兩語簡單地告訴了元好問與霓旌,霓旌聽了,心疼地抱住云舟,姊妹二人哭作一團。

  元好問更是扼腕大嘆,心潮奔涌,只覺胸臆間一腔悲郁沖上腦門,化作才思縱橫,提筆在花箋上龍蛇飛舞,毫端如刀戟,將無盡悲辛血淚刻成一闕:

  赴節(jié)金釵促。愛弦間、冷冷細語,非琴非筑。別鶴離鶯云千里,風(fēng)雨孤猿夜哭。只雌蝶、雄蜂同宿。汀樹詩成歸舟遠,認宮眉、隱隱春山綠。歌宛轉(zhuǎn),淚盈掬。

  吳兒越女皆冰玉。恨不及、徘徊星漢,流光相屬。破鏡何年清輝滿,寂寞佳人空谷。人世事、尋常翻覆。入塞新聲愁未了,更傷心、聽得開元曲。呼羯鼓,醉紅燭。

  ——《賀新郎箜篌曲為良佐所親賦》

  [1]注:元好問《遺山集》中《俳體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其六:“詩仙詩鬼不謾欺,時事先教夢里知。禁苑又經(jīng)人物散,荒涼臺榭水流遲?!痹姾笞⑨尅笆昵?,商帥國器方城,夢中得后二句,為言如此。”本詩前兩句為完顏鼎夢中所得,本文還原了這一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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