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慢流逝,在第三次探視到來之前,三個人心照不宣地過起了涇渭分明的生活。陳彥每天會在飯后陪她母親散步,還帶著她去了市區(qū)的幾個旅游景點參觀。俞紓冉則呆在酒店房間里要么百無聊賴地站在窗口看著街上過往的行人、要么睜著眼睛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總是感覺疲憊,可是只要躺在床上她又會睡意全無,好像連睡眠也在跟她做對似的。她總是想著保溫箱里的孩子,時而為當下感到痛苦,時而為未來感到擔憂。
自從孩子生病,她覺得自己的全部生活都在與她為敵,她也想與它為敵。她用仇視的目光回憶過往、審視當下、窺探未來。一切都糟透了!她這才意識到幸福生活根本不存在,她一直都在飛蛾撲火般投入生活,希冀著生活會給予她相同的熱情和回報。盡管她曾在流年似水的生活里撿拾細碎的快樂,可快樂終究會像小孩子手里的泡泡棒里吹出的五光十色的泡泡一樣,風一吹就破了。生活的全部真相,不過是一個接一個的困難和此消彼長的痛苦,只有那些衣兜里還揣著“幸福夢”,并且將它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的人,才能在迷霧重重的生活里撥云見日,與任何一種生活和平共處。
現(xiàn)在,她的生活依然跌入低谷,她無法掌控,也無法預見,她只能聽憑命運的肆意擺布。這一切都是因為疾病,人在疾病面前是何等弱小與無能!俞紓冉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去追逐什么夢想或者美好事物,她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孩子能快點好起來。健康才是人最大的幸福,沒有比健康更為奢侈的幸福了。
第三次探視到來之前,俞紓冉接到了醫(yī)生的電話。電話里醫(yī)生并沒有透露任何關于孩子健康狀況的信息,只告訴她立刻去醫(yī)院。俞紓冉掛掉電話時,渾身已經嚇出一聲冷汗。無數(shù)個可怕的念頭纏繞著她,她越想越害怕,幾乎在通完話后的十分鐘內,就趕到了主治醫(yī)生的診室。她是跑著去的,全然不顧因為跑步引起的腹部陣痛。當她氣喘吁吁地推開醫(yī)生診室的門時,里面還有其他病人在看病,她不管不顧地徑直走到醫(yī)生面前問:“醫(yī)生,怎么回事?是孩子更嚴重了嗎?”
“你們先出去一下?!贬t(yī)生示意正在問診的病人家屬離開。門關上后,他看著氣急敗壞地年輕女人說:“談不上更嚴重,但是這個孩子治療了這么多天,病情也不見好轉。我擔心這樣下去會延誤病情,所以建議你們今天就轉院吧,去西安更大的醫(yī)院看病。”
“不見好轉是什么意思?您不是說等病情穩(wěn)定了,再轉院嗎?”俞紓冉說。
“我是說建議轉院,這樣更有助于孩子及時治療?,F(xiàn)在孩子還在輸營養(yǎng)液,護士試著給他喂過幾次奶,但都不行,嗆奶很嚴重,吮吸力不夠。不過現(xiàn)在肺部感染減輕了不少。轉院的話就是路上可能存在一定風險。當然,即使不轉院,風險也一直都有,所以我才找你們來商量。”醫(yī)生說。這時陳彥和他母親也推門進來。
“大夫,孩子怎么了?”陳彥問。
“剛剛跟你愛人說了,情況不見好轉,建議轉院?!贬t(yī)生說。陳彥也向醫(yī)生提出了妻子剛剛問過的問題,醫(yī)生很不耐煩地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大夫,如果現(xiàn)在不轉院的話會怎樣?我擔心路上有個什么閃失。”俞紓冉憂心忡忡地問。
“不轉院的話,我們醫(yī)院能夠采取的治療跟現(xiàn)在的一樣??芍委熜Ч⒉幻黠@,我還是建議轉院。至于路上嘛——”醫(yī)生沉默了片刻,接著說“你們有私家車嗎?開私家車能快點!而且我們會給孩子提前輸營養(yǎng)液,并且配上氧氣袋,路上讓孩子全程吸氧。這樣會更安全一些?!贬t(yī)生說。
“車倒是有,可我還是擔心。孩子現(xiàn)在的情況,真的適合轉院嗎?”俞紓冉憂心忡忡地問。
“我不能跟你百分百打保票。我只能說你無論怎么選,都會存在風險?!贬t(yī)生說。
“怎么辦???”俞紓冉扭頭看著陳彥痛苦而焦急地問。
“醫(yī)生,如果我們不轉院呢?”陳彥說。
“我建議轉院,寶寶病太多了,我們醫(yī)院真的無能為力,風險始終都有,我建議轉院?!贬t(yī)生說。
“那好吧,我們轉院,”陳彥說,“是今天就轉嗎?”
“最好是今天,你們回去收拾一下,一會兒過來辦出院。我給護士交代一下,把準備工作做好。”醫(yī)生說。
“那好吧。紓冉,你和媽回去收拾東西,我現(xiàn)在去辦出院手續(xù)?!标悘┱f。
“可是,我擔心……,萬一……,我怕……”俞紓冉結結巴巴地說。
“回去準備吧,去大醫(yī)院更好些。”醫(yī)生說。
“走吧,謝謝你,醫(yī)生。”陳彥說著拉著俞紓冉走出診室。
她們回到酒店后,俞紓冉幾乎是在十分鐘里完成了所有需要安排的事。她給母親打電話說明情況、給俞欣打電話要求他速速趕來酒店、然后收拾行李并退房。當她們坐在酒店大堂的時候,俞欣正從酒店的旋轉門里進來。
“姐,怎么回事?電話上你也沒說清楚?!庇嵝揽吹剿銌枴?p> “上車說吧”俞紓冉面色凝重地說。
“好”俞欣拎著行李往車上走,她們緊隨其后,三步并作兩步上了車。
“果果病情嚴重,始終不見好轉,”俞紓冉說,“醫(yī)生說他們無能為力,建議立刻轉院。”
“那就轉院吧,別擔心,不會有事的。”俞欣說。
“從這里開車到西安大概要多久?”俞紓冉問,“我就擔心路上時間太長孩子撐不住。”
“我開快點的話,七個小時左右吧。”俞欣說。
“這么久!這么久,路上就怕有個閃失?!庇峒側秸f。
“姐,你先別著急,我們一會兒看看果果的狀態(tài),再做定奪吧。主要看醫(yī)生怎么說,他們也是要負責任的,不可能明知有危險還讓轉院?!庇嵝勒f。
“嗯,好吧?!庇峒側秸f。
俞欣把車停在住院部樓下后,三個人便急匆匆地直奔十二樓,陳彥正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等他們。
“醫(yī)生呢?”俞紓冉看見陳彥便問。
“醫(yī)生在里面。走,我們進去?!标悘╊I著他們朝里走。他們又來到了探視間,年輕醫(yī)生和一位護士已經在那里等他們。
“孩子剛輸完營養(yǎng)液,狀態(tài)還可以。我們給準備了氧氣袋,應該可以用到西安?!弊o士說。
“大夫,孩子真的沒問題嗎?真的可以走長途嗎?七個多小時才能到西安,這期間沒有任何治療監(jiān)測,真的行嗎?”俞紓冉看著年輕醫(yī)生問。
“主任應該都跟你們交代過了,聽主任的沒錯?!蹦贻p醫(yī)生說。
“紓冉,別問了,出院手續(xù)都辦完了。我們趕緊走吧,趕時間要緊?!标悘┱f。
“那好吧?!庇峒側秸f。
“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把孩子抱出來?!弊o士說。
幾分鐘后,護士抱著小男孩出來了。她將孩子輕輕地放到了俞紓冉懷里后,說:“稍等,我把氧氣袋拿過來給孩子吸上。”
從俞紓冉雙手接過她日思夜想的小男孩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他。他的身子全部裹在毯子里,圓圓的小腦袋枕在俞紓冉的胳膊上,明亮的眸子一眨一眨,淡藍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眼皮上露出清晰的紋路。他還像以前一樣,眼神清澈而空洞。他張望著目光可以觸及的空間,并沒有看任何一個人,包括他的媽媽。他不認識任何人,或者這些人在他眼里跟墻壁、保溫箱、玻璃窗根本沒有兩樣。他只是在看,并不知道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俞紓冉自從得知他有腦損傷之后便對他的這種漠然無視眼前的一切的狀態(tài)不再感到驚訝。她知道他的意識是模糊的,或許他根本沒有意識,他只是個鮮活的小生命,同一棵樹、一株花沒有任何兩樣。他費盡力氣向這個陌生的世界表達的只是生命最單純、最原始的形態(tài)。除了病痛,他沒有羈絆,至少現(xiàn)在沒有,盡管他的媽媽正在熱切期待著他能夠認出她,甚至給她一個淺淺的笑容。
“誰來拿著氧氣袋?”護士拿著氧氣袋問。
“我來吧,給我?!标悘┱f。
護士將深藍色的長方形氧氣袋遞給陳彥后,便將鼻導管插入小男孩的鼻孔。她說:“好了,可以了。你們現(xiàn)在可以出發(fā)了。路上不要給寶寶喂奶,嗆奶會有危險?!?p> “護士,一個氧氣袋夠用嗎?”俞紓冉問。
“夠用,夠用,放心吧?!弊o士說。
他們向醫(yī)生和護士道謝后,離開了病房。夫妻兩一個抱著孩子,一個捧著氧氣袋坐在后座上,孩子的奶奶沉默寡言地坐在副駕駛上。小男孩在年輕母親的懷里時而張望著車頂和天窗外湛藍的天空,時而注視著俞紓冉的那件藍色毛衣上的小鳥刺繡。
汽車緩慢地行駛在繁華的市區(qū),隨后便上了高速路。車廂里靜悄悄的,偶有小男孩發(fā)出的哼唧聲和汽車導航的聲音。俞紓冉看著懷里的孩子,時刻警惕著那張蒼白的小臉上發(fā)生的任何細微變化。起先,她在孩子滴溜溜轉動的眼睛中找到了些許寬慰。她心想:如果孩子始終保持這個狀態(tài)的話,那他應該不會有危險,我們會安全抵達西安了。
汽車行駛了一個小時后,小男孩瞇上了眼睛昏昏欲睡。俞紓冉看著他安然入睡的樣子,心中的忐忑又減少了一些?!耙苍S醫(yī)生的建議沒錯,也許是我多慮了。孩子狀態(tài)平穩(wěn),只要好好睡幾覺,我們就到西安了!”她心想。
汽車從包茂高速轉道西延高速的時候,小男孩第三次醒來。一路上,他都在醒與睡之間來回切換,醒來的時長總是少于睡眠時長。不過,俞紓冉只要看到他那小臉上平靜怡然的表情,心中就會倍感踏實。而且,小男孩似乎已經習慣了鼻孔里插著鼻導管,那個硬邦邦的的東西絲毫沒有影響他醒著或者睡著的狀態(tài)。
然而,好景不長。汽車在西延高速上行駛一會兒后,小男孩入睡沒多久,就哼唧著醒來了。高度警覺的俞紓冉,從孩子的睡眠時長感覺到了異樣。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絲毫不敢懈怠,生怕因為她走神或者眨眼,而錯過了什么危險信號。小男孩微微睜開雙眼,似乎很吃力地抬起眼皮,然后又快速合上了,接著又吃力地抬起眼皮。
霎那間,他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看上去就像是在封閉的空間呆了很久近乎窒息的樣子。他每呼吸一次,就會愈加吃力地進行下一次呼吸。一呼一吸之間,他似乎已經使出渾身力氣,嘴唇漸漸呈青紫色,臉色像是被漂白過一樣,呈現(xiàn)出毫無生機的煞白。他不再哼哼唧唧了,只是嘴唇一張一合的呼氣吸氣。薄薄的眼皮耷拉著,不再緩慢而吃力地眨眼睛。他看上非常疲憊,不哭不鬧,只是吃力地呼吸著,呼吸頻率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俞紓冉看著孩子嚇得渾身打顫,她幾乎吼叫道:“陳彥,陳彥,你看孩子是不是不行了?你看孩子是不是不行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怎么辦啊?怎么辦啊?”眼淚在她慘白的臉上決堤了,滴滴答答落在包裹著孩子的淡綠色毯子上。她根本不需要丈夫做出任何回答,她只是出于驚駭而發(fā)出脆弱無助的嘶吼。
緊接著,她又氣急敗壞地說:“俞欣,不能再走了,不能再走了,孩子不行了!我們要馬上去醫(yī)院,我們趕快下高速。這里是哪里?這里附近有沒有醫(yī)院?陳彥,你快上網查查這里有沒有醫(yī)院,快點!趕快!孩子不行了,孩子不行了!我不允許我的孩子,在我懷里有任何閃失!我不答應!快點??!你們快點!”俞紓冉緊緊抱著孩子哭嚎著。
陳彥和俞欣在俞紓冉的吼叫聲中,一個急忙上網搜索附近的醫(yī)院,一個切換導航駛向距離他們最近的高速出口。陳彥的母親坐在副駕駛上一聲不吭——或許她說話了,只是俞紓冉什么也聽不到了。她能夠看到的只有不斷逼近自己孩子的死神,她能夠聽到的也只有死神充滿威脅的召喚。
“查到了,志丹縣醫(yī)院離這里是最近的。俞欣,下高速到志丹縣醫(yī)院去?!标悘┙辜钡卣f。
“好”俞欣說。
汽車加速飛馳,俞紓冉感覺天旋地轉,近乎昏厥。她看著奄奄一息的孩子,嘴里不停地嚎叫著:“快點,快點,孩子不行了!快點!絕不能讓孩子有事兒!開快點!”
“姐,你別著急,不會有事的,這里離志丹縣不遠,我們下高速再走一會兒就可以到了?!庇嵝勒f。
“開快點,開快點。陳彥,你看孩子是不是氣息更微弱了?我看他呼吸頻率越來越低了,你看看,你快看看?!庇峒側奖е⒆咏辜钡卣f。
“孩子好像快睡著了,你別吼叫了,煩死了?!标悘饧睌牡卣f。
“不是睡著了,是昏迷了。陳彥,孩子快昏迷了?!庇峒側竭煅手f。
她無助地看著懷里的小男孩,感覺自己的心臟劇烈顫抖著,靈魂都快出竅了。眼前的小男孩可是她的孩子啊,是她懷胎九月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是她的心靈的唯一的所屬,是她的全部世界?,F(xiàn)在,這個世界就這樣殘酷地在她面前一點點崩塌,瀕臨毀滅,她如何能承受呢!她感覺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被撕裂了,她崩潰了,可她一息尚存。因為她的孩子正躺在她懷里,她不能投降,她要像個斗士一樣站在死神前面,擋住它對孩子的一切威脅。她不允許可怕的事情在自己的懷里發(fā)生,絕不允許!
她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淚如雨下,心如刀絞。在車輪滾動的速度與生命凋萎的速度之間,俞紓冉還在希冀著生命之光的照耀、希冀著汽車飛馳的速度超越生命謝落的速度。然而,她能做的卻只有虔誠地祈禱,盡管她不知道應該向誰祈禱。
汽車在三十分鐘后停在了志丹縣醫(yī)院的門口。汽車剛停穩(wěn),俞紓冉就抱著孩子沖出車外。她風馳電掣般往醫(yī)院大廳跑去,陳彥緊追著她,手里捧著輕飄飄的氧氣袋。
“醫(yī)生,醫(yī)生,快救救我的孩子,快救救我的孩子,他不行了!快救救我的孩子!”俞紓冉一進醫(yī)院大廳便高聲呼救。
服務臺的護士見狀,跑了過來問:“怎么了?”
“我的孩子快不行了,趕快找醫(yī)生,快救救我的孩子!”俞紓冉哭嚎著。
“來,快到這邊來。”護士說著將他們領到一間診室。她沖著里面的大夫說:“王醫(yī)生趕緊看看這個孩子?!庇峒側奖е⒆有∨艿降结t(yī)生面前。她說:“醫(yī)生,你趕緊看看,我的孩子不行了。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她的哽咽著說。
“來,趕快把孩子放到床上,我看看?!贬t(yī)生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說,“孩子好像是缺氧了,挺嚴重的。小李,你趕緊給孩子吸氧?!闭f完,她回到座位上開了幾個單子遞給陳彥說:“你去交費吧?!标悘┠弥鴨巫优艹鲩T去。醫(yī)生隨即拿起聽診器對小男孩做了初步診斷,俞紓冉在身邊語無倫次地講述著孩子的病情。
“這孩子缺氧嚴重,現(xiàn)在是輕度昏迷。我們先給他吸氧,至于其他治療,我們這里也無能為力,你們還是要去大醫(yī)院看看?!贬t(yī)生說。
“醫(yī)生,求求你,無論如何救救我的孩子!”俞紓冉哽咽著說。
“我們會盡力的。但我們這小醫(yī)院條件有限,孩子目前這個情況,真的不好講。”醫(yī)生說。這時俞欣跟著護士一起走進診室。俞欣火急火燎地上前問道:“姐,醫(yī)生怎么說?不會有事吧?”
“醫(yī)生說孩子缺氧,輕度昏迷,先給吸氧看看情況。”俞紓冉說。
“姐,你剛才急匆匆的帽子、圍巾都沒戴,你還坐著月子呢!來,我給你戴上?!庇嵝腊涯迷谑掷锏拿弊哟髟谒念^上,又將圍巾纏繞在她的頸間。俞紓冉喃喃地說“我沒事,只要孩子安全就好!你不用管我,我沒事。”
直到這時,俞紓冉才感覺自己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精疲力竭,她癱軟地坐在孩子身邊的床沿上。床頭金屬桿上懸掛的氧氣瓶,由于自己的落座而微微顫抖著。她問:“醫(yī)生,為什么我們一路上都給孩子在吸氧,還是會缺氧呢?”
“我剛看了,你們這個氧氣袋里幾乎沒有氧氣了。一會兒你們拿去護士那里把氧氣袋充滿?!贬t(yī)生說。
“謝謝你,醫(yī)生。那孩子吸一會兒氧氣,會不會就恢復過來了?”俞紓冉說。
“不好講,看孩子恢復情況吧?!贬t(yī)生說。這時,陳彥手里拿著繳費單走進診室,身后跟著小男孩的奶奶。他把單子遞給醫(yī)生,向妻子詢問了孩子的情況后,便和孩子的奶奶坐在了另一張床邊。
一行人在診室里等待了將近一個小時,小男孩依舊在昏迷中。期間,醫(yī)生忽而在診室里,忽而又閃出門去。醫(yī)生最后一次進來的時候,查看了一下孩子的狀態(tài)以后說:“這樣下去不行??!長時間昏迷,會造成不可逆的后果,你們還是趕快去延安的大醫(yī)院看看。我們這里無能為力,怕耽誤了孩子。你現(xiàn)在去護士站充氧氣,充好后你們就出發(fā)吧。這里距YA市不遠了?!?p> “好吧,醫(yī)生,謝謝您!陳彥你去充氧氣吧。”俞紓冉說。
陳彥拿著氧氣袋朝外走去?;貋淼臅r候,俞紓冉已經將孩子包裹好,抱在了懷里。醫(yī)生將鼻導管再次插入小男孩的鼻孔說:“好了,你們路上開快點。我讓護士還給你們準備了一個氧氣袋,你們拿著,沒氧氣了就換上。”
“謝謝您,醫(yī)生。”俞紓冉說完,便抱著孩子急匆匆地朝外面走去。陳彥緊隨在她身邊,手里捧著氧氣袋。醫(yī)院的大廳里空蕩蕩的,只傳來了他們疾走的腳步聲。
俞欣快步趕上俞紓冉,并小跑著為姐姐帶路。一上車,俞紓冉就問道:“俞欣,這里到YA市有多遠?開快點多久可以到?”
“一個多小時就能到,我們走延吳高速,這樣最快。”俞欣說。
汽車又一次疾馳在公路上。俞紓冉緊緊抱著昏迷不醒的孩子,此時她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既沒有哭嚎,也沒有說話,但她的心始終懸在空中,像一顆隨時會爆裂的氣球。她俯身吻了吻小男孩的額頭,然后抬起頭望向窗外。
窗外極速倒退的景致,像模糊不清的幻影。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小男孩曾在睡夢中漾起的那張可愛玲瓏的笑臉。她真希望時間可以像眼前倏然而過的幻影一樣,倒退至那個瞬間。那曾是多么快樂的時刻啊!她以為她會一直看到他的笑容,不管是在夢境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中??墒乾F(xiàn)在,他就這樣躺在她懷中不管不顧地沉睡著,唇間發(fā)出的微弱呼吸聲,輕的她都無從察覺。即使她目光灼灼盯著他看,也無濟于事。但她知道,他還在,他還能夠感受她擁抱的體溫,他只是沒有力氣再回應她。
當俞紓冉望向窗外的時候,醫(yī)生的話再次在她耳邊響起,一字一句她都細細琢磨推敲。漸漸地,她在不知不覺中平復下來。也許是因為她從醫(yī)生的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了微弱的希望之光。也許是因為她看到了,自己在某種可以稱之為宿命的東西面前的軟弱無力??傊?,她現(xiàn)在平靜了,眼淚變成涓涓細流,在冰涼的臉頰靜靜流淌。她沒再催促,也沒再嚎哭,她只是抱著他,就像抱著一件精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她竭力讓他完好無損,但她無法保證他完好無損。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是在厄運到來之前,她就會一如既往的拽著生存的信念,與那些暗藏在生命幽谷之中的一切神秘而黑暗的力量,抗爭到底。她心中充滿恐懼的狂瀾,隨著滾動的車輪不斷后退,轉而,另一股力量向她襲來——這股力量似乎蘊含著無限潛力,它起先只是涓埃之力,后來化作排山倒海之勢——它將一切衰弱、絕望、無助統(tǒng)統(tǒng)拋向車后的塵囂,將生命堅不可摧的信仰沉淀于心。她堅信,只要汽車極速向前駛進,那么生命的光輝就會重新照耀在小男孩的臉上。而他現(xiàn)在搖搖欲墜的樣子,不過是一場關乎生存的考驗。
“每個人在漫長幽深的生命歷程中都會經歷考驗,只是有的人生考驗來的早,有的人生考驗來得晚,就本質而言并無差別。誰的生命能夠一帆風順呢!”她這樣默默思忖著,感覺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得到了武裝,并且充滿斗志。似乎任何邪惡與黑暗都無法將她摧毀,亦無法將她懷中捧著的瓷器摔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