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春節(jié)前夕，俞紓?cè)浇K于抱著她的小男孩走出了住院部。深冬的暖陽灑在母子兩身上，寒意中透著溫暖。和風(fēng)吹拂，俞紓?cè)姐俱驳拿嫒萆下冻鼍眠`的笑容。她對著刺眼的陽光，瞇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歡快地對著襁褓中的小男孩說：“寶貝，我們終于出院了！今天的天氣很好呢！”她說完便邁開歡快的步子，大步朝院門口走去。在她身后不遠處，婆婆拎著一個手提袋和兩個塞滿了日用品的塑料袋同樣眉開眼笑地朝前走著。
在酒店安頓下來的頭幾天，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平安順?biāo)?。雖然脫離了鼻飼管的小男孩需要大人更精心的照顧和喂養(yǎng)，但是俞紓?cè)叫闹械南Ｍ鹩种匦氯计饋砹?。她像以前一樣用小勺子為小男孩喂奶。為了?jǐn)防嗆奶，她減少了喂奶量，增加了喂奶次數(shù)，似乎這樣的喂奶方式，才會令她心安。小男孩還在繼續(xù)服用營養(yǎng)科和康復(fù)科開出的藥劑，除此之外，按照醫(yī)生的吩咐，俞紓?cè)矫刻爝€會定時給他按摩。她想“等下次寶貝復(fù)查的時候，說不定大腦發(fā)育遲緩的問題就會緩解了呢！”
俞紓?cè)降乃邥r間仍舊少得可憐，她的生物鐘完全顛倒了。她在夜里訂了三個鬧鐘，每隔三小時就會給小男孩喂一次奶。事實上，鬧鐘對她而言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她晚上毫無睡意，咖啡幫了她的大忙。而且，她總覺得夜晚充滿危險，經(jīng)歷了一次次生死考驗，夜里她根本不敢睡覺，生怕孩子有什么不適而她自己卻在睡眠中渾然不覺。所以，她只允許自己在白天睡覺。通常是當(dāng)婆婆從睡眠中醒來，小男孩依舊在睡夢中的時候，她才會在囑托完婆婆照看孩子的注意事項以后放心地小睡一會兒。而且，她為了不耽誤孩子喝奶和吃藥還訂了好幾個鬧鐘提醒她時刻保持警覺。
春節(jié)一天天臨近，租房子的事情并沒有想象中順利。俞紓?cè)綆缀趺刻於紩D出時間出去找房子，可是每天都敗興而歸。房子要么租金太貴，要么條件太差，還有的里面散發(fā)著濃濃的甲醛味。眼看著住酒店的賬單幾乎要抵消掉省下來的中介費用，俞紓?cè)叫募比绶?。于是她開始更加頻繁地外出找房子，有時她要是在喂奶時間沒能趕回酒店的話，就會焦急地撥通婆婆的電話叮囑她如何喂奶，從沖奶粉的溫度、手握勺子的姿勢，將勺子放進小男孩口中的方位等事無巨細地描述一番。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因為不是自己親自喂奶而心懷忐忑。
這天她正在外面看房子，突然接到婆婆打來的電話，電話里傳來小孩子的哭鬧聲和婆婆心急如焚的聲音“紓?cè)?，你趕緊回來吧。我剛剛給孩子喂奶，他不喝，一直哭。”
當(dāng)俞紓?cè)交鸺被鹆堑刳s回酒店推開房門的時候，婆婆正抱著小男孩在房間里轉(zhuǎn)圈。她一邊輕輕搖晃著他，一邊呢喃著“乖孫子，不哭啊——，不哭了——”。
俞紓?cè)揭贿M門就跑到她面前說：“媽，把孩子給我吧。”當(dāng)她接過孩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嘴唇微微發(fā)青。俞紓?cè)絿槈牧?，她?dāng)即說：“媽，孩子剛剛是不是嗆奶了？”
“沒——，沒有——吧——，我沒發(fā)現(xiàn)嗆奶啊，我只是喂了他兩口，然后他就不喝了，一直哭?！逼牌沤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俞紓?cè)經(jīng)]再說話，她趕忙將小男孩的身子在自己的懷里側(cè)了側(cè)，然后用手輕輕拍打他的后背，她將那個動作重復(fù)了幾次發(fā)現(xiàn)無濟于事。于是，她又將小男孩放到了床上，這時小男孩的的嘴唇顏色已經(jīng)從淡淡的青紫色變成了濃重的青紫色。那是讓俞紓?cè)綉峙聼o數(shù)次的顏色，她嚇壞了，痛苦地看著孩子，聲淚俱下地咕噥著“寶貝，你別嚇唬媽媽啊！”她的手還在小男孩的后背輕輕拍打著。但這根本無濟于事，他的臉色逐漸暗沉，哭聲越來越小，呼吸的頻率越來越低，似乎喉嚨處被什么東西卡住似的，一口一口地費力呼吸著。俞紓?cè)絿樀煤靠奁饋?，口中重?fù)著：“不行了，不行了，孩子不行了，趕緊打120，趕緊！”俞紓?cè)揭贿厡⒋策叺膰韺φ酆筝p輕墊在小男孩的頭部和頸部，以此來減輕他呼吸的壓力，一邊大聲哭喊道：“媽，打電話啊，打120，快！”
婆婆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她說：“這孩子不是第一次這樣了，應(yīng)該不要緊的。等會兒就好了。你先別急！”
俞紓?cè)接靡恢皇謸崦∧泻⒌暮蟊?，以極快的速度抬頭沖著婆婆大聲喊道：“媽，孩子都這樣了我能不急嗎？我來打！你把我手機遞給我一下。”婆婆依舊一動不動站著并未拿來手機。
見她無動于衷，俞紓?cè)窖杆僬酒鹕碜?，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后跑到桌邊手忙腳亂地從包里翻出手機，正當(dāng)她要撥電話的時候，婆婆的聲音陰險地傳到她的耳朵：“我聽陳彥說，你拿的那張卡里錢不多了，怎么去醫(yī)院？”
聽到這個殘酷的聲音，俞紓?cè)酵蝗灰庾R到她卡里的錢確實僅夠維持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了。而先前陳彥承諾會在一周后將她們繼續(xù)住酒店的錢和租房子的錢一并轉(zhuǎn)賬給她。她氣急敗壞地喊到：“那我給陳彥打，讓他現(xiàn)在給我轉(zhuǎn)賬?！彼攵自谘傺僖幌⒌男∧泻⒏?，電話在她手中顫抖著。
電話通了，她哭嚎著說：“陳彥，你現(xiàn)在趕緊給我轉(zhuǎn)賬，孩子不行了！快點給我轉(zhuǎn)賬，我現(xiàn)在就叫120。”
“孩子又怎么了？”陳彥問。
“孩子現(xiàn)在嘴唇青紫，快呼吸不上來了。你快點打錢，我先掛了?！庇峒?cè)綊斓綦娫捄螅S即撥通了120。
在120趕到之前，俞紓?cè)接忠淮伪罎⒘?。她看著孩子就像看見死亡一樣，?nèi)心充滿恐懼。她覺得這一次她真要失去他了。淚水在臉上洶涌，心在劇烈的疼痛中顫抖著。每次絕望中的痛苦與恐懼都如出一轍，她快要瘋了，她受不了了！可她必須寸步不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吃力的張開嘴，呼氣與吸氣之間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嘴唇從青紫變成暗黑。
就在她等待救護車到來的間隙，就在她被邪惡的死神扼住心口幾乎要癲狂的時刻，她的電話響了，是陳彥。他在電話里聲音淡漠地說：“我聽媽說了，孩子應(yīng)該問題不大。叫一次120太費錢了，咱又不是沒叫過。去醫(yī)院又是一筆巨大的費用。咱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剩多少錢了！要不先觀察觀察?！?p> 聽到陳彥的話，俞紓?cè)綆缀跻?，她幾乎是怒吼著咒罵道：“陳彥，你他媽的還是不是人？那是你兒子！你兒子快不行了！你知道嗎！你快點打錢給我！我沒空跟你廢話！”
“俞紓?cè)?，你他媽的這個潑勁兒沒處使了是吧？都他媽的跟你說了，沒錢了！沒錢了！你聽不懂嗎？你不掙錢不知道錢難掙！我媽都跟我說了，孩子問題不大！”陳彥咒罵到。
“你媽說，你媽說，來你讓媽現(xiàn)在跟你說孩子什么情況?！庇峒?cè)教痤^準(zhǔn)備將手機遞給婆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知何時從房間里出去了。
“我媽跟我說過了！”陳彥說。
“你媽人呢？她孫子這樣她都不見人了！給你打小報告去了是嗎？”俞紓?cè)脚鸬?。她感覺胸口撕扯憋悶的厲害，將臉從對著孩子的一邊轉(zhuǎn)向反方向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她咒罵道：“陳彥，你們家沒一個好東西！你們都沒人性！你他媽的連你自己的親兒子都不管不顧！你太不是東西了！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扯這些！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給我打錢！120馬上就到了！你不信我，我把孩子視頻拍給你看！”她說完掛斷了電話，然后顫巍巍地點開手機錄像按鈕對著奄奄一息的小男孩拍攝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咒罵著“混蛋，你自己看！混蛋，算我求你了，快點給我打錢過來！耽擱下去孩子會沒命的，求你了，陳彥，求你了！”
救護車是在二十分鐘后趕來的，那時候小男孩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他的樣子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那二十分鐘里，俞紓?cè)姜氉允卦谛∧泻⑸磉?，在天崩地裂的恐懼和絕望中苦苦掙扎。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遭遇地震后的斷壁殘垣一樣，松松垮垮地癱坐在地上。她的一只手握著小男孩的手，并將指腹輕輕按在他手腕的脈搏上，另一只手像骨折似的垂在地上，臉上的五官已經(jīng)完全模糊，眼淚、鼻涕猶如瀑布一般不斷地傾瀉而下。房間里到處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俞紓?cè)街挥杏帽M全力才能在死亡的迷霧中抓住一線生機。盡管，她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是放棄了還是在堅守信念。她只知道，她必須在那里，必須守在自己孩子身邊，用盡自己的最后一絲氣力去抵抗死亡。然而，那個時候的她根本無法分辨生與死，她的手麻木而遲鈍，完全無法判斷指腹下的纖細的脈搏是否跳動，甚至當(dāng)她顫抖著將一根手指放到孩子鼻孔下方時，她也什么都感覺不到。她只是篤信她的孩子還活著，篤信他沒有離她而去。
直到急救醫(yī)生沖進房間確認孩子還在的時候，俞紓?cè)讲艔乃劳龅幕\罩中緩過神來。她小跑著跟在醫(yī)生后面鉆進車?yán)铩?p> “快，上呼吸機、心臟監(jiān)護儀?！贬t(yī)生說。
當(dāng)醫(yī)生在小男孩身上快速施救的時候，俞紓?cè)胶龆皖^盯著小男孩身上快速移動的手看，忽而抬頭盯著心臟監(jiān)護儀上飄忽不定的曲線看，上面的曲線看上去像是隨風(fēng)擺動的飄帶一樣軟弱無力。她聲音顫抖著哭訴道：“大夫，救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們了！”
“我們會盡力的?！贬t(yī)生說。
救護車抵達醫(yī)院以后，幾個醫(yī)生推著小男孩往ICU里跑，俞紓?cè)骄o跟在他們后面跑。搶救室的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以后，一位醫(yī)生拿著一疊單子走到俞紓?cè)矫媲罢f：“陳文澤家屬是吧？你先去交費。”俞紓?cè)浇舆^繳費單慌忙往交費處跑。排隊的時候，她才想起來卡里的錢不夠。于是又給陳彥撥通電話。這一次她聲音平緩，似乎所有的力氣都已用光，她聲音低沉地說：“孩子現(xiàn)在在ICU搶救，你馬上打錢給我?！边@一次，陳彥沒有推脫，他“嗯”了一聲后，立即掛了電話。三分鐘之內(nèi)，俞紓?cè)降你y行卡上收到了五萬元。
當(dāng)俞紓?cè)桨c坐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等待孩子的消息時，她又接到了陳彥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聲音低沉：“紓?cè)?，孩子現(xiàn)在怎樣了？我已經(jīng)買好了機票，今晚十一點就能到。對不起，紓?cè)?！”俞紓?cè)叫娜缢阑遥龥]有吭聲只是冷冷地掛斷電話。這時ICU的門開了，一位身穿墨綠色衣服醫(yī)生站在門口。沒等他說話，俞紓?cè)奖闩芰诉^去，她急切地問：“大夫，我孩子怎么樣了？”
“陳文澤家屬是吧？寶寶目前是先天性心臟病合并肺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心臟衰竭，非常危險，需要馬上做股動脈穿刺，你在這里簽一下字，還有這份通知書上也需要你簽字?！贬t(yī)生說。
俞紓?cè)接忠淮慰吹搅四谴畠嚎膳碌淖盅邸恫∥＃ㄖ兀┩ㄖ獣?，她顫巍巍地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下自己的名字，口中不停地咕噥著“大夫，求求你一定救救我的孩子！”
“我們會盡力的?！被秀遍g醫(yī)生已經(jīng)不知何時消失在了那扇冰冷的門后面。俞紓?cè)揭琅f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揪心的疼痛折磨著她，淚水浸透了臉龐和纏在頸間那條厚厚的圍巾上。走廊里偶有人影飄過，重重的腳步聲像是從地獄里傳出來。
傍晚時分，走廊盡頭那扇冰冷的門又開了，俞紓?cè)皆俅闻苌锨叭ゼ鼻械貑枴按蠓?，孩子怎么樣了？?p> “穿刺成功了，但是還沒度過危險期，接下來二十四小時還需要嚴(yán)密監(jiān)護?！贬t(yī)生說。
“那就好，那就好，謝謝你，大夫！那我可以進去看看孩子嗎？”她松了一口氣說。
“不可以。等寶寶情況穩(wěn)定后，會有探視時間，到時候你可以在外面的大屏幕上看到寶寶?！贬t(yī)生說完后又消失在那扇門后面。
陳彥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俞紓?cè)秸铝懔愕刈贗CU外面的長椅上。她耷拉著腦袋，一只手捂著胸口，另一只胳膊撐在膝蓋上用手掌拖著低垂的前額，她的臉遮在散亂的頭發(fā)后面，整個人看上去就像石化了一樣。
“紓?cè)?，孩子怎么樣了？”陳彥問?p> 俞紓?cè)骄従彽靥痤^，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陳彥。她有氣無力地說：“還沒渡過危險期?！闭f完她又垂下了腦袋。陳彥沒再說話，他在靠近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深夜一點零五分，ICU的門又開了，還是先前的那位醫(yī)生，他從門里閃了出來，沒等俞紓?cè)脚艿剿媲埃穆曇粢呀?jīng)在走廊里響起：“陳文澤家屬，我們盡力了，抱歉！”
醫(yī)生的話猶如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shù)刀，將俞紓?cè)叫闹锌囍淖詈笠桓仪袛嗔?。剎那間，她臉色像溺水者一樣慘白，雙膝猛烈地發(fā)軟，整個身子前前傾著近乎跌倒，陳彥的一只手擋在了她的前面，用力扶住了她。
“紓?cè)健?，紓?cè)健被秀遍g俞紓?cè)铰牭接腥嗽诮兴拿帧Ｋt緩地抬起頭，看著淚眼模糊的陳彥痛哭起來：“孩子走了，孩子走了！我不要他離開我！我不要他離開我！”她有氣無力地從陳彥懷里掙脫出來，身子沉重地癱坐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哭聲纖細而沙啞，以至于寂靜的走廊里只是隱隱約約地傳出啜泣聲。她無法相信早上還生機勃勃小男孩，一夜之間就永遠地離她而去。她多么希望時間可以倒流，多么希望她的孩子還能夠睜著那雙清澈的眼睛向她投來模棱兩可的眼神、多么希望她還可以抱著他親吻他的小臉蛋、多么希望她還可以在他面前搖著長命鎖上面的小鈴鐺逗弄他、多么希望他的小手能夠再次緊緊攥著她的手指不放、多么希望他從來都沒有生病，多么希望他不要離開她！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她的孩子離開了，她永遠都無法再陪伴他，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了！回憶與現(xiàn)實殘忍地交織在一起，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涌來，一浪高過一浪。
陳彥一直站在俞紓?cè)缴磉?，他面色灰暗、兩行清淚掛在臉上。過了一會兒他低頭望著妻子說到“紓?cè)?，別哭了。起來吧，地上涼?！彼龥]理他，依舊旁若無人地啜泣著，她的哭聲越來越小，整個人都因為過度悲傷而毫無力氣。
陳彥彎下腰，將一只手伸進她的臂彎，用力撐了撐身子將她從地上拉扯起來。
“我們回去吧，明天就可以見到孩子了?！?p> 丈夫攙扶著妻子緩慢地走出醫(yī)院大樓，忽明忽暗的路面上晃動著兩道細長的影子。漸漸地，女人的哭聲止住了，身體卻還在因為先前的哭泣而抽動著。
回到酒店以后，婆婆已經(jīng)入睡。陳彥打開燈走到床前，用手搖了搖熟睡中的母親，他強忍著悲傷聲音顫抖著說：“媽，孩子走了?！庇峒?cè)铰牭侥蔷湓?，又一次痛哭起來，好像一個剛剛失憶又重新獲得記憶的人一樣。
和著她的哭聲，房間里的另外一個女人也開始哭泣起來，緊接著，男人也終于從悲痛的邊緣墜入崩潰的深淵，三個人的哭聲在房間里此起彼伏。
凌晨時分，年長的女人在疲倦中睡著了。男人斜靠在椅子上，樣子看上去像被獵槍射殺過一樣軟弱無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墻壁。俞紓?cè)焦碜幼诖惭厣?，眼淚靜默無聲地劃過臉頰。她的手邊橫放著孩子的小枕頭，長命鎖的幾個小鈴鐺從枕邊的一角露了出來。枕頭的另一邊擺放著幾件疊的整整齊齊的小衣服和一只會唱歌的玩具熊，床頭柜上的奶瓶里還剩著半瓶奶。
那個夜晚漫長的沒有邊際，悲慟像鬼魂一樣纏繞著他們。
后來，天終究還是亮了。夫妻兩在上午十點鐘的時候見到了他們的孩子。小男孩靜靜地躺在醫(yī)院太平間里，一塊白布蓋在他弱小的身子上。俞紓?cè)綉?zhàn)栗著走到孩子面前，身旁陳彥一只手畏畏縮縮地伸向那塊白布的一角朝后輕輕一拉。滿目瘡痍的小男孩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俞紓?cè)讲蝗淘倏?，立刻將臉轉(zhuǎn)了過去，淚水倏然而下。等俞紓?cè)皆俅位仡^的時候，白布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狀，陳彥的手臂從空中落了下去。
俞紓?cè)娇粗菈K白布，強忍顫音說：“寶貝，媽媽再給你念一念那首詩吧！這是媽媽最后一次給你讀詩了?！薄?p> 星星望著——，醒和睡的人們
大地在黑暗中鼾聲沉沉
我忽然想到了生命
因為——，生命——，星星和大地才有了聲音
星星眨眼——，星星并不知道眼睛
大地沉睡大地并不知道夢境
它們是死的卻說成活的
這都是因為——，我們有生命
生命散布在天地之中
它是大地——最華美的——結(jié)晶
可它一閃而過！不由自主走向——結(jié)——束——
它看見了天地——，天地看不見它們
詩中的字眼因為俞紓?cè)竭煅实暮韲岛皖澏兜穆曇魰r斷時續(xù)、時高時低，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完了整首詩后，長長地吐了口氣，哽咽著說道：“寶貝，天堂里沒有病痛！寶貝，永別了！”
他們從醫(yī)院里出來的時候，俞欣正站在院門口來回踱步，那兩白色的汽車停在離他不遠處的空地上。
“俞新，你怎么來了？”陳彥一臉驚訝地問。
“昨晚我姐給我發(fā)信息了，我們都知道了。”他皺著眉頭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唉！已經(jīng)這樣了，節(jié)哀吧。”
“那你過來是看看你姐？”陳彥問。
“我過來接我姐回家，她說她想回家住一陣兒?！庇嵝勒f。
““紓?cè)剑阆牖厝?？那我呢？”陳彥痛苦地看著俞紓?cè)絾枴?p> “你回BJ吧。”俞紓?cè)嚼淅涞卣f。
“那我們？”陳彥欲言又止地看著俞紓?cè)剑壑新舆^一絲不解的神情。
“我們——”俞紓?cè)接杂种埂Ｋ桓北瘋^度的樣子，但悲涼的眼神中透出堅毅與平靜，仿佛一個歷經(jīng)磨難的人，在最后一次竭盡全力之后又墜入絕望。現(xiàn)在她恍然醒悟，明白自己再也不用百折不撓，一腔孤勇地朝前走了。她累了！只想靜靜地躺在虛無之中，什么也不再期待，什么也不用做。
陳彥挪了挪步子，在靠近俞紓?cè)降奈恢谜咀×?，他的大衣幾乎要貼到俞紓?cè)降挠鸾q服上。他直直地望著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冰涼的右手。他心神不寧地說：“紓?c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跟我一起回BJ吧！”
俞紓?cè)届o靜地看著他，眼神空洞而無望。好像她早就猜到了他要對她說的話，而他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在他說這些話之前，他對她做了些什么。
俞紓?cè)捷p輕撥開他的手，平靜地望著他說：“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完便鉆進了車?yán)铩?p> 白色的汽車駛進了川流不息的車流中，正午的陽光灑在車窗上。俞紓?cè)桨聪萝嚧?，將臉轉(zhuǎn)向窗外，金色的塵埃在她眼前飛舞。
“姐，你把車窗打開不冷嗎？”俞欣問。
俞紓?cè)酵巴?，輕聲說道：“只有打開車窗，風(fēng)才能吹進來！”
?。ū緯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