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闕城之變

　　“末將南江風，叩見大帥！”一掀戰(zhàn)裙，南江風單膝跪倒，身后跟著隨他前往西部的闊爾罕等幾員將領。

　　“哥哥。”笑容在臉上綻開，南江雪快步上前拉住南江風，“大哥一路辛苦?！?p>　　南江風站起身，唇邊也露出暖暖的微笑。

　　“都起來吧?！睂﹂煚柡钡热苏f了一句，南江雪轉(zhuǎn)過身，抱歉地朝上官瑤笑了笑，南江風則對著上官上師的女兒欠身行了一禮。

　　曲身回禮，上官瑤努力抑制著怦怦亂跳的心臟和想要邁前的腳步，但身體卻忍不住在輕輕顫動。

　　看著兄妹二人并肩而去，戎裝戰(zhàn)將簇擁身后，她的目光久久不曾收回。

　　幾個月的時間，似已經(jīng)年。

　　她最好的女伴，國公府大小姐南江雪，失去了至愛雙親，經(jīng)歷了滔天戰(zhàn)火，如今已是眾望所歸的北地宗主、靖北元帥，官員俯首，軍隊效死，劍指燕京，但她依然會像從前那樣來看自己，一聲“瑤姐姐”，像是又回到了歡聲笑語的少時年華。

　　只是，她終究是太忙了。

　　她們甚至都來不及多聊上幾句，軍士便來通報，“大公子回來了?！?p>　　大公子回來了。

　　幾個月來，她憤怒于一些人對他擁兵自重、狼子野心的惡意指責，憂心于他在極北的烽煙血海里可能一切安好，午夜夢回，卻突然發(fā)覺，其實她在他身邊的時間，甚至跟他說過的話，都寥寥可數(shù)。

　　可她卻為此越陷越深，年復一年，期待著能與他見面，期待著或許某一天，他能夠?qū)⒁豁敾ㄞI抬到她的面前。

　　如今，她已經(jīng)21歲了。

　　終于又見到了他，那個她朝思暮想的青年將軍，依然如她記憶里和想象中那般英姿颯爽，溫煦如陽光。

　　當他對自己遙遙行禮，雖只是短短一瞬，她的視線依然模糊成了一片，一顆心軟化成水。

　　他轉(zhuǎn)身離去，當是有許多事要做吧？

　　看他的神采，西部已經(jīng)大捷了吧？

　　她對自己笑了笑，沒關(guān)系，回來就好。

　　西部確已大捷，但奉命西行的南江風并未動手，而是對穆晚城下達了靖北元帥令：褐爪的榮譽，褐爪自己拿回來。

　　于是，“風”字大旗靜立不動，穆晚城率領的褐爪軍一個個目光灼灼，高亢而憤怒的喊殺聲自胸膛里迸發(fā)而出，潮水般沖入白嶺，開始了一場殘酷的自我救贖。

　　他們的對手，也是他們曾經(jīng)的同袍兄弟，曾經(jīng)圍坐在篝火旁開懷大笑，也曾并肩馳騁在戰(zhàn)場上浴血沖鋒，然而今天，道已不同，情至盡頭。

　　南江雪，他們的主帥，要讓他們知道捍衛(wèi)榮譽需要付出怎樣堅強的努力，要告訴他們，唯有鮮血洗過的褐爪戰(zhàn)旗，才有資格回到她的身邊。

　　她是何其的嚴苛決絕！可卻讓他們因為這種嚴苛和決絕感到了踏實，看到了希望。

　　那一戰(zhàn)，白嶺易主，馮奎戰(zhàn)死，八千叛軍覆滅。

　　南江風返回鄴城的第三日，全軍拔營，直撲燕京城北的色勒莫大營。

　　“雪”字帥旗升起之際，色勒莫大營轅門大開，燕京近衛(wèi)旅統(tǒng)領程嵩率一眾武官出營相迎。

　　“末將程嵩，率黑旗燕京近衛(wèi)旅，恭迎大帥！”程嵩單膝跪倒于南江雪馬前，身后盔明甲亮的萬千軍士，便如被風吹過，低壓著身體齊齊行下隆重的軍禮。

　　跳下戰(zhàn)馬，南江雪親手將程嵩扶起。

　　“程將軍?！迸訙\淺含笑，“老將軍拱衛(wèi)京畿，整飭軍內(nèi)，安定民心，耐心以待，所受的委屈，立下的功勞，樁樁件件，江雪盡皆知曉。父親在天有靈，也定然安慰?！?p>　　“大小姐……”一句話令得年過半百的程嵩熱淚盈眶。

　　幾個月前，南江雪扶棺入京，他便私下面見了南江雪。

　　他對她說，燕京近衛(wèi)旅中有不少門閥子弟，三爺在其中的勢力也不容小覷，但無論如何，在近衛(wèi)旅的心里，效忠者只有一個，但凡大小姐所命，刀山火海，程嵩也必一往無前。

　　當時，南江雪對他說的便是“拱衛(wèi)燕京，整飭軍內(nèi)，安定民心，耐心以待”這十六個字。

　　她沒有將他們推入刀山火海，她要保全這支隊伍，但這支隊伍，必須干凈。

　　他做到了，并且做的還要更多。

　　因為，他是直屬靖國公府的燕京近衛(wèi)旅統(tǒng)領，他懂得人情世故，卻更懂得忠誠不二；也因為他知道，若要這支隊伍能夠在新一代宗主面前立足，他必須做的更多。

　　浩瀚的大軍綿延百里，北地以燕京城為界，形成了南江雪與南懷仁的南北對峙，然強弱之勢，卻格外分明：北方軍容鼎盛，斗志昂揚，南部則屏氣懾息，人心惶惶。

　　然而，一道令文打破了這樣的局面。

　　“北地生亂，朝廷不安，敕諭皇三子晟親王沈明錚赴燕京調(diào)解紛爭?，F(xiàn)召南江雪與南懷仁同至闕城會晤，以為國土平寧，百姓安泰。此令?！?p>　　當沈明錚派人將這一令文送至南江雪手中時，軍內(nèi)一時掀起了大片喧嚷。

　　有人指沈明錚與南懷仁素來關(guān)系緊密，所謂調(diào)解必然事事偏袒。

　　有人稱朝廷若當真為了國土平寧，百姓安泰，便早當下旨拿辦南懷仁，何以一味縱容，直至南江雪兵至燕京這才出面。

　　有人則認為此次闕城會晤，更可能是一場鴻門宴，大小姐莫要中了他們的圈套。

　　總之，所有人都認為皇三子沒安好心，南江雪此去定是兇險重重。

　　但皇三子乃當朝得勢皇子，親王爵，又是奉了圣諭前來，打的是大義名號，南江雪如若不去，那便是藐視皇子，罔顧黎民，更足以治她一個抗旨不尊、犯上作亂的大罪。

　　南江風、南江云和南江雨都要隨南江雪同去，卻被她一口回絕，執(zhí)意孤身前往。

　　她很清楚，沈明錚和南懷仁勾結(jié)已久，此次闕城之晤定有陰謀，但她不得不去，否則她和站在她身后的將士官員，都將被冠以罪名，進而給朝廷以發(fā)兵口實。

　　而且，她必須一個人去，南家三子擁兵在外，那沈明錚才能有所忌憚，即便自己出事，有他們在，公府便在，靖北軍便在。

　　南江風等人又如何不知道南江雪的心思，力勸不能，只得看著女子挺直身體，再一次扛起所有重負。

　　“大哥，這邊的一切就交給你了?！睅Я宋迨椥l(wèi)，南江雪勁裝軟甲，頭也不回地馳往了闕城方向。

　　※

　　闕城，燕京城東五十里的一座要塞，屬燕京衛(wèi)城，城池不大，但甚為堅固。

　　選擇這里作為會晤之地，取的是南懷仁把守的燕京和南江雪駐軍的色勒莫大營的中間地帶，同時又規(guī)定了雙方所帶護衛(wèi)的人數(shù)，看上去確是公平合理，任誰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傍晚時分進入闕城，南江雪遙遙看見了似是剛剛抵達不久的南懷仁。

　　那個曾一口一個小雪叫她的三叔父，為了北地的軍政大權(quán)，謀害了她的父親，軟禁了她的母親和弟弟，勾連黨羽，掣肘前線，在她血戰(zhàn)極北取勝后，更撕下了最后一層遮羞布，暴起發(fā)難，以致母親逃亡途中身死，北地陷入內(nèi)亂。

　　人心總是最難揣摩，即便是親族血脈，也不能阻住那些暗藏在心中的欲望和污垢。

　　被安排在闕城守備府的攬英閣，當晚無話，第二日早膳后，沈明錚的親衛(wèi)統(tǒng)領便即到來。

　　“南大小姐，歇息的可好？為使今日午后會商順利，殿下想請大小姐先行單獨敘談。殿下現(xiàn)鑌臺沖茶相侯，特命在下前來相請，不知大小姐可否賞光？”

　　“殿下有命，自當遵從。”南江雪點頭道，“有勞韋統(tǒng)領。”

　　“南大小姐請?！币婜椥l(wèi)統(tǒng)領冥犀欲帶人相隨，韋氏統(tǒng)領又道，“殿下與南大小姐提前會面事，不愿太多人知曉。不過，若大小姐心存顧慮，要一班護衛(wèi)隨行，那也隨大小姐心意?！?p>　　見那素來倨傲的統(tǒng)領一改往日習氣，南江雪微微一笑。

　　“不用跟著我?！彼戳粟は谎郏廨p輕閃動，便帶著墨碣隨韋氏統(tǒng)領往鑌臺而去。

　　行至鑌臺承恩閣門前，韋氏統(tǒng)領停下腳步，對南江雪道，“大小姐，您兩位的佩劍還請暫時交予在下。”

　　摘下無極劍，南江雪卻將它遞給了墨碣，吩咐道，“你留在這兒吧?！?p>　　“是。”墨碣應道。韋氏統(tǒng)領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么，引著南江雪走了進去。

　　承恩閣里立有一些婢女和侍衛(wèi)，雖低身垂眸，但南江雪一搭眼便能看出，侍衛(wèi)身上的功夫絕非泛泛。

　　皇三子沈明錚坐在主位之上，正倒掉茶盅里的第一道沸水，見到南江雪，便停了手上的動作。

　　“參見殿下。”南江雪向沈明錚躬身行禮。

　　“南大小姐免禮?！鄙蛎麇P一笑，“幾年不見，從前的公府小姐已長成了如今的戎裝女將，真是令本王刮目相看?！?p>　　“殿下謬贊。”南江雪淡笑道，“殿下風采更勝當年?！?p>　　“大小姐請坐?！?p>　　“謝殿下?！?p>　　簡單的寒暄，南江雪在下手位坐了下來。

　　有婢女往水壺中添了些水，重新做在爐上，爐火和壺身間發(fā)出了輕微的呲呲聲。

　　“本王此行，是奉了陛下旨意，特特調(diào)停北地紛爭。南氏一族是天元顯貴之族，又身兼北地軍政要務，如今族內(nèi)不睦，陛下掛懷，朝野上下也甚為擔心，只愿大小姐與南三爺能息兵罷戰(zhàn)，坐下來好生談談，這其中的糾葛誤會，總能有更好的法子解決?！?p>　　只聽沈明錚言道，“靖國公向來心懷社稷，體恤百姓，公爺?shù)脑谔熘`，定是不愿看到眼下這般的同室操戈，兵戎相向。大小姐公府嫡女，自幼得公爺教導疼愛，知書達理，想來也不是聽不進勸的人?！?p>　　“北地紛爭，非我所愿。殿下若有見教，江雪自當洗耳恭聽?！蹦辖┑?。

　　“大小姐以一女子之身，掛帥領兵，擊退極北聯(lián)軍，保天元北境安寧，陛下甚是欣慰。然既得極北大片疆土，何故與極北草草和談，將得來的土地白白拱手相讓，徑自退兵？”

　　“大小姐雖持靖北鷹符，但畢竟未得陛下明旨頒詔，如此大事，為何不曾上書請旨，還讓我那四弟當了擺設？如今此事朝野沸議，陛下心中也大是不快?！鄙蛎麇P道。

　　“殿下是指臣擅權(quán)逾舉？”南江雪雙眉輕輕一揚，雖聲色不動，卻自帶出一種上位者慣有的氣勢。

　　“是否擅權(quán)逾舉，本王做不得主，我四弟也做不了主，還得看陛下的意思?！鄙蛎麇P牽動了一下嘴角，“不過陛下既派本王前來，南大小姐有何情由，不妨說與本王，本王自會在陛下面前為大小姐分說明白?！?p>　　“如此多謝殿下?！蹦辖┪⒁淮故祝皫讉€月前，家父孛日山遇刺，四方虎視眈眈，內(nèi)憂外患之際，父親傳靖北鷹符于江雪，命江雪號令北地，內(nèi)懲叛者，外御敵寇，江雪不敢稍有怠慢?！?p>　　“江雪掌兵，不曾掀動內(nèi)戰(zhàn)，未敢擾亂民生，全意守護疆土，然遲遲不得陛下明旨頒詔，其中原委，還望殿下直言相告，江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極北一戰(zhàn)，靖北北線軍獨撐大局，以不足敵方半數(shù)的兵力力抗極北聯(lián)軍，歷時三個月，然韃塔雖滅，聯(lián)軍雖退，但極北仍有十八個部落未曾參戰(zhàn)，而靖北北線軍卻已人困馬乏。”

　　“若拿極北大片疆土，誰來守？如何守？”

　　“前有虎豹，后有豺狼，屆時若極北再度聯(lián)兵南下，便是臨確城都會岌岌可危，倘邊境洞開，北地生亂，江雪如何對得起家父的臨終囑托，如何對得起朝廷對我靖國公府歷代的信任？”

　　“不安極北，北地難安，殿下高明遠識，必知江雪此言不虛?！?p>　　“如此，還真是難為南大小姐了?！鄙蛎麇P點了點頭。此時爐上的水已燒開，他執(zhí)起茶壺，親自倒了兩杯茶，說道，“大小姐請用茶?！?p>　　有婢女將茶奉到南江雪面前，南江雪伸手接過，沒有喝，只是將茶杯放在了案幾之上。

　　沈明錚也沒在意，自顧自地飲了口茶，續(xù)道，“大小姐如此殫精竭慮，本王很是欽佩。只是這般的一面之詞，連你叔父都不大信服，以為你少不更事，難堪大任，方有他率眾北上……”

　　“殿下，怕是您誤會了。”南江雪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沈明錚，“臣的三叔父，早已生了篡權(quán)叛亂之心。他苦心孤詣，結(jié)黨營私，陰謀設計，行刺家父，滯扣臣母親兄弟，終致臣父母雙亡。”

　　“在臣接領鷹符的路上，他連設伏擊，甚至不惜與渠宛和極北勾結(jié)，更在臣與極北聯(lián)軍血戰(zhàn)之際，結(jié)黨掣肘，蠢蠢欲動，全然不顧北地安危，朝廷大局。”

　　“聯(lián)軍本已勢眾，北線軍還不得不留駐兵力把守臨確城，以防家賊作亂。待臣疲師回程之際，南懷仁更妖言惑眾，大舉起兵，公然謀反，欲奪北地軍政之權(quán)。”

　　“且不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便是他如此不惜百姓受苦，同袍相殘，南江雪就絕不會與他善罷甘休?！?p>　　沈明錚一愣，沒想到南江雪竟如此直白地截斷了他的話，峨眉冷目，全不給他任何回旋的余地，心中頓生不悅，冷聲道，“你與南三爺各執(zhí)一詞，本王也不能只信你一家之言。本想與大小姐推心置腹，怎料你竟全無耐心。既大小姐如此說，此行闕城，又有何打算？”

　　“此行闕城乃殿下之命，江雪不敢不從?！蹦辖┑?，“但望殿下奏明陛下，替我爹娘做主，保北地全境安泰。”

　　沈明錚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南家的三位公子兵臨燕京，本王若不順大小姐的意思上奏，怕是也難離開北地吧？”

　　“臣不敢?！蹦辖┞砸淮鬼熬竾勉寤识?，豈能做出那種犯上之事。江雪多謝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是南懷仁和他所部的叛軍，江雪萬難輕縱?！?p>　　沈明錚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好。本王了解了?！彼?。

　　正這時，韋氏統(tǒng)領從側(cè)門走了進來，在沈明錚耳邊低語了幾句，皇三子的臉上露出了一抹不快的表情，說道，“誰讓他過來的？”

　　“許是有人見到南大小姐往這邊來了，所以……”韋氏統(tǒng)領道。

　　“大小姐稍坐，本王去去便來?！鄙蛎麇P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大小姐的茶涼了，還不換一杯，沒眼色的東西！”對婢女斥了一句，他跟著韋氏統(tǒng)領走了出去。

　　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那被申斥的婢女急忙重新倒了杯茶，走到南江雪身前雙手奉了上去。

　　“放下吧?！蹦辖┑?。

　　“大小姐，您若不用，奴婢……奴婢怕……”那婢女說著眼圈一紅，竟似要落下淚來。她膝行向前，卻不小心被什么忽地絆了一下，身體前撲，整盞茶便朝著南江雪潑灑出去。

　　南江雪待要起身，裙角卻被那婢女死死拽住，只見她手腕一翻，一把短匕旋即亮出，徑直刺向南江雪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