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個既美麗又單純的女子,在先后薨逝的第二年入宮,封為美人?!?p> 昏暗的密道里,沈明曄開始了他平靜而低沉的講述。
“父皇很寵愛母親,時常與她閑話散步,喜歡看她翩然舞蹈,錦瑟宮中總是能聽到笑語歡聲。幾個月之后,母親便懷了我,父皇高興極了,在我還未出生時便賜名‘曄’,取自光明興盛之意,說待生產之后便直接晉封母親為妃?!?p> “母親并不在意位份,她深愛著父皇,只愿與他白頭偕老,一道將我撫養(yǎng)成人。”他嗤笑了一聲,紗籠微晃的光線里,他面部的輪廓也顯得晦暗不明,“多么愚蠢的想法!即便在大族之中都很難實現(xiàn)吧,何況天家。”
“沒有戒心,不善經營,眼中只見四時明媚,哪知那繁花之下,本就暗刺叢生。”
“娘娘是馳騁沙場的武將,立于北地的權力之巔,又可知這深宮之中的笑顏軟語,比之狼煙戰(zhàn)火里的明槍暗箭來的更加兇狠,更加令人防不勝防,我能夠平安出生,也只能算得上僥幸而已?!?p> “可母親就自顧自地活在那樣一個她臆想的世界里,以為帝王長情,即便紅顏衰老也會恩愛如昨,以為姐妹情真,可以像閨閣女伴那樣推心置腹。”
“豈料人家精心算計,每每三言兩語,都能觸動皇帝的逆鱗,母親仍在原地,但她所愛的男人,卻已漸行漸遠,直至錦瑟宮終成冷宮,她憂思成疾,還拉著長孫容惠的手,訴說著她的委屈和不解。”
“她的好姐妹,攜了拜高踩低的奴才們整個冬日都不肯送來的炭火,滿眼都是感同身受的落寞憐惜,可走出錦瑟宮時,卻不知自己臉上的那抹古怪笑容,盡數落在了一個幼童的眼中?!?p> 他做了個深呼吸,沉聲續(xù)道,“那幼童在五歲那年失去了母親,紅妝舞樂成為了他的四時明媚,可曾經見到的那抹古怪笑容,卻始終如同沉在心底的陰霾,揮之不散?!?p> “于是他花了很長時間,帶著百倍的小心,將舊人的點滴回憶一點點串起,重新勾畫出長孫娘娘的樣貌,終于發(fā)現(xiàn),將他母親打入塵埃的,不是權傾后宮、鋒芒畢露的韋貴妃,竟是那個溫靜清雅,被母親時常掛在嘴邊的長孫姐姐?!?p> “而所謂的男女之情,夫妻之愛,脆弱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哦,我忘了,”他說著對南江雪笑了笑,“娘娘和陛下,終是不同的吧?!?p> ※
南江雪沒有直接回宮,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祇都街頭,看著或閑適或匆匆的路人與自己擦肩而過,一張張面孔真實卻也虛無,直到華燈初上,直到夜色闌珊,她獨自坐在洛河之畔,讓一色的水天充滿自己的全部視野。
視野里幽深混沌,似是有許多影像在晃動,卻看不穿,厘不清。
臨確城那巨大的白色靈棚,趙弋手中那染血的卷帛,北地掀起的驚濤駭浪,南園中長孫太后的和煦笑容……
“那是一段大潮洶涌、風聲鶴唳的日子,朝堂紛爭,兄弟反目,圣心莫測,其間的兇險涉及到他的生死和很多人的腦袋,可哀家從一開始就不曾后悔當年支持他的選擇。”
你,就是這樣支持他的嗎?為什么?
“如今大局已定,你的弟弟也已長大,身邊又有那許多良臣猛將,相信你爹娘的在天之靈,定會感到寬慰?!?p> 我爹娘的在天之靈,見我成了你的兒媳,又要如何寬慰?
“哀家是打心眼里喜歡你,愿意待你如自己女兒一般。”
“你這孩子,哀家就知你最是貼心。”
“你這丫頭!叫御膳房添幾個南妃喜歡的菜過來。”
這些話,你說的多么情真意切!
“萬不能小瞧了后宮里的女人,哀家比你更了解她們,因為哀家?guī)缀跻惠呑佣忌钤谶@里,哀家就是其中的一個。”
是我忘記了,你就是其中的一個,而且是贏到了最后的那一個……
“哀家不是先帝最喜歡的一個尚且經歷了許多,何況你后宮專寵,即便在調理身子的期間,皇帝都不肯臨幸她人,為皇家開枝散葉。”
這是你的關懷、規(guī)勸,還是你的防備?
“小雪,這是母后為孩子請的平安符,是法華寺的高僧親自誦的經?!?p> 她的心忽地一顫。
※
回到皇宮時天還未亮。
本不欲打擾旁人,但見到雪明宮前持著火把的御前宿衛(wèi),以及宮內烏壓壓跪著的滿地宮人,南江雪也便不打算再做任何遮掩。
早有人飛報了殿中的皇帝,殿門一開,皇帝大步邁出,見女子一身簡服自燈火中緩緩走來,懸了一夜的心終于放了下去,但怒氣卻也因此升騰起來。
“陛下。”南江雪對著皇帝福身一禮,皇帝收住了步子,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兩人相對無語,剛剛起死回生的一眾宿衛(wèi)宮人,此刻又一個個如坐針氈。
“娘娘,您可是倦了,便在哪里歇下了?”康瑞大著膽子道,“佑晴姑娘說,您只說要自己走走,可您身邊也沒帶人,又不曾著人傳個信,著實讓陛下?lián)牧艘徽鼓亍!?p> 南江雪向佑晴看了看,后者跪在地上,眼圈紅紅的,身邊的小五也是滿臉憂色,心知沒有及時回宮是自己任性了,可她腦子很亂,更對這座深不見底的皇宮產生了強烈的抗拒。
奈何,她愛上的是皇帝。
“不關他們的事。是我疏忽了。”南江雪垂眸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沉聲說道,“進來說吧?!?p> 雪明宮的宮人們都沒敢動,御前的人也只有康瑞跟了進去。
小心地為皇帝和南江雪各自倒了茶,內侍總管便自覺地縮在了角落里。
“你這是去哪了?常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皇帝又掃了一眼南江雪的穿著,克制著心中的不快,“是……出宮了嗎?若你覺得悶,怎地也不跟我說一聲?最起碼帶著佑晴和小五,有什么事回來知會一聲也好?!?p> 南江雪垂眸不語,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
“可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這樣的神情令皇帝緊張起來。
“陛下……可是要聽實話?”南江雪抬起頭,似有沉沉的波瀾在她原本澄澈的雙眸中不斷翻卷。
沈明瑄皺起眉頭,一顆心莫名地震蕩了幾下。
“當然?!彼?。
“你先出去?!蹦辖⒁暰€轉向康瑞,康瑞遲疑地看向皇帝,在后者揮了揮手后默默退了出去,并輕輕帶上了殿門。
殿內異常安靜,南江雪再次沉默半晌,最終取出了幾張卷帛和一塊令牌,遞到皇帝面前。
“我去見了個人。”她的聲音雪一般素淡清冷,其間卻似又埋著一種銳利的傷痛。
※
壽安宮,曲曼走進太后寢殿,徑直來至半靠在榻上的長孫容惠面前。
“南妃回宮了,著的是微服。這會兒正跟陛下單獨說話,連康瑞都沒在殿內伺候?!鼻溃罢骂H為蹊蹺,奴婢擔心……她會不會跟那趙弋有什么瓜葛?”
“外面的人怎么說?”太后問。
“外面的人說,裕親王并沒有離開那座宅子,也沒見旁人出入。因為下午已經驚動了王爺,他們不敢再隨便動手,恐生枝節(jié),但盯的很緊?!鼻?。
“馬寧好容易查到那趙弋的下落,本想探清楚些再動手,怎料無意中發(fā)現(xiàn)裕親王去了那里,是以調動了巡城軍,想著王爺即便參與其中怎么也不敢公然與官兵動手,卻竟是沒有搜到人,那帶隊參領又因撞到王爺與男人歡好,現(xiàn)下還在忐忑之中,弄的馬寧很是頭疼?!?p> “可奴婢更擔心的是南妃,有人看到她今日曾見過裕親王,之后便不見了蹤影,若是隨王爺一道出了宮……”曲曼看向太后,臉上盡是擔憂之色。
“裕親王是否參與其中,南妃是否已然知曉,此刻都仍是推測,切不可亂了陣腳。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那趙弋再活下去了,讓馬寧盡快動手,這么多年都沒能處理干凈,哀家還養(yǎng)著他做什么?”
說話間太后的眼中已閃過了一抹寒芒,“盯緊雪明宮的動向,讓海日也多去走動走動。另外,裕親王那里要派些得力的人手看著,哀家就知道那沈明曄沒那么簡單,他一直有意無意地接近南妃,想是別有用心?!?p> “是。”曲曼應道,“只是趙弋手中握有陛下當年寫給南妃的書信,您說會不會已經……”
“人若死了,信便死了?!遍L孫太后道。
※
“不可能!”雪明宮中,當南江雪將趙弋所述簡明扼要地說給皇帝后——當然與裕親王有關的事情只字未提,沈明瑄一把掃落了案上的茶盞。
殿外的康瑞突然聽到這樣的聲音嚇的一個激靈,猶豫了一下卻沒有進去,反而命所有人都站的更遠了些。
“簡直一派胡言!那趙弋究竟受了何人指使,竟敢誣陷當朝太后!朕定要殺了他!”皇帝的一張臉充滿了驚愕、激動和憤怒,“而你,怎能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那趙弋又是如何找到的你?”
“如何找到的我并不重要。”南江雪垂眸道。
“不重要嗎?”皇帝怒極反笑,“那什么重要?太后因何要這么做可重要?殺害你父親的是南懷仁和沈明錚,他們是你的敵人,朕的對手,太后如何會與他們同流合污?”
“當年得知靖國公遇害,父皇派了三哥前往北地,我情急之下欲入宮覲見,想同赴燕京,是母后對我說,只有我扎穩(wěn)腳跟,積聚力量,才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手相助,才能不任你獨自陷于危局之中?!?p> “極北集結大軍來犯,我朝堂請旨,欲隨你共同御敵,本以為母后擔心刀劍無眼,會加以攔阻,但卻正是母后最終說動了父皇,準我領兵北上!如今你是想對我說,母后一心一意想讓靖國公死嗎?”
“我不知道,也不明白?!蹦辖┹p輕閉了一下眼睛,放緩了聲音,“但那趙弋確是太后的人,追殺他的,也是太后所派?;蛟S……太后當初只是不想你的信落在沈明錚和韋氏一黨的手里,因而受到牽連……”
“這些不過是你的無端猜測!”皇帝打斷了南江雪。
“那么那些書信,那塊令牌,又該如何解釋?”南江雪看向皇帝。
“書信可能是韋氏一黨截下的,令牌可以偷竊或者偽造,你何以篤定趙弋是母后的人?又被母后派人追殺?”皇帝道。
南江雪雙眉一揚,“趙弋若是韋氏一黨的人,他們當年既截下書信,為何不借此大做文章?如今沈明錚早已身死,趙弋手中的書信已無用處,他又為何會被人苦苦追殺?若當真是無稽之談,無端猜測,那趙弋何以冒著天大的風險,一意攀咬太后?”
一連串的問題在皇帝的心中砸起了漩渦,讓他先是愣了一愣,轉而一雙眼睛越發(fā)閃爍不定,“他們想要的就是眼前這般的局面吧!誣陷太后,令得你與朕離心,既而北地不穩(wěn),朝堂不寧,當真好生歹毒!告訴朕,那趙弋究竟如何找到的你,這中間,到底又是什么人在穿針引線?”
南江雪輕輕搖了搖頭,皇帝近乎荒唐的自我解釋令她感到一陣疲憊。
她移開腳步,不想再這般爭吵下去。
“不能說?還是單單不愿對朕說?”皇帝注視著南江雪,嘴角邊彎出一個弧度,帶著幾分冰冷幾分悵然,“小雪,你可曾真正信賴過朕?你指控朕的母親,卻又同時一心袒護旁人,梅寒一的身份,若他不愿,你也不肯對朕道出實情,那么伊勒德呢?”
“極北薩日的大君,他隨你弟弟進入天元,在宮中與你相會,可是也曾讓你替他隱瞞?”
南江雪一怔,卻聽皇帝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在你心里,朕是什么?或者朕是否該問,有了夏唐和極北的支持,對北地來說,朝廷又是什么?”
南江雪的身體明顯一震。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帝,后者的一雙深眸也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兩人無聲對峙,殿內的空氣近乎凝結了一般。
“那么臣妾也想問問陛下,賜婚我的兄長,可當真是為他考慮?敕封我兄長為靖遠侯,可當真是為表嘉許?”南江雪的眸子也冷了下去。
“你……什么意思?”皇帝眼瞳微縮,一顆心不自覺地猛跳了幾下。
“在陛下的心里,北地也是一根刺吧?”南江雪迎視著皇帝的目光,“那么,臣妾呢?”
皇帝抿起嘴唇,臉色已變得極度難看,隱隱的怒氣似在他心底熊熊燃燒,半晌后才一字一頓地說道,“北地是天元的屬地,你,是天元的皇妃?!?p> 轉開視線,他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朕一會兒還要上朝,你也好生休息吧。再者,平日就不要出宮了,或者讓御前宿衛(wèi)跟著,否則朕會擔心的?!闭f著朝外走去,走出幾步又頓下了腳步,回過身來。
女子仍靜靜地站在原地。
“小雪,”皇帝的聲音低沉中略帶了幾分沙啞,“殺害你父親的是南懷仁和沈明錚,渠宛的雍夙也是幫手,他們三個現(xiàn)在都死了。而我,卻是當年寫信之人??上艣]能送到。只是若送到了,不知那場陰謀又能否避免?!?p> “陛下說的是?!蹦辖┪⑽⑿α诵Γ菢拥男θ萋湓诨实垩壑?,竟令他感到一陣刺痛。
默了片刻,皇帝緩聲續(xù)道,“我們都冷靜一下吧,今日的話……說的都太過沖動?!?p> 南江雪沒說話,只是向皇帝福身一禮。
殿門打開,皇帝大步走了出來。
天已放亮,宿衛(wèi)和宮人或立或跪,都在忐忑不安地向這邊張望。
空氣有些窒悶,似正憋著一場大雨。
飛翔的鼴鼠
******** 皇帝:難道……母后真的做了這樣的事情?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