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陳慶之征淮顯身手 爾朱榮入洛露崢嶸
此時魏廷，國無棟梁，風(fēng)雨飄搖。國難思良將，魏帝元詡特授爾朱榮為安北將軍，都督恒、朔二州軍事。賀拔兄弟自元淵死后，不為楊津所用，亦先后來投。爾朱榮大喜，撫賀拔勝背道：“得汝兄弟相助，平定天下，指日可待?！睜栔鞓s喜賀拔勝英武絕倫，令其教習(xí)諸子侄武藝。榮有從子爾朱兆，驍勇剛猛，能徒手格猛獸，自恃勇力，心下不服。這一日，賀拔勝正督率眾人習(xí)武，忽有使者送信至。賀拔勝接了書信，隨手將手中鐵棍往地上一插，入土二尺有余，土地亦為之一震。爾朱兆心中一驚，心道：“這廝好大的力氣。”見賀拔勝在門口看信，偷偷上前去拔那鐵棍。不想那鐵棍好似生了根一般，任憑怎么用力，卻如蚍蜉撼樹，哪里動搖半分。正在這時，賀拔勝看完信回來，走到近前，左手抓住，毫不費力，輕輕提起。爾朱兆心中嘆服，自此恭順許多。
爾朱榮得了謀臣良將，與叛軍交兵，無不克捷，不由心驕氣傲。嘗引兵路過肆州，刺史尉慶賓閉城不納。爾朱榮怒，引眾攻城。城中守兵不虞有此變故，皆呆立當(dāng)場。當(dāng)下捉了慶賓，擅署從叔爾朱羽生為肆州刺史，還軍秀容。朝廷聞訊，竟不敢發(fā)一言責(zé)之。嗣是爾朱榮兵威漸盛，魏不能制。
南朝大將陳慶之偵得魏國六鎮(zhèn)兵亂旋平旋起，上表梁武帝蕭衍，倡言北伐。蕭衍覽表，召慶之入，語道：“從龍宿將，沈于聲色者眾，墮青云之志也。獨將軍不忘克復(fù)中原，甚慰朕心。然本朝與北國有約在先，互不侵攻，誓約墨跡未干，幡然改圖，恐非大國所為?！睉c之道：“治世立國以禮義，亂世立國以霸權(quán)。漢高祖與楚霸王有鴻溝之盟，趁項羽東歸，敗盟棄約，一戰(zhàn)而有天下。今北土狼煙遍地，士民盼明主救其于水火，此天假中原與陛下，若逡巡不決，良機不再，悔之何及?！笔捬芡恶嵌穑缘溃骸皩④姳阋诵惺?，休失了江南氣象?！彼祀访ブ葚菔废暮顏崬閹?，慶之為副將，將兵一萬，大軍開拔。行了半日，只見前方樹林上方鴉雀盤桓，久久不落。眾軍皆以為奇，駐足觀望。慶之見此異狀，急奔夏侯亶馬前，言道：“日暮鳥雀歸林，盤桓不落者，林中必有伏兵?！毕暮顏嵜腿恍盐?。問道：“當(dāng)何以處之?”慶之道：“可令人縱火焚林。”夏侯亶從其謀，不多時只見林中火起，烈焰沖天，北魏兵焦頭爛額，從林中逃出，慶之乘勢縱輕騎逐之，頗有斬獲。夏侯亶見敵軍退卻，把慶之臂道：“若非賢弟識廣，吾等皆為敵所執(zhí)也?！?p> 梁軍進逼壽陽，整備攻城戰(zhàn)具。那壽陽城乃兩淮重鎮(zhèn)，城高池深，連日攻打之下，竟巋然不動。時值淮河水漲，慶之獻策引淮水灌壽陽，當(dāng)下掘開堤壩，淮河水洶涌奔騰，好似脫韁野馬，直奔壽陽而來。壽陽城幾沒于水中?？嗔顺侵熊娒瘢教幩钫稍S，百姓棲于屋頂。夏侯亶見水勢浩蕩，只道是堅城指日可下，不想幾日下來，壽陽城竟毫無水浸崩壞跡象。因謂慶之道：“不意壽陽如此堅固，水淹有日，不見毀壞，如之奈何？”慶之道：“城墻水浸多日，根基松動，此時若泄城外之水，城內(nèi)水急向外流，城必沖毀?！毕暮顏嵉溃骸拔嵋娮R淺薄，從未聞以泄水破城之法。”慶之力言可行，夏侯亶知慶之是蕭衍親信，不好拂了他面子，決意權(quán)且一試。當(dāng)下遣軍士將水導(dǎo)入大澤，外水一撤，城內(nèi)之水果然外涌，城墻塌陷數(shù)處，最寬處約有二丈余。慶見此良機，如何放過，駕舟當(dāng)先入城，力擒守城大將元憲，收降敵軍四萬。壽陽城，梁軍為之苦戰(zhàn)二十余年不可得，如今一戰(zhàn)克捷。
慶之入城，未及稍歇，有使奉旨至，言梁大將曹仲宗攻渦陽不利，即令慶之往助。慶之見是王命，不敢耽擱，引軍前行。幸好渦陽相去不遠(yuǎn)，兩日后，已近渦陽地界。慶之率二百人在前，正遇有大隊梁兵自北撤下。上前問詢才知是尋陽大守韋放所部。韋放乃名將韋睿之子，治軍法度森嚴(yán)，頗有乃父之風(fēng)。亦是奉命前來相助，途中與魏兵遭遇。見敵聲勢浩大，將全軍分作三隊，交替遮護，徐徐而退。慶之見韋放所部連戰(zhàn)疲憊，謂韋放道：“公且率大隊赴渦陽，留些小功勞于我。”遂將己部交給韋放，自己單人獨騎，立于當(dāng)?shù)?。不多時，煙塵起處，只見魏軍主帥元昭督十萬大軍趕至。元昭見一員白袍小將，手持雙槍，擋住去路。忙喚過偵騎問詢敵將來歷，答道：“此必是白袍將軍陳慶之，此人智勇絕倫，不可小視?！痹岩姂c之生得文弱，不以為意，笑道：“南國無人，以如此羸弱書生為將?！蔽很娤蠕h大將度爾塔，狂暴嗜殺，綽號“怒目金剛”，前番大戰(zhàn)，以金剛杵擊殺十余員梁軍大將，威名大震，正是心高氣傲之際，嚷道：“待某家上前，取那南蠻子心肝下酒！”也不待主帥應(yīng)允，催馬向前。慶之見敵將前來，也不迎戰(zhàn)，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望南便走。度爾塔見慶之不戰(zhàn)而退，只道慶之武藝不精，不敢應(yīng)戰(zhàn)，放心縱馬追來。慶之故意放慢馬速，讓他趕上。度爾塔追近，舞動金剛杵，在慶之后心弄影，慶之藝高人膽大，帶馬急轉(zhuǎn)，右手一翻，擰槍直剌度爾塔面門，度爾塔慌忙變招格擋，手忙腳亂之際，胸腹閃露出好大破綻。慶之毫不遲疑，挺身左手探出，一槍正扎在度爾塔兩片胸甲之間，隨即抖腕一挑，度爾塔倒撞于馬下，氣絕身亡。度爾塔勇冠三軍，在慶之面前，竟未擋住一合之擊。縱然是度爾塔輕敵，也實在是慶之驍勇無雙。
魏兵見度爾塔斃命，欲上前搶回尸首，慶之取了箭來，左右開弓，魏兵應(yīng)弦而倒。魏軍主帥元昭看得心驚膽寒，顧眾將道：“讖語有云：‘魚躍于淵，白龍現(xiàn)兩淮?！菓?yīng)在此人身上？誰能上前再戰(zhàn)？”眾將面面相覷，皆有難色。元昭亦心疑敵軍來了生力援軍，在前設(shè)伏。因此不敢上前，引大軍退去。慶之一戰(zhàn)成名，江南小兒傳唱：“將軍武勇天下驚，單騎嚇退十萬兵?！表f放聽聞慶之戰(zhàn)退敵軍，嘆道：“不意土人中亦有將帥之材！”原來南方世情，將人分作三等。第一等是南遷之士族，即所謂“衣冠南渡”之名門望族；第二等是江東豪強大戶；第三等是南方當(dāng)?shù)赝辽傩眨匚蛔畹?，難有機會謀得高位。慶之出身于義興寒族，乃南方土人，幼時家貧，賣入蕭衍府中為奴。蕭衍見慶之伶俐，收做棋童。慶之悟性極高，棋盤之上，布局落子，暗與兵法相合。與蕭衍弈棋，只負(fù)一子，多半是故意相讓。蕭衍驚喜不己。及慶之年長，蕭衍收以為徒，親授其兵法武藝。慶之不拘成法，談起行軍布陣，獨具灼見，蕭衍亦自愧不如。后來慶之從軍，奇功累建，終成名將。
魏軍主帥元昭見慶之驍勇，不敢輕動，將大軍屯于渦陽城外，立壘十三座。營壘依山而建，占盡險要。梁軍終日奮力攻打，急切難克。轉(zhuǎn)眼一年過去，正是酷暑難耐之時。梁軍主帥曹仲宗欲退兵，慶之力阻，慷慨陳詞：“吾等奉王命討無道，一年來糜費糧餉，拓土無多，諸軍無斗心、謀退縮，豈是欲立功名者所為！魏軍多北人，不耐暑熱，多生疾疫。吾欲待虜兵聚齊，然后與戰(zhàn)，可一戰(zhàn)破之?！敝僮诘溃骸按筌娋醚痛说?，終不是了局。姑且以一月為限，到時當(dāng)決去留?！北妼㈩I(lǐng)命散去。
卻說魏大軍十萬，與梁相持，日費甚巨，糧草轉(zhuǎn)運困難，卻又戰(zhàn)無勝機，進退兩難。元昭心焦，每日派精細(xì)軍士妝作樵夫、獵戶，打探梁軍虛實。這一日，有軍士來報，蓋因夏日暑氣逼人，梁軍移了駐地，在密林之處，設(shè)下連珠營寨，連綿百里。元昭聞訊拊掌大笑，言道：“梁軍無人耶？豈有連營百里以破敵者！”當(dāng)即擊鼓點將，兵馬分作十余隊，約定三更時刻，帶上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奇襲梁軍營寨。元昭自將一隊，人銜枚，馬摘鈴，不多時來到梁軍營外，見梁軍全然無備，心中暗喜，一聲令下，大軍一擁而入。后軍剛到寨門，前軍傳來呼救聲，卻有多人跌落陷坑之中。元昭心道不好，正待退回，只聽得四下里金鼓之聲，喧天動地，梁軍潮水般奔涌而來。魏軍被圍，不及成陣，與梁軍絞殺在一處。元昭本指望奮力廝殺，沖出重圍。不想戰(zhàn)不多時，魏軍中不少人大呼：“吾軍敗矣，愿降乞命！”魏兵聽了軍心動搖，士氣頓失。原來陳慶之設(shè)下誘敵之計，圍住魏兵，又命軍士換上魏軍衣甲，兩軍甫一交鋒，混戰(zhàn)中潛入魏軍隊伍之中，隨即大呼投降。從眾之心，人之天性也。黑夜里魏兵不辨真?zhèn)?，見形勢不妙，有人投降，便一齊放下兵刃，聽?wèi){梁軍發(fā)落。元昭心中叫苦，被親兵護著勉強逃出。回到大營門前，正待長舒一口氣，卻見營門緊閉，營中一片漆黑，軍士上前叫了半天，不見人應(yīng)。元昭心感不祥。正在此時，營內(nèi)燈火燃起，照如白晝，樹立起梁軍旗號來。詫異間，營門大開，見一員白袍小將，騎飛云逐日馬，手持雙槍，立于營門口處，正是陳慶之。慶之槍尖點指元昭，笑道：“吾料定汝欲燒我營，必傾巢而出，大營空虛，故率精兵間道襲取，今十三處營壘盡在吾掌中矣。”元昭大驚失色，知勢不可為，也不敢回渦陽，從小道敗逃回國。魏軍失了主帥，無心再戰(zhàn)。被梁兵一陣沖殺，大敗于渦水。死尸填塞，渦水為之滯流。慶之清點魏軍降卒，竟有六萬之?dāng)?shù)。次日，將所俘魏軍將軍百人，用長索系了，環(huán)列于渦陽城外。慶之縱馬軍前，朗聲道：“魏援軍盡滅，主帥遁形，將校束手，何不早降免禍耶！”魏渦陽守將王緯在城頭上見了，問副將鄭梟道：“為今之計若何？”鄭梟道：“將軍守土有責(zé)，豈可不戰(zhàn)而降，待我下城與敵一戰(zhàn)，如不勝再作計較。”鄭梟言罷剛要下城，慶之一箭射來，正中鄭梟咽喉。鄭梟從城上折翻下來，墮于護城河中，登時隕命。王緯見了，心膽俱顫，哪里還敢耽擱，連忙開門出降?；幢敝兀铣文r為魏所據(jù)，淮南于齊末失陷。如今兩淮失地，一朝光復(fù)。捷報傳來，舉國歡騰。
相形之下，魏國正值多難之秋，土地淪喪、國庫空虛，外敵環(huán)伺，內(nèi)患不止。權(quán)臣劉騰死后，胡太后與高陽王元雍定下計策，罷了元乂官職，再度臨朝聽政。胡太后婦人亂政，賣官鬻爵，內(nèi)寵面首，外侈財物，取之盡錙珠，用之如泥沙。百姓苦于苛政，日漸離心。奸邪之輩見朝政如此不堪，多生非分之念。雍州行臺蕭寶夤本是南齊明帝蕭鸞第六子，因蕭衍篡齊建梁，誅殺南齊宗室，寶夤兄弟十人，九人皆亡。寶夤惶恐無計，流亡魏國。魏帝待之甚厚，進散騎常侍、車騎將軍、尚書令，尚南陽公主。萬俟丑奴興兵謀反，寶夤奉詔討丑奴，出師經(jīng)年，糜費尤廣，累戰(zhàn)累敗。去歲副將崔延伯戰(zhàn)死，朝廷亦頗疑其才干，遣御史中尉酈道元為關(guān)中大使，巡視督查，寶夤慮見猜責(zé)，內(nèi)不自安。當(dāng)初孤鳥投林，賴朝廷假之羽翼，榮寵至此。然其本性奸邪無義，不思報效皇恩，反乘魏亂，欲行叛逆。嘗問計于河?xùn)|名士柳楷?？溃骸按笸觚R明帝子，天下所屬，今日之舉，實允人望。且讖語有言：‘鸞生十子九子毈，一子不毈關(guān)中亂?！笸醍?dāng)理關(guān)中，何所疑慮？”寶夤意決，密遣部將郭子恢襲殺酈道元，起兵叛亂，自稱齊帝，據(jù)關(guān)中，置百官，改元隆緒。正平豪強薛鳳賢、薛修義亦聚眾河?xùn)|，分據(jù)鹽池，攻圍蒲坂，以應(yīng)寶寅。
寶夤無德無才，又未嘗施恩澤于百姓，如何能成大事？尚書仆射長孫稚奉命平叛，納行臺左丞楊侃之謀，諭鄉(xiāng)民道：“汝等鄉(xiāng)民無知，迫于叛賊威勢，附逆協(xié)從。若有悔意，當(dāng)速送降名，各自還村，俟我軍舉火，與賊爭戰(zhàn)，也當(dāng)舉烽相應(yīng)，助我聲勢，則我軍誓不相犯；若無人響應(yīng)官軍，定系賊黨，我當(dāng)盡屠村落，奪汝子女錢糧，犒勞有功將士?！贝迕衤劻舜搜?，轉(zhuǎn)相告語，皆遞降名。比及官軍與叛賊戰(zhàn)時，皆舉火擊鼓，吶喊響應(yīng)，一時火光沖天，連綿百里。叛軍大駭，只道是四下里盡是伏兵，慌忙逃竄，魏軍長驅(qū)直入，大破敵軍。寶夤一場皇帝夢，登時驚醒，倉惶收拾細(xì)軟珠寶，徑投萬俟丑奴。萬俟丑奴原為胡琛部將，胡琛死后，丑奴繼之。后來莫折念生被殺，關(guān)中各地流寇皆受丑奴節(jié)制。丑奴欲僭號稱帝久矣，群臣多出自山野草寇，粗鄙不堪，難得有皇家貴胄來投，不由大喜，對其禮遇有加。寶夤出身尊貴，熟諳宮廷禮儀，丑奴命其制法度，理綱紀(jì)。建義元年七月，萬俟丑奴在高平鎮(zhèn)自稱天子，設(shè)置百官，授寶夤太傅，定年號神獸，儼然有創(chuàng)立王朝之氣象。更遣諸將，分兵掠地。丑奴所部多是嘯聚山林的悍匪，嗜血好斗，飄忽不定。長孫稚與之交戰(zhàn)數(shù)十次，卻是敗多勝少。
魏帝元詡近日來屢聞官軍敗績，地方告急，心道：“河北兵亂，關(guān)中動蕩，島夷入寇，國土淪喪，莫非大魏氣數(shù)將盡？”因此終日愁云滿面。散騎常侍谷士恢見胡太后臨朝以來，乾綱獨攬，任用奸佞，朝綱紊亂，禮樂崩壞。進言選地方賢良入朝輔政。未及成行，胡太后竟使人誣告士恢謀逆，勒令其自裁。元詡在宮中尚不知士恢已死。一日，有事命內(nèi)侍召之。內(nèi)侍回奏道：“士恢已被太后斬訖?！痹傂捏@不已，正要謀劃他法，又有親信蜜多道人被人暗中殺害。太后尊榮已極，倚仗自己是天子生母，對魏帝頤指氣使。魏帝元詡困在宮中，自感處處掣肘，形同軟禁，因此苦悶不己。這一日，信步來至寵妃爾朱英娥房中，見桌上有棋盤。反正無事，索性與其對弈一局。英娥乃是爾朱榮長女，只因其父與宗室元天穆親厚，得以薦入宮中為妃。元詡心緒不佳，下棋落子，昏招迭出。英娥將門虎女，性子直率，全不知謙讓。占了棋盤四角，又步步緊逼，大有趕盡殺絕之勢。元詡見敗局已定，觸動心事，不禁嘆道：“如今天下情勢，竟與這棋局一般無二。賊寇遍地，烽煙四起。朕坐困愁城，權(quán)柄盡失。滿朝文武，阿附奸黨，竟無一忠信之人可用！朕何其孤零也！”話說到此，不覺落淚。英娥慌忙跪下請罪道：“臣妾無狀，惹陛下煩憂，萬死莫贖?！痹偟溃骸胺歉汕涫?，只因母后擅權(quán)，任用奸佞，賢良盡逐，盜賊烽起，國家傾覆在即。朕之榮辱不足論，只可惜祖宗披堅執(zhí)銳，刀叢箭雨中打下的江山，就此斷絕，實可恨也！”英娥道：“陛下莫憂，家父在晉陽，麾下謀臣如雨，猛將如云。蒙陛下恩遇，常言圣德，恨無報國之機也。陛下一紙詔至，即可提兵入洛，除殘去穢，復(fù)振朝綱。”元詡聞言心喜，執(zhí)英娥手道：“此議甚善，然朝堂、宮禁之中，多有母后心腹，若計劃不周，反受其禍?！庇⒍鸬溃骸白谑抑校M無可托之人？”元詡沉思片刻，言道：“天穆忠謹(jǐn)，可代朕達(dá)意。”英娥道：“近聞天穆大人有弄璋之喜，陛下可托言欲見皇侄，命其攜子入宮，借機傳出詔命?！痹傁驳溃骸皭坼乃伎b密，女中陳平也?！碑?dāng)下宣元天穆父子覲見，元詡見了天穆，摒去左右，泣述奸黨橫行，國將不國，欲敕爾朱榮勤王。天穆慨然道：“臣素知爾朱榮，俠肝義膽，知恩圖報。但有詔命，任陛下驅(qū)策，蹈死不顧。”元詡信其言，賜元穆之子長命金鎖，事先卻在鎖中藏了詔書。再三叮囑道：“事體重大，慎之、慎之?！痹抡\惶誠恐，出宮后，過家門而不入，星夜赴晉陽往見爾朱榮。
是時，爾朱榮官居驃騎將軍，統(tǒng)領(lǐng)并、肆、汾、廣、恒、云六州軍事，聲威日隆，早有入朝秉政之念。見了勤王詔書，心動不已，問于高歡。高歡力促之。爾朱榮又喚來賀拔岳，語道：“今女主臨朝，政歸群小。盜賊蜂起，海內(nèi)沸騰。王師屢出，履亡相繼。吾累世受恩，義同休戚。今欲親率士馬，電赴京師，內(nèi)除君側(cè)，外清逆亂。取勝之道，計將安出？”賀拔岳見天穆在側(cè)，料定必有天子密詔，答道：“夫立非常之事，必俟非常之人。將軍士馬精強，位任隆重。若首舉義旗，伐叛匡主，何往而不克，何向而不摧。古人云‘朝謀不及夕，言發(fā)不俟駕’，此之謂矣?！睜栔鞓s與天穆相顧，贊道：“卿此言，申大丈夫之志也?！?p> 當(dāng)下謀定，任高歡為前鋒，以尉景、段榮、劉貴、賈顯智、蔡俊、孫騰六將副之，統(tǒng)精兵三萬先行。大軍浩浩蕩蕩，一路進發(fā)，兵鋒甚銳。沿路州郡皆具牛酒相犒，無一敢拒。且一路上多有豪杰來投，聲勢日隆。胡太后聞訊，心驚不己，召面首鄭儼、徐紇問計道：“天不佑我，逆子與外人相謀，欲相欺凌，卿等有何計解之?！编崈暗溃骸盃栔齑藖恚胤钪济?。為今之計，解鈴還須系鈴人，可勸陛下頒詔，令其退兵?！焙蟮溃骸按擞嬌跎?。”遂逼魏帝元詡降詔止兵，元詡心不情愿，又不敢明言，因而虛與委蛇，刻意拖延。胡太后厲聲道：“癡兒引狼入室，奸雄覬覦神器。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元詡懾于母后雌威，只好下詔止?fàn)栔鞓s入洛。爾朱榮大軍行至上黨，見了詔書，不禁躊躇。高歡道：“主公奉詔討賊，與太后勢成水火。若半途而還，朝中奸黨豈能相容，屆時主公欲回秀容牧馬亦不可得。故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成則大權(quán)在握，總纜朝政；敗則死無葬所，禍及九族，無他路可尋！”
爾朱榮聞言意堅，當(dāng)下催動大軍，日夜兼程，不日將抵洛陽。鄭儼、徐紇見勤王之師不日即至，心下著慌，密奏太后道：“爾朱反賊之所以敢兵指宮闕，徒以有勤王之名也。天子若升遐，今上不在，彼出師無名，必勒馬而還。”胡太后意亂智昏，全無主張，只盼解了眼前兵厄，竟然不計手段，聽信奸夫讒言，鴆殺魏帝元詡于顯陽殿，又嫁禍給盧妃?？蓱z元詡六歲即位，在位十三載，被權(quán)臣、母后、奸黨玩弄于股掌之間，日日仰人鼻息，還不若鄉(xiāng)野百姓家少年活得自由自在。今日之死，反是解脫。
胡太后母德盡失，喪心病狂，毒殺親子，卻以潘嬪之女，托言皇子，立偽皇子為新帝，如此拙劣伎倆，如何瞞天過海。朝野上下，一時嘩然。胡太后無奈，只好又改立臨洮王元寶暉世子元釗。爾朱榮見朝廷如此反復(fù)，視廢立如兒戲，不禁大怒，進抗表道：
伏承大行皇帝，背棄萬方，海內(nèi)咸稱鴆毒致禍。豈有天子不豫，初不召醫(yī)，貴戚大臣皆不侍側(cè)，欲使天下不為怪愕，四海不為喪氣，豈可得乎？宗廟之靈見欺，兆民之望已失；使七百危于累卵，社稷墜于一朝。舉潘嬪之女以誑百姓，奉未言之兒而臨四海，鎮(zhèn)安天下，不亦難乎！實使奸豎專朝，隳亂綱紀(jì)，上欺天地，下惑朝野。此何異掩目捕雀，塞耳盜鐘！今群盜沸騰，鄰敵窺窬。竊惟大行皇帝，圣德馭宇，繼體正君，猶邊烽迭舉，妖寇不滅，況今從佞臣之計，隨親戚之談，伏愿留圣善之慈，回須臾之慮，照臣忠誠，錄臣至款，聽臣赴闕，預(yù)參大議，問侍臣帝崩之由，訪禁旅不知之狀，以徐、鄭之徒付之司敗，雪同天之恥，謝遠(yuǎn)近之怨。然后更召宗親，推其年德，聲副遐邇，改承寶祚，則四海更蘇，百姓幸甚。
胡太后覽表，驚俱惶恐，方寸大亂。急遣爾朱榮從弟爾朱世隆奉旨宣慰，勸其還鎮(zhèn)。爾朱世隆一路北行，見了爾朱榮，說明來意。爾朱榮心中暗笑，心道：“太后黔驢技窮，唯知宣撫而己。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敝^世隆道：“榮奉先帝詔旨赴闕，宮掖未清，綱紀(jì)未肅，豈可中道而返。弟亦無須回朝，隨我同去勤王如何？”世隆道：“太后忌兄，故遣世隆至此，世隆不歸，反使奸黨多一層防備。不若暫回京中，探得細(xì)備報與兄長得知。”爾朱榮遂遣還世隆，又與元天穆商議，言道：“誅除奸黨，固可立威，若能更立新君，更顯功勛卓著?！碧炷聼o謀無識，向來唯爾朱榮之言是從，自然附議。鮮卑有舊俗，鑄金像以卜天意，于是援舊例，從諸王子孫中選了六人，為其一一鑄像。北朝鑄造工藝不精，鑄人像十有八九不成。諸人鑄像，多有缺失、砂眼，又或五官模糊。唯長樂王元子攸之像光相具足，端嚴(yán)特妙。爾朱榮因令從子爾朱天光，往見子攸，具述擁護之意。元子攸喜從天降，自然應(yīng)允。爾朱榮大軍進抵河陽，子攸即與兄彭城王元劭、弟霸城公元子正潛行赴會。將士見了子攸一行，爭呼萬歲，聲震天地。子攸車駕隨軍而行，恐夜長夢多，途中稱帝，筑壇受朝，封兄元劭為無上王，弟元正為始平王，進爾朱榮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兼尚書令領(lǐng)軍將軍，封太原王。當(dāng)即傳詔遠(yuǎn)近，曉喻天下。子攸乃是彭城王元勰嫡子。元勰素有賢名，被奸臣所害，世人憫之。遠(yuǎn)近聞知子攸為帝，人心悅服。
胡太后聞報，坐立不寧，召王公大臣入議。胡太后道：“爾朱榮蓋世之奸雄，兼有良將為輔。高歡、賀拔勝一干人等，皆有豪杰之名，實難應(yīng)付。眾卿有何計退敵？”諸大臣素惡胡太后荒淫無度，俱緘口不言。徐紇出班奏道：“爾朱榮乃是小胡，擅敢稱兵向闕，自尋死路耳！所謂良將，亦不過是無知百姓訛傳，實無大才。賀拔允可灑掃庭院，賀拔勝可殺牛宰羊，賀拔岳可侍應(yīng)賓客，高歡可跑腿送信，慕容紹宗可看門護院，侯景可打更守夜，劉靈助可算命騙財，爾朱兆可牽馬墜蹬，此碌碌之輩，何足畏哉！但令宿衛(wèi)分守險要，以逸待勞；彼千里遠(yuǎn)來，士馬疲敝，不出旬月，自當(dāng)潰散。屆時朝廷大軍殺出，爾朱可擒也?！焙笾前V人說夢，也只好死馬做活馬醫(yī)。授黃門侍郞李神軌為大都督，往拒爾朱榮。另遣鄭先護、鄭季明往守河橋，武衛(wèi)將軍費穆屯兵小平津，以為策應(yīng)。
太后如此布置，貌似穩(wěn)妥，實則無異于抱薪救火。李神軌乃老將李崇之子。李崇雖貪鄙，還有些智勇。神軌貪瀆刻薄強爺勝祖，武勇膽色遠(yuǎn)遜其父。只仗著是太后面首，竊居高位。今奉詔拒敵，實不得己。拖延了幾日，太后遣使屢次催促，只好引兵北上，與爾朱大軍相持。爾朱榮躍馬至兩軍陣前，高聲宣讀先帝勤王詔書。其言懇切，李神軌所部宿衛(wèi)將士，涕流扼腕，感泣不已，陣前竟倒戈相向。李神軌力不能制，狼狽逃遁。爾朱榮兵進中北城。鄭先護、鄭季明二將素與元子攸交厚，費穆也早就經(jīng)由爾朱世隆納款示忠。故而官軍未發(fā)一矢，相率來降。
百官聞知爾朱大軍指日即至，急急奉了璽綬，來至河橋，恭迎新帝。眾臣仿若眾星捧月一般將爾朱榮迎入城中。徐紇知大勢已去，夜遁兗州。鄭儼逃奔故里，只剩下胡太后，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奈何割去青絲，出家瑤光寺，退隱禪堂。先前劉騰、元乂弄權(quán)，太后失勢，削發(fā)出家，以退為進，如今故計重施，倒是輕車熟路。怎奈爾朱榮深恨太后鴆殺先帝，著人從速揖拿。不多時，胡太后與幼主被武士押至爾朱榮面前。太后身著緇衣，跣足而入，全身戰(zhàn)栗，失聲痛哭，全無往日悍婦之囂張氣焰。幼主無知孩童，亦啼哭不止。爾朱榮聽得心煩，拂袖而起，令人將太后并幼主一同裝入豬籠，沉入黃河。那胡太后出身卑賤，無賢無德，全賴聲色惑主，一朝得勢，縱欲寡恥，恣意男色，縱容奸徒，賣官鬻爵。天道昭昭，終有此報。爾朱榮本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如今成就大功，百官爭相曲意逢迎，自然益發(fā)驕狂無忌起來。先前武衛(wèi)將軍費穆不戰(zhàn)而降，朝臣多鄙之。費穆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勸爾朱榮戮群臣以立威，進讒言道：“公士馬不出萬人，長驅(qū)向洛，兵不血刃，功成太速，威名不昭。京中文武，若知公虛實，必致輕視。今日不大行誅罰，更植親信，恐公他日還鎮(zhèn)，未逾太行，內(nèi)變已生?！睜栔鞓s不置可否，密招親信大將慕容紹宗，語道：“洛中百官驕侈不法，目無綱紀(jì)，若不加翦除，恐難制馭。眾將言當(dāng)悉數(shù)誅除，可乎？”慕容紹宗乃是名將慕容恪之后，爾朱榮之遠(yuǎn)親，容貌恢毅，寡言深沉，膽略過人。適北地戰(zhàn)亂，紹宗攜家人以歸爾朱榮，榮見紹宗剛正忠義，倚之為心腹。紹宗聞聽爾朱榮欲盡滅滿朝文武，不由大驚，急諫道：“太后臨朝，奸臣橫行，綱紀(jì)崩壞，天下憤惋，人所共棄。公控神兵，執(zhí)忠義，除殘去穢，受萬眾景仰。今忽欲誅盡朝臣，屠戮名士，只恐朝野震動，民心不附，竊非長策，深愿三思?！?p> 爾朱榮本有心誅殺朝臣，空出位來，好安插親信。見紹宗力阻，心下猶豫，又問于高歡。高歡出身六鎮(zhèn)，累為京中官吏輕侮。昔日為函吏時，嘗送信赴洛陽，詣令史麻祥。麻祥見高歡談吐不俗，甚異之。恰逢府中酒宴，麻祥遂賜其酒肉。若是普通差役，領(lǐng)了賞賜，當(dāng)在廊下進食。高歡雖職位卑微，卻心性高遠(yuǎn)。在堂上找了一空席，從容坐下，細(xì)啖淺酌。麻祥見高歡僭越，以為輕慢于己，不由大怒。令人笞高歡四十，趕出府去。高歡受此大辱，懷恨至今。因道:“朝中奸臣，多為后黨，蒙蔽主上，魚肉百姓，無寸功于社稷，有大害于天下。當(dāng)殺之以快人心。”爾朱榮昔日在秀容時，常有朝臣索賄，稍有不足，便遭斥責(zé)。比及入洛之時，百官逢迎，舔癰吮痔，極盡諂媚之能事。如此前倨后躬，爾朱榮看在眼里，心甚鄙之。見高歡如此說，遂狠下心來，決然道：“茍為天下計，吾敢居曹操功，行董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