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并沒有大張旗鼓的去瞧嚴懷安,他待遇也比不得桑諾,一個被封住的小屋,每日飯食垃圾都只從一個小口進出。只一點跟桑諾一樣,誰都不許跟他說話。
凝云帶著司輕音轉(zhuǎn)到房子角落,拉開一處隔板,就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洞來。
位置隱蔽,視野卻是不錯,屋內(nèi)一切近落在眼中,那嚴懷安正坐在桌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想得出神,一雙眼里流露出來的都是哀傷。
司輕音壓低聲音,“他總是這樣?”
司輕音的聲音雖低,可嚴懷安卻還是聽見了,但顯然卻沒有聽清楚。只見他向著幾人所處的方向轉(zhuǎn)過頭來,聲音喑啞,“你來了。”
司輕音下意識一躲,聽見他的話又回來了。她們隔著墻上的小洞對視,嚴懷安久久才又開口,“怎么不說話?”
有人偷偷來看過他,兩個人有過交流,從嚴懷安的態(tài)度推斷,兩個人交流應(yīng)該頗為頻繁,兩人之間也比較熟稔。
嚴懷安久久沒等到回音,就站起身走過來,他的腳有些跛,速度很慢。
“又有人欺負你了?別怕,跟我說說,我?guī)湍阆朕k法?!眹缿寻驳恼Z氣稱得上溫柔,眼睛里光也很柔和。
但等他走的近了,還是一下就發(fā)現(xiàn),那小洞后頭的眼睛,并不是往常見慣的那一雙。
“你是誰?霜兒呢?”嚴懷安不安的疾聲問了一句,又很快安定下來。
他又跛腳緩慢的回到桌邊坐下,仿若對墻外的人沒半點興趣。
這可不像是一個世家大族公子的樣子,即便是個庶子,那也是金嬌玉貴的養(yǎng)大,就算是再有涵養(yǎng),能忍著不發(fā)脾氣,也沒道理才被關(guān)了幾天,就是這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司輕音離開那,走遠了些才問凝云,“這府里頭可有叫霜兒的丫頭?”
凝云對著府里頭的事務(wù),比管家都熟,她斂神想了想,“有三個名字里帶霜,我都叫過來問問?”
司輕音原本就是想看嚴懷安一眼,確定他沒什么大問題,然后就放了的。反正受到公主威脅被抓起來的也有好幾個了,也不差他一個。而且就看嚴家對他的態(tài)度,就算他心有不甘,應(yīng)該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來。
大不了把他們兄弟兩個一起收了,司輕音不禁有些邪惡的想。
可是剛剛這么一見,司輕音反而又不想放了。她覺得這男人身上定是有些他不知道的故事,攪得小公主有些好奇。而且還扯出一個霜兒來,說不定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別著急,慢慢問。也別急著立規(guī)矩,看能不能讓這個霜兒從他那問出點什么來,算是戴罪立功?!?p> 凝云點頭記下,看了看已經(jīng)西斜的日頭,“還有一個,主子也要一起看嗎?”說完指了不遠處的另一個獨立的小石頭房子。
比關(guān)嚴懷安的這個更小,也更堅固的多。
司輕音估摸著時間,要按著桑諾那么個大男人洗澡,應(yīng)該還是會費些工夫的,就算洗刷完了,讓他等等也沒什么不好。
就直奔著那石頭房子去。
鐘毅楓,這個敢把公主往嚴府里抓的家伙,就被關(guān)在那里。
這一次司輕音走了正門,兩個看守的護衛(wèi)行禮過后,打開大門。鎖鏈聲嘩啦啦的響著,刺激著人的耳膜。石頭屋子里除了送食物的小門,沒有窗,黑漆漆的,像是永不見天日的地牢。
鐵門一開,陽光射進去,灰塵浮起,在陽光下旋轉(zhuǎn)舞動。
司輕音不用進門就看見正對著大門的男人,他已經(jīng)頭發(fā)散亂,衣服破損,像是在屋子里頭發(fā)了瘋。此刻因著驟然的光亮而用雙臂遮著臉,手腕上的兩條鐵鏈垂下來,反著刺眼的光。
司輕音扇了扇撲面而來的污濁臭氣,往后退了一步,“把人拉出來,我要問話。”
人是被拖出來的,他應(yīng)該被上過刑,見了光就看得出他身上斑斑的血跡。
凝云道,“這人嘴硬得很,許管家用了很多手段,都沒問出什么來?!?p> 司輕音點點頭。
已經(jīng)有下人抬來了太師椅,司輕音坐下,遠遠看著蓬頭垢面,滿身臟污,早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男人。
“他們就只能問話,不能放你,可你的生死是攥在我手里的,只要你答的好,我就能放你離開,機會就這一次,你想好再回答。”
那男人一直垂著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完全擋住了臉,爛泥一樣癱在那,沒有一點反應(yīng)。
司輕音眉頭微皺,護衛(wèi)手里的鞭子就啪的一聲打在鐘毅楓身上,他連哼都沒哼一聲,若不是鮮血迸濺,就好像打的是個死人。
司輕音一擺手,阻止了護衛(wèi)的下一鞭子,對他道,“把臉抬起來。這樣有骨氣的人,不應(yīng)該埋著頭?!?p> 鐘毅楓自然是不理的,護衛(wèi)便薅著他的頭發(fā),把臉給露了出來。
雖然滿身血污,又閉著眼,但卻實在掩飾不住,就是一張平淡的臉。
司輕音坐直身子,“把他的臉弄干凈了。”
一盆水潑了過去,護衛(wèi)拿著抹布用力在他面上擦拭,就像對待一個臟污的花瓶般粗魯。
但那張臉到底還是干凈了,一雙就算閉著也能確定的小眼睛,趴鼻子厚嘴唇,干凈的臉比臟的時候還要丑。而鐘毅楓白面朱唇,雖說不算如何俊秀,但與眼前這個卻也是天差地別。
司輕音眼睛瞇了瞇,“你是誰?鐘毅楓呢?”繼而又扭頭吩咐道,“把許管家請過來,讓他認認。”
小公主的臉還沒轉(zhuǎn)回來,忽然自覺一道疾風撲面而來,接著自己便騰空而起,一聲爆破聲振聾發(fā)聵,硝煙散盡后,剛才做的太師椅已經(jīng)被炸成碎片。
這個假的鐘毅楓竟然在嘴里藏了一顆霹靂彈!
護衛(wèi)也被這一變故驚嚇得不輕,但也算訓練有素,雖然一個護衛(wèi)被撞到在地,但另一個卻及時的將刀刃擱在他的頸側(cè)肩上,并沒有叫假鐘毅楓趁機逃脫。
司輕音被郝季末放回地上,眨巴一雙眼睛盯著司輕音,就像是一個等待夸獎的孩子。
司輕音定了定神,一雙手捧住郝季末稚嫩的臉蛋,“真是多虧你啊,不然我就要被炸成肉泥了,嘖,”她抖了下身子,“想想都惡心。”
郝季末被捧住的臉,肉眼可見的變得粉紅,眼波也羞答答起來,嘴里話卻酸溜溜的,“現(xiàn)在知道我好了?病一好,你就又把我忘到腦后去了?!?p> “主子病了?”凝云只關(guān)心她所關(guān)心的,對待這個奇奇怪怪的小廝直接無視。
司輕音捏了一把郝季末肉嘟嘟的臉蛋,還壞心思的轉(zhuǎn)一圈,直到那臉肉發(fā)紅才收回手,回答凝云,“一點小毒,已經(jīng)解了?!?p> 凝云不知道幻導術(shù)的事,但知道斷魂,就點點頭。
那邊假的鐘毅楓爆發(fā)了一次以后,就又恢復(fù)成了一灘爛泥。他的嘴巴身上都被檢查一遍,確定再沒有危險的暗器。
這一會兒的功夫,管家已經(jīng)到了,他奉命去看了犯人的臉,“回殿下,那日帶回來的,就是他。”
司輕音嘴角一抽,“怎么可能!”人是郝季末抓回來,絕對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掉包。
管家微微垂著頭,沒吭聲。
那日司輕音著急進宮,的確沒有親手把鐘毅楓交到管家手上,但也定然是有人嚴加看守的。而且許途向來謹慎,得了消息必然馬上就去提人。所以就這交接的空檔上,到底能有多少時間?半炷香?還是一盞茶?總不可能更久了。
這么短的時間里,在公主府里就把人掉了包,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
除非府里真的出了內(nèi)鬼!
而這個內(nèi)鬼恐怕還對自己痛恨的很,他換進來的這一個,忍著無數(shù)拷打,就為了等著,等著自己來親審,然后用嘴里的那顆霹靂彈炸死自己。
司輕音沉默著,她那種稚氣未脫的臉,被夕陽的光輝照的黃燦一片,亮晶晶的晃人眼。
既然出了內(nèi)鬼,那就得徹查,要徹查就得用絕對信得過的人。
凝云空山她是信得過的,許途也是信得過的,而郝季末是她趕不走的。所以她遣開其余眾人,只留下這四人,交待了要清查府邸,找出內(nèi)鬼的命令。
凝云臉色發(fā)白,緊緊攥著手指,“是凝云失職,府里藏著這樣的惡徒,我竟不知!”
司輕音好笑的去戳她的臉,“奸細內(nèi)鬼又不會在臉上明白寫著,這么大的府邸,這么多人,有幾個內(nèi)鬼也是正常的?!?p> 許途也跪下來,司輕音不能去捏他的臉,只能把人給扶起來,“快起來,這府里還都仰仗著你吶??晒虿坏??!?p> 司輕音站起來,繞著太師椅慢悠悠轉(zhuǎn)了一圈,“剛剛才出了一個不聽訓話的霜兒,這會又發(fā)現(xiàn)府里有內(nèi)鬼。你們說,這會不會太巧了些?我關(guān)的人,可都是被人特殊關(guān)照了的。”
空山久站,身體還是有些不支,便扶住了太師椅背,“主子是說,這兩個人之間有聯(lián)系?!?p> 當然有聯(lián)系,鐘毅楓是在嚴府抓的,嚴懷安就是嚴府的公子。而且嚴家二房還在給自己賣米,嚴復(fù)一又在大典上求娶自己。
如今看來,整個嚴府,都有問題。
“我記得當時把鐘毅楓帶回來的時候,讓人去查了嚴家,買米之前,也讓人好好查過。可有什么回復(fù)?”司輕音記得當時花影的話是,很難得到嚴家核心的消息,如今看來,不是她要查嚴家,而是被嚴家早早算計了。
許途搖頭,“花影那邊的消息我不全知道,但我這邊的確是沒收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是些邊邊角角不甚重要的消息?!?p> “那個說是藏在嚴府里的數(shù)十美人,也一點消息沒有?”
“沒有?!?p> 果然,“我們要查什么,嚴家那邊恐怕都會提前知道。你們自然什么都查不出來。先別用府里的人去查外頭事兒了,凝云你還是留下,協(xié)助管家,好好清清府里的臟池子??丈健彼据p音話音一頓。
空山單膝跪了下去,“空山定不辱命。”
司輕音扶起她,“我還什么都沒說呢?!?p> 空山目光堅定,直視著公主,“無論是什么命令!”
司輕音明白,經(jīng)這一遭,空山也變了不少,她應(yīng)該是一直憋著一口氣,想做給天下人看,她不是叛臣,她才是真的忠仆,她正憋著勁要好好給主子辦一趟差。
司輕音也知道,現(xiàn)在這個時候她也沒什么別的人好用。
花影暖竹,她也不是不信任,只是在徹查內(nèi)鬼的時候,直覺的就想繞過他們?nèi)ィ瓦B紅酥,也是一樣的。
司輕音捏著空山的肩骨,她比空山矮得多,這個動作做起來并不舒服。
只是指尖捏住她消瘦身體的時候,心里會有些踏實的發(fā)熱。
“還敢去見阿姐嗎?”司輕音的聲音很輕。
空山難得笑了,“為何不敢?”
司輕音就看著她,看了又看,忽然道,“你知道蘇寧樂其實是個女的嗎?”
空山看了凝云一眼,點點頭。
司輕音又道,思維跳躍,“阿姐那件事,你一直沒覺得自己有錯,是不是?”
空山頓了頓,點頭。
司輕音哈哈哈笑起來,凝云一臉緊張的拉住空山的袖子。
“我雖然不喜歡你們管我,但我也覺得你沒錯!”
凝云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
司輕音心中大喊一聲糟糕,連忙給空山使眼色,叫她哄好了凝云的眼淚。
那眼色使得夸張,凝云都瞧見了,破涕為笑,連哄都不用。
空山和許途各自領(lǐng)命去了。
凝云就又召回些護衛(wèi),陪著司輕音再去尋桑諾。
夕陽最后的金輝灑在身前的大地上,灑在屋檐墻面,灑在小公主的宮裝衣裙上,還有探出裙擺的鞋尖。
夕陽真正落下去的時候,極快,司輕音每邁出一步,那金輝就要弱上一分,就好像是她踩碎了這漫天滿地的輝煌燦爛。
通往溫泉院的路上,要穿過一片竹林,不過是狹長的一條,但因為竹子栽得稠密,走在里頭左右顧之都不見盡頭,就仿若深陷在一片竹海里。
剛剛進府的時候,小公主曾在這里走失過,受了驚嚇,以后的這幾年,她都沒再來過這片林子,如今再走,當日的彷徨換了今日的愜意,仿若隔世。
“主子最近心情好?!蹦谱咴谒韨?cè),慢了半個步子。
司輕音輕輕瞇著眼睛,細細嗅著竹子獨有的清香味。
日頭落下去,天色暗卻不黑,林子里又比外頭幽暗上許多,就好像她此刻的心情。
在暗處偷偷的樂。
從她踏上這條路,心里頭就一直是桑諾包含屈辱的臉,那樣清高的一個人,被世家追崇,文人崇拜的大才子,被忽然沖進來的仆役按住,不由分說的扒個精光,然后被扔進水里,仔仔細細來來往往的洗刷,翻找。
不論他說什么,無論他說的多有道理,如何情真意切,如何口若蓮花,那些人都不會搭理,不會回應(yīng),說不定聽得煩了下手還會更粗魯些。
司輕音幻象著桑諾一絲不掛的被按在水桶里,被身姿強健的大漢,粗暴的掰開嘴巴,粗硬的手指頭伸進他嘴里翻找,帶著厚繭的指肚翻起他的舌頭,摩挲過他每一個牙齒,甚至還會伸到喉嚨里去翻找,以確保沒有藏藥。
那個時候,桑諾會不會因為無力和屈辱,而流下淚來?
他又會不會因此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