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輕音的馬車才停下的時候,白宴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公主規(guī)制的車架,大盛朝里雖然也不是只有過這一位公主,但是能在這地方停下的,就只能是司輕音。
所以大宮女端著手緩步走到眼前來的時候,他并不驚訝。
可一直奉命在這里,看著這個倒霉琴師的打手,卻并愿意輕易就叫人把琴師帶走。
那打手頂著一臉橫肉,從陰影里走出來,抬手就把紅酥手里的公主腰牌給搶了過去,不知道從嘴里吐了口什么出去,“呸”的好大一聲,“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
但他也并不是真傻,紅酥這一身宮裝行頭,大宮女的氣質(zhì)做派,都不是一般丫頭能裝出來的,還有遠處那套車馬。他是不清楚什么叫公主規(guī)制,但他能確定,那也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
打手把腰牌在手里轉(zhuǎn)了幾圈,眼睛在紅酥身上繞了幾遍,“這琴師擾了我家老爺性致,才趕他出來的,要是這么被帶走了,我不好交差??!”
紅酥微微仰著頭,大眼斂著,語氣是高高在上的冰冷,“你這是要抗命?也好,公主諭旨也不是你能接的,把你家老爺請出來,接旨吧。”
那打手不過是想乘機討幾個小錢,沒想到這宮女好大的口氣,張嘴就要喊老爺出來,狠聲道,“你知道我家老爺是誰嗎?”
紅酥拿半只眼瞧他,“可是陛下?可是住京的幾位老王爺?可是幾位帝師之一?可是見著公主都不需要下跪的?”
那打手哪經(jīng)過這些,被懟的啞口無言,一雙拳頭捏緊了,卻又偏偏不敢揮過去。
這邊的動靜早就驚動了周圍的人,花樓里管事的出來,看一眼紅酥,再看一眼那車架,已是嚇得腿肚發(fā)軟,湊上來滿臉堆笑,又是詢問又是寒暄。
紅酥自然是理都不理的,她只比直的站著,等著打手松開捏著白宴的手,放人。
不一會兒終于得著消息的“老爺”,連滾帶爬的撲到紅酥眼前來,先是上來一腳踢飛了沒眼色的打手,才湊到大宮女眼前諂媚解說。
原來是這老東西瞧上一個樓里的清倌,強拉著人去,被白宴見著擋了一擋,叫那小丫頭跑了。這滿腔的怒火就發(fā)在了白宴身上,但樓里誰都知道,這樂師是莫公子交待要照顧的人,他一個外地富商,可不想得罪了京中大家,也不好真把人打殺了。所以就想了個陰招,說是請了朋友,叫樂師去門口相迎,哪里又有什么新到的朋友,不過是想讓他去門口挨凍。
樂師最寶貴的,也就是那雙手,等凍廢了,莫如歸想必就也看不上了。到那時候,還不是任他怎么揉搓都行的。
只是沒想到,這小小一個新來的樂師,上頭不僅有個莫家公子,如今還平白冒出一個公主來管閑事。
“接人?”紅酥聽到的,自然是美化過后的說辭,“既然是重要人物,還是親自相迎比較好吧?!?p> “是是是,”老商客連連點頭,圓滾滾的肚子跟著臉上的肉一起顫著,“姑姑說的對,是得親自相迎?!?p> 說完見紅酥正一臉寒光的瞅著自己,立刻懂了,“我就站在這門口,親自去迎,我自己去。是我想得不周全,我的錯?!?p> 紅酥眸光又垂下來,半響,又道,“既然是你的錯,是不是該給樂師致歉?”
那老商客臉上肉又顫了顫,幾步到白宴面前,深深鞠躬,面上笑容絲毫不見勉強,到是個會審時度勢的,“給樂師賠禮,是小老兒的有眼不識泰山,樂師大人大量,就不要跟我計較了吧?!?p> 白宴看戲一樣,瞅完了全程,末了只搖頭說了句,“不必介懷。”
那老商客卻是個人精,看著白宴手指青紫,連忙從懷里拿出一疊銀票,無論多少奉了上前,明明是賠給人的,嘴上卻說,“哎呀,是我心粗,這么金貴的琴在寒風(fēng)一吹,音色都不好了。我也不懂琴,不敢替樂師選琴,還望樂師別嫌棄,再選一把趁手的,當(dāng)是我的賠禮?!?p> 白宴低頭看了一眼銀票,后退一步,“不必了。”
紅酥氣勢擺足了,氣也撒夠了,見白宴面色平靜,又表了態(tài),便也不再跟這些玩意浪費功夫。對著白宴曲腿坐禮,然后側(cè)開身子讓路,“請?!?p> 白宴扶著紅酥的手上了公主的馬車,周圍的人已經(jīng)圍了好些。
“公主怎么會專門來接一個樂師?”
“噓,你小聲點,不要命了?”
……
圍觀百姓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被攔住車廂之外,車廂里頭白宴對公主道謝之后,將琴放在一邊。
司輕音看了眼琴盒子,隨口道,“換了琴?”她還記得當(dāng)時在花樓里,白宴進門抱著的,不是這一把。
“那把摔了,公主不記得了?”白宴面容帶笑,清秀眉目依稀與那日抱琴的樂師相重合。
司輕音被這一提,隱約有幾分摔了琴的記憶,面上不由露出些尷尬,“那日真的是醉了,哈哈,見笑了?!庇终f,“是我摔的?我聽莫如歸說,我還,扯壞了你的衣服?”
白宴莞爾,“我自然知道公主醉了,只是沒想到,你竟全都忘了。”
他這樣說,又這樣笑,讓司輕音更尷尬,好像自己負(fù)心又薄情一樣。
“那個,要不我賠你一把吧,我雖然不會彈,但府里……”司輕音話沒說完,忽然聽車外頭一聲高喊。
聽聲音應(yīng)該是醉漢,“無名樓那個樂師我見過,架子端得高,人長得也就那么回事,什么詞來著,清秀,也就算清秀!”那醉漢身邊應(yīng)該也有人攔著,支吾了一陣,又大聲喊起來,“那樣的公主都看得上?那還不如看看我呢,老子都比那個彈琴的好看!公主,看我??!我好看!唔唔唔……”
終于有人又捂住了他的嘴。
馬車?yán)镌揪陀行擂蔚姆諊郎恕?p> 紅酥恨不得立刻棄車逃跑,但她又不能真丟下公主與天師單獨在車?yán)铮枪履泄雅木透诱f不清楚了。
司輕音先笑了一聲,率先打破了這沉默,“這人什么眼神,天師哪里只是清秀,明明……”
紅酥悄悄伸出手去,在公主手背上輕輕抓了一下。
司輕音忽然收音,這用來打破尷尬的話,卻讓人更尷尬。
白宴也笑起來,聲音很淡,卻很容易辨認(rèn)出,是真的愉悅,“公主這樣自毀名聲,終歸不好,又何苦呢?!?p> 一句話,就撇清了司輕音的嫌疑,變成了故意為之,還添了幾分忍辱負(fù)重的味道。
公主很滿意。
卻也不好跟天師解釋,她是想敗掉那些,因為歌謠而被煽動起來的“民心”。
司輕音就換了個話題,也是她一直很想知道的,“天師怎么會去做琴師?”
可惜還沒聽到回答,就聽得外頭一聲大喝,“什么人!敢攔公主車架!”
接著又聽一人大喊,“莫如歸求見公主殿下!”
司輕音連忙撩開車簾去看,見著馬車前頭,莫如歸正騎在馬上,那馬跑得正歡,呼呼噴著熱氣,被勒著韁繩還在原地不停的倒著蹄子。
夜色里并不能看清莫如歸的臉,但從那聲音里還是能聽出怒氣。
司輕音第一反應(yīng),就是莫如歸也認(rèn)為是她當(dāng)初抓了幾人,還在因為被脅迫求娶自己而生氣。所以臉色就也不好看起來,她側(cè)目掃了紅酥一眼,紅酥會意,出來車廂,幾步走到莫如歸馬前。
禮做敷衍,但架子端的十足,“不知莫公子深夜攔車,所謂何事?”
莫如歸拉著馬繩,煩躁的來回踱了幾步,低頭道,“讓她出來,我有話說?!?p> 紅酥垂著眼,“深夜與外男會,于禮不合。”
莫如歸抬手指著車廂,狠狠點了點幾下,到底還是彎下腰,壓低了聲音,咬牙道,“見我就是不合禮法,在車廂里頭藏人就合禮法了?”
紅酥大眼一瞪,喝道,“公子慎言!”
莫如歸冷哼一聲,“我不跟你說,你去告訴你家公主,今日有我在,她別想把白兄帶走!”
紅酥狠狠吸了口氣,知道對著世家公子,剛才那套拿身份壓人的辦法,是行不通的,只能草草一禮,回到馬車上,將話說了。
司輕音聞言飛快看了白宴一眼,又轉(zhuǎn)頭看向紅酥確定道,“為了天師?”
紅酥穩(wěn)穩(wěn)點頭。
司輕音忽然笑出聲來,腦子里把幾次見到莫如歸的情形都回憶了一遍,好好次次都在因為白宴而懟她。
“白宴天師,”司輕音聲音輕得像鉤子,帶著掩不住的笑意,“那個莫如歸對你,是不是……”
白宴眉梢一挑,不解得睜大眼睛,繼而見著公主滿臉促狹笑意,忽然就懂了,連連搖頭擺手,滿臉失笑,“怎么可能。莫公子只是少數(shù)知曉我去做琴師原委的人,有意照拂我罷了?!?p> 司輕音目露審視,目光在他臉上轉(zhuǎn)了一圈,“當(dāng)真?莫如歸那要吃了我的樣子,可不像是為朋友打抱不平的模樣?!彼据p音瞇著笑眼忽然湊近些,低聲道,“你別不好意思,我定會替你保密的。又或者,他若是有意強迫騷擾你,我也能幫你解決了他?!?p> 在司輕音眼里,莫如歸表現(xiàn)激烈,現(xiàn)在又當(dāng)街搶人,可見是有真心的那個。而白宴一直都淡淡的,想來不是沒接受,就是沒發(fā)現(xiàn)。
白宴見著小公主一副要為他出頭的模樣,一時哭笑不得,“這樣,公主若是不介意,就把如歸也叫上來,當(dāng)面說清就好?!?p> 紅酥得了首肯,下去叫人。
莫如歸直到挑開簾子的時候,還能感受到他沖天的怒火。
司輕音往里坐了坐,把與白宴相對的位置,讓了出來。
雖然是公主車架,但莫如歸沒想到,司輕音今日還真的是公主裝扮,嬌俏稚嫩的一張臉趁在雍容的裝扮里,有幾分不和諧的美感,卻意外的招人憐。
他原本正與朋友在別處喝酒,聽著外頭有人傳,說公主把無名樓的白衣琴師給接走了,當(dāng)眾上了公主車架,據(jù)說還是在一個富商手里搶的人。
聽著這些,他的怒火就壓不住了,原本在車廂里培養(yǎng)起來的那點共患難的情誼,立刻煙消云散。滿腦子都是當(dāng)日在花樓里,司輕音醉熏熏扯著白宴衣服,兩人滾在一處的模樣。心中只當(dāng)是這個小公主又起了歪心思,打上了白宴的注意。
這幾日他一直中毒躺在床上,沒去大典,也就不知道白宴主持大典的事。在他的設(shè)想中,還是男裝的曲辛威先去招惹了白宴,遇到硬角色,沒搶贏,才又抬了公主身份壓人,強搶的。
可此刻小公主卻是一身公主妝容,自然是不可能就這么進花樓的。
莫如歸也立刻明白過來,他之前聽來的恐怕與實際出入很大。
司輕音等他坐穩(wěn),率先開口道,“你先別急著罵我,我今天可是一下都沒碰你的寶貝天師?!闭f著還斂了斂裙子,頗有跟白宴劃清界限的意思。
白宴側(cè)目看了小公主一眼,司輕音沒注意,她正仔細盯著莫如歸的臉,想從上面看出些蛛絲馬跡,以便坐實了自己的猜想:莫如歸對白宴有意。
“天師?”莫如歸一愣,“你知道他的身份了?那你們?”
“一起回天師府啊。”司輕音故意說的曖昧,“你父親沒跟你說?大典上陛下叫我搬到天師府去,養(yǎng)三個月身子。”
說著話,就一直看著莫如歸的臉,司輕音不得不承認(rèn),莫如歸是真的好看,即便現(xiàn)在眉頭皺著,卻仍掩飾不住眉眼風(fēng)流,面容精致如畫。他跟淵九重,白宴這些天師不一樣,他身上沒有那些仿若不在人間的飄飄仙氣,他的美是在人間的,帶著人世浮華的清貴,帶著世家積年累月堆起來的優(yōu)越,卻又有著顯見的煙火氣,他是高堂里的卿相,也是弄堂里的公子,他能對月邀詩,也能醉倒在花田里。
司輕音看著看著就有些入神,想著人間煙火美公子,與仙資凜然俏天師,倒也算是匹配。她雖然沒怎么接觸過勾欄里那些個小相公,但瞧著眼前這兩個,覺得以后要是有機會,倒是也可以往阿姐后院里更深的地方去瞅瞅。
莫如歸揮手在她眼前搖晃,“看什么呢?問你話呢?”
人間煙火美人此刻正一臉的不耐煩。
司輕音回過神來,自然答道,“我覺得很合適?!?p> 莫如歸看白癡一樣看著小公主,又扭頭與白宴對視一眼,以確定這小公主是不是一直都是這般,時不時的犯傻。
白宴失笑搖頭,“殿下剛剛出神了,是在說什么合適?”
司輕音張張嘴,好不容易沒把你們兩個字給吐出來,她掩飾的咳了一聲,“沒什么,”又去看莫如歸,“你剛剛說,問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