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線,蒼茫云海。
石謹(jǐn)行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每次都會有那么好的運氣,一次次從死亡線上活下來,也許換一個人死一百次也不止了。
走出七絕嶺的無數(shù)大山,天際仿佛也豁然開朗,透出一絲亮色。
小劍關(guān)就在咫尺,站在此地可以清楚的看到,小劍關(guān)的位置異常重要,因為它剛好是扼住七絕嶺與獅駝城之間咽喉的地方,也就是說,只要牢牢守住這個地方,妖族大軍就無法真正的出現(xiàn)在獅駝城外。
所以,蘇南云帶兵多年,這一點眼光還是毫無問題。
但有一點他想錯了,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之所以來這里,并不是想要通過這樣一場戰(zhàn)斗去給自己增添什么,而是希望能找到一個途徑。
他是個見慣了戰(zhàn)場生死的人,并不畏懼死亡,但來到這里他每天憂心忡忡,那是因為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獵妖團并非表面看起來的那般光彩。
參加獵妖團的有很多種人,有人為了修煉,以戰(zhàn)斗來提升修為,比如屠劍星,有人為了生計,斬妖可以賺取銀子,像石謹(jǐn)行就是例子,也有人純粹是一腔熱血。
只是有多少人知道光耀的陽光背后,是漫長的黑暗。
真相永遠(yuǎn)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
小劍關(guān)上,靜悄悄。
跟七絕嶺的清晨一樣安靜。
靜的連一只蟲子在泥土里的蠕動聲都顯得那么尖銳。
小蟲子拖著快要干癟的身軀朝著一個方向努力前行,就像是逃難途中的人,疲憊欲死。
這樣的人通常既可憐又可怕,可憐的是隨時都會死去,可怕的是一旦感覺到活下去的機會,哪怕只有一點,也會放下所有的道德、榮辱、廉恥去爭,去搶,就會有人吃牲畜,人吃人的事發(fā)生。
石謹(jǐn)行差點踩死這只蟲子,他低頭看時,卻看到了一絲難以置信的狂熱,甚至對危險視而不見。
這像極了逃難的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血。
是血,原來蟲子的目標(biāo)是血。
它是血饕蟲,一種以血為食的蟲子,它可以鉆進人的身體里,把一個人的血吸的一滴不剩。
它對血腥氣的嗅覺極其靈敏,甚至超過了狗。
終于,他找到了另它狂熱不已的目標(biāo),然后便沒有絲毫猶疑一頭扎進去。
這一幕石謹(jǐn)行都看在眼里,他愣住了,想不到這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動物。
一只小小的蟲子,居然可以穿行遙遠(yuǎn)的距離,從無數(shù)次生死邊緣擦肩而過,就是為了一句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血,怎么會有如此多的血?
可怕的陰霾籠罩了他。
死人像是遺落荒原的枯草,被風(fēng)吹,被日曬。
血從腔子里涌出來,滲進泥土,灌溉了快要干涸的土地,然后開出殷紅的血色之花。
靜悄悄的小劍關(guān)上死了太多的人,他們的尸體縱橫交錯,橫亙在通往七絕嶺的通道上,宛如一道筑起的城墻。
石謹(jǐn)行汗毛聳立,腦子里像是倒灌進了海水。
如此可怕的場面,是他平生僅見。
那些穿著獵妖團服裝的尸體一個個看起來還那么熟悉,可現(xiàn)在他們趴在血泊里,已經(jīng)一動不動。
石謹(jǐn)行顫抖著身軀走過去,伸出手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該說點什么還是去排一下對方的肩膀,等了很久,他的手才推出去。
只是那么一下,那人就轉(zhuǎn)了過去,好像只是睡著了。
可他的身體卻是破碎的,被野獸殘忍的撕開了軀體,身體里所有的內(nèi)臟全部暴露在外,承受著跟身體一樣的風(fēng)吹日曬,漸漸枯萎和干癟,失去了最后的活力。
簡直就是一個修羅場!
這樣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地方卻成了血饕蟲的樂園,它們跟失去理智的逃難者沒有任何區(qū)別。
石謹(jǐn)行站在尸體中間,反復(fù)找了很久。
洛昂呢?陸思遠(yuǎn)、段冰
屠劍星,他不是戰(zhàn)斗狂人嗎?
還有一直特別可惡的家伙,他去了哪里?
他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是活著的人?
是真相?
還是一點點可憐的希望?
最終,他在死人堆里看到了蘇南云將軍,他身披甲胄,手里緊緊握著佩劍。
石謹(jǐn)行心里的激動溢于言表。
但很快這種激動就變成了更大的絕望。
蘇南云渾身浴血,單膝落地,已經(jīng)一動不動。
希望終究還是變成了絕望。
一切在一夜間都?xì)缌?,原本龐大的獵妖團,有著獅駝嶺戰(zhàn)神師弟之稱的將軍蘇南云,大家當(dāng)初滿懷抱負(fù),即便是像石謹(jǐn)行這樣為了生計加入其中的人也會體會到強烈的榮譽感。
可沒想到,這支獵妖團竟是如此脆弱,又或者是敵人太強?
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去,看著那片看不到邊際的黑暗世界。
那里到底有什么?
他此刻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來自那片無聲世界的可怕。
他閉上了眼睛,感覺血水滾滾,似熾熱的巖漿一樣涌出來,怎么也抑制不住。
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或許是獵妖團僅剩的幸存者。
不知不覺,夕陽已經(jīng)墜下山巒。
烈日帶來的溫度漸漸散去,只留下一片殘紅與眼前的殘敗渾然一體。
來自七絕嶺深處的鳥鳴變成了怒吼。
可怕的聲音跟隨寒風(fēng)一起灌進身體。
此刻,石謹(jǐn)行感覺自己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耄耋老人。
他坐在曾經(jīng)徹夜值守過的營寨角落,下意識的想要躲起來,躲避可怕的七絕嶺,躲避眼前現(xiàn)實的殘忍。
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也終于消失在天際。
野獸的吼叫聲與寒風(fēng)一起到處亂竄。
突然,一個人站在他面前。
石謹(jǐn)行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可那個人真真切切的站在那里,穿著的是獵妖團服飾。
他眼里卻是空蕩的。
然后,又有人站了起來,就像訓(xùn)練點名時一樣。
熱淚頓時狂涌。
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了,以為死絕了的戰(zhàn)友重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石謹(jǐn)行爬起來,奔過去。
他顧不得熟不熟悉,展開雙臂就去相擁。
可是,離他最近的人無動于衷。
也許是不熟悉?他告訴自己。
第二個呢,依然如此。
接下來第三個。
直到最后他再次絕望了,此刻的絕望變成了陰霾,將他徹徹底底籠罩其中,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未知的恐懼與黑暗一起將他淹沒。
所有死去的人都重生了,卻把自己當(dāng)成了空氣。
就在石謹(jǐn)行茫然無措的時候,所有人幾乎同時的抬起了頭。
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夜深如墨。
只有一輪滿月當(dāng)空。
只是,好像哪里不對...
月亮,怎么是紅色的!
本該是皎潔如洗的月亮竟是血紅色的,殷紅的像是一張血盆大口,吞噬人心甚至整個世界。
如此可怕的一幕,讓石謹(jǐn)行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夢。
恍惚中,他看到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們身穿異域僧袍,年紀(jì)很輕,眼神慈悲。
“阿彌陀佛”佛號云云。
他們盤坐眾生之間,合十雙手,口念心經(jīng),眉心轉(zhuǎn)動,仿佛有世間諸般苦難盡數(shù)盤桓于剎那之間。
于黑暗處點星辰,于無聲處聽驚雷。
佛度世間,此岸與彼岸。
他們今夜來此正是尋跡普渡此間死去卻無法歸于輪回的魂尸的。
佛法之聲響徹耳畔,風(fēng)中的怒吼聲卻不甘示弱。
兩個年輕的僧人皺緊了眉,臉色蒼白。
他們像是在與什么無形之物都法。
石謹(jǐn)行好像陷在了一扇狹窄的門中,一邊是黑暗無邊,一邊是星光點點。
他去留卻由不得自己。
兩股無形之力翻江倒海般洶涌而至,讓他受盡苦難。
此刻對他來說,此岸與彼岸只有一線。
僧人也許沒有想到魂尸之中尚有生靈,聽到痛苦的掙扎聲他們才艱難睜眼。
眼里慈悲涌現(xiàn),但此刻做法已到關(guān)鍵,若他們放手不但度不得魂尸,也會讓自己深陷麻煩,可他們繼續(xù)下去,只怕少年便要受萬法破體之難。
遠(yuǎn)處,一個須發(fā)皆白的道人緩緩搖頭,似有嘆息之意。
“這又是何苦”
“便是那千萬年的仇怨又何必讓這些須臾凡體承受苦難”
“不該啊,實在是不該”
“天道固然無常,也該有泯然眾生之心”
說罷,他揮動三尺衣袖,只見一道青光蕩漾而去。
天地間,黑暗與月光交錯無間,一時分不清光明與黑暗。
萬道霞光自這樣的天空墜下,讓眼前亮如白晝。
僧人受了恩惠,“多謝前輩”也不遲疑,口中佛號大盛。
石謹(jǐn)行全身一松,再看時就見霞光中僧人身披金光,普渡之聲如千萬奇特符咒于天地旋轉(zhuǎn)。
接下來,他面前一直一動不動的人開始有了動作,他們就像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一樣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
“去吧,他們曾是你的戰(zhàn)友,送他們最后一程”僧人的聲音清晰的出現(xiàn)在耳畔。
那一夜,石謹(jǐn)行不知道為什么就那樣緊緊跟著,一直走了很久。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光輝出現(xiàn)。
他疲憊不堪的抬起頭時,就看到了一座恢弘而熟悉的城。
而那些跟他走了一夜的人們并沒有跟他一樣疲憊,他們短暫的停下腳步,好像在跟他,又好像在跟其他的什么告別。
這一夜,活著的人,死了的人,好像沒有了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