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有些太大了。
雨點摔打在模糊的玻璃上,劃出一道又一道清澈的絲線。窸窸窣窣中,碎雨點點滲進細縫之間,潮了窗沿的木框。
水汽帶著清淡的濕木氣味透進房中,房內相對坐著兩個人,一老一少,一左一右。
老人的膝蓋開始痛了,她緩緩從安樂椅的扶手上騰出一只年邁的手蓋上自己的膝蓋,慢慢揉搓著,嘴中輕輕念叨著。
少女看在眼里,沉默地起身走到窗邊。她往窗縫間塞了一張布,拉上了窗簾。
屋內暗了下來,只有兩張座椅邊的壁爐下搖晃著暗淡的火光,照亮了一塊小小的角落。
老人似乎好受了些,她舒了口氣將手放回了扶手上,輕輕搖晃著安樂椅。她的雙眼微瞇,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少女坐回了椅子,不出一聲,眼睛盯著壁爐下的火焰,瞳孔中倒映著那片光。
“之前我說到哪兒啦?”老人突然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沙啞模糊,聽起來就像在雪山上隔著風雪在說話。
“說到了,那個雪山上的傳說。”少女回答,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干凈的就像是從天上墜落的雨滴,還沒有來得及落地。
“雪山……哦,對,雪山……”老人似乎想起來了什么,她用手撐起了自己的身子,稍微坐正了一些。她仿佛睜開了眼,眼睛里是瑩瑩亮的光芒,不知是壁爐的火光,還是山頂的星光。
“小的時候啊,我住在那座雪山的腳下,那時候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我已經記不得啦,只記得那座雪山的名字,還有一個沒有來源的故事。”
“那座山叫做安落山,而那個故事就叫做‘安落山的女孩’,這是個有名的故事,雪山腳下的人都聽過,我也是聽著這個故事長大的?!崩先嗽谧窇浿^去,聲音渾濁細碎,一點一點散在房屋之中。
“那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少女適時接上了老人的話,問道。
“一個……普通的故事?!?p> 從前有一個女孩,叫做安落。她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往哪去,沒有人知道她是否叫做這個名字,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但每個人都在這么叫她,仿佛她從一開始就叫做安落,她便是了安落。
在某一個黑夜之中,她從月光下走出來,走到一片花叢中。月光照亮了她腳下的草地,卻照不亮她的身體。她就像是一個幽靈……不,或許連幽靈都不算,她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行走,這個世界上卻沒有她這個人。
或許你很難理解我的意思,但是安落便是這樣的人。沒有存在沒有形體,沒有人看見過沒有人找到過的……“人”。
她像是不該存在的冗余,或許像她這樣的“東西”永遠都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而她來了,她在尋找著,尋找著自己的“存在”。
于是她踏上了旅程,沒有方向沒有限制沒有結果的旅程。
安落啊,安落,她的腳步從未停下過。太陽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卻從她的身上漏了過去。冬日的雨雪灑到了她的身上,卻飄了下去。那風從未在她的身上停步,她甚至感受不到風。
安落啊,安落,她可曾停下過?她曾停下過,為了一束花,為了一只白兔。它倒在雪地中傷痕累累,冰冷的雪一點一點掩埋著它還為死去的身體。安落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要去救它,救一只兔子,哪怕只是給它擋住一些風雪。
但她與風雪擦身而過。雪花從她的身上飄下,盡管她就站在白兔的身前,盡管她蹲下來張開手,盡管她抱住了它。但雪還在落下,一點一點在她的眼前將那只白兔掩埋,而她的懷中只剩下了一片雪白,和一個不起眼的突起。
雪停了,她站在那雪地之上,一動不動。太陽落下又一次升起,月亮升起卻又落下。這場旅程開始了不知歲月,她第一次停在一個地方這么久,如同雕塑一般。安落啊,安落,春天又來了,雪早已融化了,樹上開出了花,白兔只剩下了殘骸。
她向花伸出了手,手穿過了枝干卻在花瓣上停下?;ò晟线€帶著春天的濕潤,她第一次摸到了它,然后摘下了它。
安落將那朵花放在白兔的身邊,又一次向著沒有方向的方向繼續(xù)走,太陽之下,她身后映出一道淡淡的影子。
安落啊,安落,她在還會停下幾次呢?又會為了什么而停下呢?
她走過了沙漠,走過了森林,卻在雪山腳下停下。少年倒在泥濘之中,他不知道是從哪里逃來的,跌倒在了這片荒無人煙的雪山腳下。
多像那只白兔啊,多像它啊。
天在下雨,安落啊,安落,她停下了,又一次站在了“白兔”的身前,即使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
她蹲下身,伸出手,像鷹一般護住少年。雨水落在她的身上,潮濕了她的后背。
那雨淋到了她,那雨終于淋到了她。她如雕塑一般,直到風停下,只到雨停下,然后太陽出來,照亮了雪山,還有那個少年。
少年慢慢醒了過來,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被雨淋濕。他奇怪地望著一個方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望向那個方向。她就站在那個方向,如同雕塑一般。
安落啊,安落,你究竟站了多久,站到那少年成了老人,站到這座雪山腳下生出了城鎮(zhèn),站到了那攀登的腳步已經綿延上了雪山,站到這片雪山的名字成了你的名字,站到你的名字成了故事。
她選擇了一個方向,沿著腳印的方向。去吧,去那座雪山,去到山頂,去看看,再去看一眼風雪,看一樣日出和星光。
有人說他看見了女孩的影子,就在雪山的路上,一片模糊中一閃而過。安落啊,安落,她站在這片雪山之上,山頂之間。還沒有人能夠走到這里,而你停在了這里。
唱吧,盡情唱吧。她突然張開了嘴,那不知道多久沒有開合過的嘴唇間涌出如雪山般久遠的歌聲,追著風雪向天空飄蕩,向大地墜落。
人們推開了門,打開了床窗,向著雪山山頂眺望。他們聽到了,真的聽到了,藏在風雪中的歌喉,那是安落的聲音,在這個世界里的聲音。
“有人說那只是風雪的聲音,那只是大霧的幻覺?!崩先寺f完了故事,聲音沙啞,就像山頂的風雪,“但我相信那不是個錯覺,也不只是個傳說?!?p> “所以我爬上了雪山,用了半輩子的時間做準備,然后爬山山頂。我想看看那里有什么,我想去聽聽安落的歌?!?p> “后來呢?”少女問,用叉子挑旺了火堆。
“后來,我成功爬上了山頂?!崩先诵α耍〉木拖袷撬拊傅脙數暮⒆?,那樣的滿足與澄澈,“我聽到了安落的歌,就在這群山間回蕩,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歌唱,只是我們慢慢聽不到了而已?!?p> “雪山的孩子不應該聽不到安落的歌,我們在她的注視下長大,我們被她所救,那是我們的傳說,我們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根?!?p> 她突然用力咳嗽起來,胸部在用力地起伏,臉上揚起了些病態(tài)的潮紅,“所以我又花了半輩子在這里講故事,和鎮(zhèn)里的人講,和每個來到這里的人講,和你講,我希望大家記住她,再一次聽見安落的歌?!?p> “但是,這值得么?”少女開口,問道。
“就像安落第一次站在白兔的身前,即使她沒有辦法擋住風雪,但她還是抱住了它?!崩先诵χ呀浾f出了答案,并希望著眼前的人能夠理解她的答案。
說完這一切之后,老人的咳嗽聲慢慢停下。她似乎累了,需要睡覺,需要一場足夠長的睡眠。
少女從椅子上站起了身,輕輕走到老人身前,走到這個守了一輩子傳說的老人身前,蹲下身,張開雙臂,就像鷹一般護住了她,擋住了那壁爐里刺眼的火光。
“謝謝你?!彼f。
老人慢慢睜開了眼,臉上帶著回光般的潮紅。她注視少女的臉,露出了微笑,嘴里呢喃著呢喃著,慢慢沒了聲音。
“安落啊,安落……”
她終于見到了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