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玄和楚青波抵達后不久,文會終于正式開始了。
說是正式,其實也不太貼切,畢竟也沒有什么正規(guī)的儀式,只是酒樓里的小廝下仆們紛紛給一桌桌的客人們陸續(xù)送上了熱好的新茶,又擺上了十二色蜜餞果子、十二色小吃糕點,香瓜子、咸花生等伴嘴也都人手一碟。
大家品著茶吃著點心,便開始拿出些自己近來得意的文章在小范圍傳看。三五好友互相評點后,又與鄰桌交換,漸漸的在某一程度內(nèi)傳遍了他們的小團體。
也有比較自信的,徑直拿著自己的文章來請教常士揚、仝昊這種翰林學(xué)士,乃至一些資歷更深的前輩官員。
也不知趙玄是否故意的,恰好就坐在云若辰旁邊。在常士揚與仝昊忙著點評后輩文章的時候,云若辰忍不住側(cè)頭低聲問趙玄:“趙家哥哥,你又不考科舉,到這兒來做什么?”
趙玄端著茶杯慢慢把玩著,卻不沾唇,云若辰不由得猜測他是否有潔癖所以不用酒樓里的茶點。他雙眉一揚,平靜地回應(yīng)道:“只是剛好順道陪青波過來罷了?!?p> 啊,是嗎?這么說,趙家和楚家的關(guān)系真是很密切,而且還毫不避諱皇帝的耳目,堂而皇之的來往……說不定還是趙家故意的?
就云若辰不算高的政治智慧來想,前朝皇室在本朝的地位應(yīng)該蠻尷尬的啊,應(yīng)該更謹小慎微才對。也許這其中,還有很多她不能想通的關(guān)節(jié)吧。就像她不也才知道趙家原是東南豪族么?
楚青波那邊卻也不得閑,也有人拿文章過來請他“斧正”,又有另外學(xué)社的人過來,笑著問他可有新作,那笑容里卻也是有著些許挑釁味道的。
東南的學(xué)子對楚青波服氣,不代表別地的考生就個個都被他“東南才氣第一”的名頭折服。如果能夠在今天這種場合里,小小地折一下楚青波的面子,甚至壓過了他,那人的名聲也會隨之高漲。
身為名人,本來就是天然的箭靶子。
但楚青波應(yīng)付得很好。給朋友點評文章,語速舒緩,卻句句都意簡言賅、直指關(guān)鍵,沒什么客套的廢話,連底子淺薄的云若辰都聽得點頭。而與別家學(xué)社的人交談時,他的態(tài)度不卑不亢,甚或可以說是沉穩(wěn),全程帶著淡定平和的微笑,往往幾句自謙的話就把對方打發(fā)走了。
云若辰有些意外,她以為像楚青波這種出身尊貴又成名極早的所謂才子,總該帶著幾分桀驁與狂妄才對。但在楚青波身上,她完全看不出年少輕狂的痕跡,他……就像一潭幽幽深淵,平靜,卻深不可測。
聯(lián)想著仝昊所說的,他十二歲就以一敵三干掉了三個人,之后還冷靜地在公堂上一絲口風(fēng)都不漏,這人腹黑的程度,或許遠超眾人的想象也說不定?
唔,特意跑到這文會上來,光是能見到這般特別的人物,也算不虛此行了呢。
“小……云,你看夠熱鬧了沒?我送你回去吧?!?p> 坐在另一邊的顧澈卻沒有云若辰的好心情,聽著滿樓的酸腐詩文,他怎么坐都不舒服,快要無聊死了。
云若辰無奈地說:“這才剛開始呢……你就不能好好聽兩位先生的點評嗎?”
她把聲音壓得更低,悄聲說:“我說阿澈,你家祖父雖然不指望你能考上什么功名,但他絕不會同意你連考都不去考的。你還是面對現(xiàn)實,好好體會體會考試的氣氛吧。”
顧澈的臉都黑了。
這一刻,他甚至起了逃家的念頭……想到他也得在考場上過一遭,顧澈就有種快下油鍋的恐懼感。
“嘻嘻嘻……”云若辰掩口偷笑,不知怎的,她總有種想要欺負顧澈的壞心思。說起來,在這里,顧澈是她最親近的玩伴了。她還真把他當(dāng)成了要好的同學(xué)來對待,兩人平時在課堂外說話都很隨性,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她在逗他。
顧澈有時被她氣著了,還會丟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或是“我只是讓著你,不想以大欺小”,借以挽回幾分根本不存在的面子。
最近他學(xué)會說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私下就常拿來鄙視她,完全沒領(lǐng)會人家孔夫子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笑吧,哼?!鳖櫝耗迷迫舫?jīng)]轍,氣哼哼地轉(zhuǎn)過頭去,咔嚓咔嚓吃著咸花生泄憤,反正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這小童子。
其實,他表面上裝作很生氣,心里是一點都不記恨的。只因為察覺到云若辰愛逗著他玩,他就會很配合地做出被她氣到的樣子,這樣她就會很高興。
她高興地笑著的時候,特別好看啊。
趙玄就那么坐在位置上把玩著杯子,實際上卻把云若辰和顧澈的說笑完全看在眼里,心中閃過幾絲羨慕。
他天生患有心疾,在八歲前幾乎都孤零零住在內(nèi)院里靜養(yǎng),母妃一眼都不敢離開他。庶出的弟妹也不敢來吵擾,回想起來,他竟是沒有過與玩伴笑鬧的機會的。
等到他滿九歲那年封了世子,又常被皇上召入宮中,和家里小孩子們的隔閡就更大了。很多像他這樣身份的小公子,常常會聚集在一起走狗飛鷹,他孤高的性子與羸弱的身體,又使得他注定無法與人這樣交往。
只有親族里有限的幾名堂兄弟、表兄弟,逢年過節(jié)會和他坐在一起說說話,但大家似乎都受不了他的清冷,沒多久就撇下他自個玩賭錢或是斗雞去了。
他也從不覺得缺憾,直到如今看到云若辰和顧澈友愛,才驚覺……自己原來也曾渴望過,有這樣親密的小伙伴的。
不過,沒有……也就算了吧。
“趙家哥哥,你不愛吃外頭的點心嗎?”
云若辰見他什么都不碰,隨口問了句。趙玄也不找借口,點頭默認。
嗯,他果然是有潔癖呢。云若辰?jīng)]有繼續(xù)追問,趙玄反而有些怕她誤會似的,解釋說:“我時常要服藥,家人交代我不能亂用外頭的吃食茶點,怕沖了藥性。”
啊,原來是這樣?云若辰歉然地笑了笑,她誤會他了,還以為他太過潔癖……果然,主觀臆斷是不對的!
“那太可惜了,這三元樓的點心真是做得蠻好的。我吃過京城許多家出名鋪子的點心,這家做得很有特色呢,以前我竟沒有讓人來買過……”
她一面說著,一面又拈起一塊水晶糕輕咬了口。這家的水晶糕里摻了荸薺顆粒,吃起來爽滑又甜脆,別有風(fēng)味。
這時趙玄卻垂下眼側(cè)過頭去與楚青波說話了,云若辰還以為自己太能吃,讓趙玄看不下去。
她卻不知趙玄是因為看到那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糕上留下一排整齊細巧的牙痕,聯(lián)想到云若辰雪白的編貝小齒,又為自己的聯(lián)想而羞赧才會刻意轉(zhuǎn)頭的。
太不應(yīng)該了,自己怎能有這般褻瀆郡主的想法呢?趙玄狠狠地譴責(zé)自己一瞬間的不純潔。
“哎呀,糟糕?!?p> 云若辰吃完水晶糕后,總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不會是吃多了吧!
不至于啊,她平時的食量可不止這么“一點點”。才吃了幾碟子糕點就撐著了?嗚嗚嗚,好悲催……
“怎么了?”
顧澈看她臉色不大對頭,湊過來問道。
她當(dāng)然不能說“我吃撐了”這么有損形象的事,只說:“沒事啊?!?p> “真沒事?”
顧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卻說:“你沒事,我倒是有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咸花生吃多了喔,肚子有些痛痛的。”
“呃?”云若辰杏眼圓瞪,不會這么巧吧,這是心有靈犀嗎?
“胸口也不太舒服啊……我說,咱們還是走吧,估計是我坐太久悶著了?!?p> 健康寶寶顧澈難有“不舒服”的時候,兩道濃眉都擰在一起了。云若辰還沒回答,忽然聽到廳中陸陸續(xù)續(xù)傳來“哎喲”、“啊呀”之類的驚叫聲。
“我、我的肚子好痛啊……”
“哎呀不行,我要去吐一下,失陪了……”
“哎呦喂,等我等我……”
“怎么回事啊!我,我也要去!”
才一小會兒的時間,樓里倒是有三分之一的人叫起了難受!
終于有人意識到不對勁,常士揚刷地站起來喊道:“大家不要再吃東西喝茶!”
仝昊臉色鐵青,馬上過來問云若辰:“郡……您怎樣了?”
“我還好……”
云若辰其實真是挺不舒服的,她二話不說扯著顧澈就走:“跟我走!”
“哎,您要去哪兒?”
“去吐出來!”
云若辰剛邁步,又回頭交代仝昊:“這事古怪,馬上讓人把在場的人都控制住,不能走了一個!把店里的人都先抓了!”
很明顯,這是一起集體食物中毒事件!
至于是意外還是人為,她暫時沒有精力去管?,F(xiàn)在最重要的,是先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先吐出來!
趙玄看著云若辰扯著顧澈走開,心里也急起來,轉(zhuǎn)頭去看楚青波。
楚青波也緊皺起了眉頭,一手按著腹部,額角滴下幾滴冷汗。
轉(zhuǎn)眼間,狀元樓已是亂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