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

　　車廂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諝獾牧鲃铀坪跸萑胪?，于是，車夫的吆喝聲，車輪行進時輪軸的摩擦聲，碾壓街道積雪的嘎吱聲，還有路人交談的一字半句，這些聲音異常清晰地回蕩在馬車廂中。

　　“愛德麗菲斯的信眾……卡列特小姐，你在冒險?！蹦贻p的法師毫無所動，他冷靜地指出：“背棄神殿有被神靈遺棄的危險，作為北地明珠——你選擇放棄的甚至讓我們不敢相信。”

　　牧師高傲地揚起下巴?！拔疫x擇信仰的是愛德麗菲斯，是她的教義，是她的慈愛，而不是被世俗所污濁的力量！”

　　“我甚至有些驚訝了?！毕闹偃粲兴嫉乜粗材?，“就在不久之前，你還打算把我掛上嘆息之墻呢?！狈◣熡藐愂鲂院翢o起伏的聲調說道：“從那時開始我便認為你是狂信徒的一員，現(xiàn)在看來，或者我要對這個印象進行修正。”

　　女牧師的怒氣幾乎肉眼可見，她惡狠狠地瞪著法師，臉頰不自然抽動，“噢，千萬別，”句子從安娜的后槽牙一個個蹦出來，“你的印象可一點都沒錯！”

　　半身人不安地在位置上挪動了一下屁股?！跋壬鷤?，呃，還有女士，”他在女孩瞪過來的視線中迅速增添了一個名詞，“記得嗎？你們可還有更重要的事?！鄙倘藬傞_手，“別這樣，我相信你們并不如看起來那樣憎恨對方?！?p>　　亞卡拉在兩位年輕人朝對方扔惡咒之前介入，“如果是我，現(xiàn)在更關心那顆右眼。”年長者面無表情地看著學弟和牧師，“你們認為呢？”

　　女牧師咬著牙深呼吸，“所以我現(xiàn)在在這兒?！彼⒁暰€從夏仲冷淡的臉上移開，女孩看向車窗外的冰雪世界，奧薩斯洛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盡管鐵堡處在齊格爾山脈的庇護下，但一日更甚一日的嚴寒讓每個人都意識到酷寒將臨。

　　“你打算怎么做？”年輕的法師問，他看起來有幾分厭煩，但起來這并不針對牧師，更多的像是針對他自己。半身人用一種隱秘的，不被法師反感的眼光觀察著夏仲·安博——商人從未見過如此矛盾的法師，甚至他還有可能是一位薩貝爾人

　　和星見。

　　“如果，你們幫我救出阿里，”她深吸一口氣，“作為報酬和交換，我將諾斯德費爾交給你?！彼x無反顧，堅決無比，“怎么樣？這筆生意不壞吧？”

　　“的確?！眮喛ɡ恢每煞?，“聽上去很不錯?！比缓笏靡环N非常法師的口吻說，“但是，又怎么能確?！覀兡艿玫侥穷w真正的‘右眼’呢？”

　　“每個人都知道諾斯德費爾是巨人格里菲斯的右眼，但我相信沒多少人相信，格里菲斯據(jù)說是阿利亞的后裔?！卑材鹊纳裆珮O其鄭重，而在這段話開始前，夏仲送給半身人一道“陷入深眠”——基于商人的請求。

　　“傳說阿利亞愛上一個人類女人，但神話紀已經(jīng)結束，諸神無法容忍憑借神祗的喜愛便擁有神格前往神界的凡人，三主神拒絕了戰(zhàn)神的請求，并且要求戰(zhàn)神離開貝爾瑪?！蹦翈煹穆曇魩夏撤N不可言說的味道，“阿利亞無法反抗諸神的決議，作為最后一位離開貝爾瑪?shù)纳耢?，他為深愛的女人送上祝福。他說，‘此子將承襲吾之血，吾之骨，他以星辰為冠，以群山為裳，他將是世間的勇士，一切無憂無慮者。’”

　　“但格里菲斯最終死在了巨龍的手中?！毕闹偬嵝训?。

　　安娜對此只是輕輕點頭?！暗拇_如此。格里菲斯失去右眼后，巫妖尼奧·克萊思科誘惑天真的巨人打劫巨龍穆爾的寶藏。他告訴格里菲斯，穆爾有一顆美麗的黑鉆石，比他原來的眼睛更漂亮，更美麗?！?p>　　“愚蠢?！眮喛ɡ瘫〉卦u論道，“作為最年長之一的巨龍，穆爾的財富的確富可敵國，但敢于前去打劫，這可是連諸神都不敢輕易常識的事?？磥戆⒗麃喸谧８r忘記請求艾力菲克看顧自己的子嗣?！?p>　　作為生命女神的牧師，安娜咳嗽了兩聲，然后繼續(xù)說下去，“當然，格里菲斯失敗了?！彼柭柤绫硎緦δ俏豢蓱z人的同情，“但是穆爾也并非毫發(fā)無傷，巫妖趁機搶走了巨龍寶藏中最珍貴的那部分。多年以來，巨龍們對此守口如瓶?！?p>　　夏仲沉思了一會兒，然后法師開口，“教廷是如何得知這一切的？我并不認為巨龍或巫妖能主動向人類，即使是力量者坦誠這一切?！?p>　　“噢，當然?！卑材鹊哪樕细‖F(xiàn)出堪稱微妙的笑容，“不過，誰能保證呢？永遠沒有向凡人低頭的時刻?！?p>　　兩位法師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名為“有趣”的東西。

　　“這些只是歷史而已?！眮喛ɡ瓬睾偷貙δ翈熣f，“甚至我得說，某種意義上也是珍寶，但這并不能等同諾斯德費爾本身?！?p>　　“正要說到這兒?！比绻f之前牧師神色鄭重，那么現(xiàn)在則是嚴肅得近似緊張，“諾斯德費爾……”安娜艱難地開口，“我并沒有交給教廷?！?p>　　半身人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我說……”亞卡拉隨手憑空畫出幾個法符，“陷入深眠?！敝湔Z像舒緩的海浪一般，而古德姆認為自己就是那海浪之上小船中的乘客：“噢，薩蘇斯哪，椴樹金幣……”

　　他喃喃說道，然后翻了個身，在其他人的眾目睽睽中再次酣然入睡。

　　“我認為他可能會睡得不太好?！蹦翈熮D身向年長的法師建議，“你應該再給他一個枕頭。”

　　“……我認為現(xiàn)在就很好了?！毕闹僖种谱∽约航o半身商人送一個枕頭的沖動，法師從胸腔中哼出一聲，“你將‘右眼’藏到哪兒？讓我猜猜，巡游者的手里？”

　　安娜冷笑著沖法師說，“很遺憾，”她得意地拿出儲物袋，“在這兒。”

　　藍色且純凈的寶石，六十四面切割讓它看上去熠熠生輝。而不斷游離其中的那抹紫色光芒讓寶石看起來尤為神秘。

　　但也僅此而已。

　　“這的確是諾斯德費爾嗎？”亞卡拉上下審視這這顆奇特的寶石，“恕我冒昧，但看起來……”

　　“很普通是嗎？”一個低沉的，就像洞穴中，峽谷間傳來的略顯沉悶的回聲在所有人的腦海中響起，“先生，這并沒什么可質疑的?！?p>　　這聲音甚至讓半身人也醒過來?！八_蘇斯！”商人尖叫著蹦起來，“你們聽到……”

　　“陷入深眠！”

　　“……什……么……”

　　然后崔亞斯來迎接他的客人了。

　　“看來因吾之緣故，讓這位先生遭受了不必要的苦惱?！蹦莻€聲音平靜地說道。

　　“感知還是真實視野？”法師之一冷靜地發(fā)問。

　　“感知?！比缓笏潛P道，“不愧是智慧之人?！?p>　　另一位接上，“你是，”他遲疑了片刻，那個聲音耐心地等他說下去，“‘右眼’？”

　　“正確?！比缓蟆已邸a充道，“按照愛德麗菲斯為吾的取名，吾名為諾斯德費爾?！?p>　　三個人面面相覷。然后亞卡拉帶著一點極少見的赫然說道，“請原諒我之前的輕率?！?p>　　諾斯德費爾聽上去并不在意?！澳贻p人，你只是過于誠實而已?！蹦穷w寶石發(fā)表著自己的看法，“貝爾瑪之世界已多年沒有吾之蹤跡，凡人甚至遺忘了吾之英名?！?p>　　“吾可見一切真實，虛幻之物在吾之面前無可遁形；吾之力量看穿虛假，尋找真實，愛德麗菲斯借吾之力量觀察信徒，拔擢正直之人充當神職者；亞歷克斯·克萊斯里利用吾尋求法術的真實——年輕人，你從未見過吾行使力量，又如何能認識吾之面目？”

　　它，不，他的話平淡而毫無修辭，但除了半身人，法師與牧師對他不敢存半點輕視。

　　“很好，”女牧師不自然地笑了笑，“現(xiàn)在不需要我來證實?！?p>　　諾斯德費爾的聲音消失了。

　　兩位法師沉默了片刻?！澳銢Q定了？”亞卡拉謹慎地詢問道，“如果你用諾斯德費爾與西格瑪人做交換，相信西格瑪人不會無視這種力量?！?p>　　牧師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將實話說出來，“的確。”她坦然承認道，“西格瑪人并不信任教廷，與一個荷爾人相比，他們更愿意選擇能夠掌握在手中的力量?！?p>　　“如果這顆寶石沒有被巫妖詛咒的話?！弊詈筮@句話牧師非常沮喪。然后她復誦道：“流著西格瑪血之人拿起諾斯德費爾將流血，流著西格瑪血之人擁有諾斯德費爾將暴斃而亡。我詛咒西格瑪啊，賽普西雅的光輝永遠不會照耀在西格瑪人的頭上。”

　　“所以，西格瑪人不會想要諾斯德費爾?！?p>　　法師們微妙地沉默下來。介于名為幸災樂禍和與我無關之間?！斑@么說來，你既沒有選擇教廷，那必然是打算選擇我們。”夏仲謹慎地湊近那顆珍貴的寶石，牧師并沒有阻止他的動作，“你認為我們一定會選擇這個嗎？”

　　牧師咬著下唇，她不甘地承認道，“不?！比缓笏龁蕷獾乜逑录绨?，“我并沒把握。”

　　法師們精明且警惕。他們做得比說得多，而看得比做得多。珍貴之物固然誘人，但確保安全才是頭等大事。他們身邊滿布陷阱，稍有風吹草動，法師便會豎起全部防備。

　　所以女牧師并不確定諾斯德菲爾能打動亞卡拉和夏仲，尤其是后者。他是牧師至今為止所見最特別，最古怪的法師，冷淡，寡言，且對力量毫無所動。與其說他是賽普西雅的門人，不如說他更像是艾里菲克的信徒——狂熱地尋找一切知識，卻對財富與力量不屑一顧。

　　她只能祈禱法師那古怪而狂熱的好奇心能幫助她達到目的。

　　安娜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天。背叛教廷，背叛憧憬的圣地。但牧師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她曾感受到愛德麗菲斯的旨意——保護無辜者，因善良與正直而更為強大。也許她的確與其他的姐妹有所不同，但女孩相信這是生命女神對她的寵愛，更為強悍，更為直接，以火與鐵的力量捍衛(wèi)愛德麗菲斯。

　　因此，她需要法師的幫助，哪怕要為此付出代價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