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奇貨可居
夏去秋來,邯鄲城內落葉金黃。北風一吹,冬雪覆蓋,天地間又是白茫茫一片。正月底,春寒料峭,行人仍是穿著冬裝,斜陽西下,人影悠長,余輝當空,溫潤如畫。呂不韋閑來無事,又去邀約孫壘夜食。自從去歲納趙姬為妾,呂不韋便是常居邯鄲,與孫壘等人來往更是頻繁,情分日深。
出門未走多遠,聽得街邊吵嚷,呂不韋湊了過去,隨行侍從跟在身后,小廝則已跑上前去看了。
只見一群官吏,正命隨行役者拆門封戶為墻。屋主則是不允,攔住不許拆,又喊又罵,狀若發(fā)狂。
“律有不得啄墻私開門戶。爾不知乎?”
一魁梧吏者,大聲喝問道。戶主亦是身材高大,瞪眼高聲喊:
“我開個門方便進出,礙誰家事?爾等非如此胡攪蠻纏?可知我是誰?信不信我收拾爾等?”
“哼,不怕風大閃到舌頭。未罰爾,當慶幸爾妹夫面大。”
“少攀扯我妹夫。莫欺負我等市井之人。平陽君家私開院門少乎?爾等何不去拆?何不去砌墻?”
“爾亦知人乃平陽君。趙國是誰家之趙國?平陽君,豈是爾等市井之人可攀扯!”
“我亦姓趙!”
“國姓之人多如牛毛,莫非滿街開門乎?”
“哼!看誰敢動吾門!”
雙方拉扯,一時混亂,圍觀之人起哄吆喝,如看戲一般。呂不韋默然退出圍觀人群,走去東門。心中只覺好笑。拐彎看到東門,還未走近,只見孫壘迎面走來,忙搖手招呼。孫壘亦是瞧見呂不韋,笑著搖手以應。兩人走到路邊說話,侍從與小廝站在一旁。聽說只是夜飯,孫壘便是推辭改日,呂不韋問何因。孫壘笑道:
“與桃花樓主有約!”
“如此,晚些去便是,我等先吃酒?!?p> “我急?!?p> “何急之有?又非初識,老相好矣,何必急之。”
“呂兄有趙姬在側,自是不解我等粗人之急。哎,汝亦與樓主有舊,休笑我!”
“何敢笑孫兄。稍晚點去,亦叫樓主急上一急,豈非別有味道?”
“善!聽呂兄之言,受益匪淺。走,先吃酒?!?p> 兩人笑呵呵并肩走去酒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黃昏里,各色服飾爭奇斗艷,各地話語嘈雜混淆,已有店鋪點起燈火照亮。
路過家餅屋,呂不韋望見一高大少年,身穿秦國服飾,舉止文雅,面容憔悴,身旁隨一瘦弱小廝,十分奇怪。孫壘見其走過了,仍回頭看了又看,便笑道:
“呂兄不識此人乎?”
“不識?!?p> 呂不韋如實答道,看向孫壘面露詢問之色。孫壘笑道:
“其乃秦國質子。秦太子之子也。”
“哦!”
呂不韋不禁哦一聲,回頭又看,只見秦國質子正把手中餅掰開,遞于隨行小廝分食,好奇之心愈甚,忽覺此貨當為我所用也!心中一時火辣,萌生奇異之想,無數念頭閃現。
在酒肆內坐定,燈火明亮,溫酒暖身。呂不韋心念仍在方才所遇之上,向孫壘問秦質子之事。孫壘見呂不韋好奇,便隨口講來。推杯換盞間,呂不韋聽的心頭火熱,奇異之想愈發(fā)分明,直似開了天竅,望見未來榮華。孫壘見其色異,便是問道:
“呂兄何以忽奇此人?”
“不怕孫兄笑我。秦人質于邯鄲,我早知。然從未有今日此時之想也。今日一見此子,心中忽然翻涌,頓覺此子奇異也?!?p> “何異之有?”
“其分餅于小廝?!?p> “少年之玩樂耳?!?p> “其人雅而面憔悴?!?p> “為質異國,少禮遇,自是憔悴。身為王族,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溫書寫字,自是雅耳?!?p> “依孫兄之見,此子無所異也?”
“然也。其非但無異,反是不如常人也?!?p> “何以見得?”
“即便常人,身為王族,亦足以在邯鄲城內享樂不盡。然此子窮困潦倒,與小廝分餅于路,何其愚也,尚不如我等?!?p> “孫兄所言極是。我敬孫兄一杯。”
“敬呂兄?!?p> “我有一事,尚請孫兄幫我?!?p> “何事?”
“我欲結識此子,以為來日富貴。請孫兄與我尋人引見?!?p> “結識此子何來富貴?呂兄飲醉乎?”
“非也。不韋不及孫兄,掌一國之門,衣食無憂,貴不可言。不韋一日不作,一日無食。若結交此子,待其歸秦之日,不韋必可沾光,得其好處?!?p> “呂兄非常人,化腐朽為神奇也!果有此等好事,此子居邯鄲數年,何以無人近乎?我勸呂兄莫與此子結交。秦人奸猾,心腸狠毒。呂兄枉費錢財事小,粘其惡運事大?!?p> “不韋投機取巧而已。若事不可為,自是退避。只是此間不韋心念旋起,奇癢無比,望孫兄相助于我。”
“他日背運,莫賴我今日未勸阻?!?p> “何賴孫兄,請助我!”
“呂兄莫行大禮。子我兄弟之間,勸過之后,自是遂汝心愿。此事甚易。我有好友,乃質子府吏,引見而已,甚便宜?!?p> “如此謝過孫兄。我再敬孫兄一杯?!?p> “哎,不必如此多禮。我不能多飲。少飲助興,多飲不舉。不韋莫笑!未曾有乎?”
“有,有,人同此理,豈能外乎?”
“哈哈哈哈,不如與我一同去會樓主!”
“豈敢!”
從酒肆出來,街上燈火闌珊,夜寒襲人。孫壘又拉呂不韋同去桃花樓,直言又有美人新來。呂不韋卻要先去質子府看一眼。孫壘拗不過,特意繞路走去青石巷,到秦質子府跟前,又說起無頭案來。
當夜值守吏皆與孫壘相熟,聞聽呂不韋欲見質子,以為來日富貴,皆是哄笑,勸呂不韋莫費錢財于無用之人。孫壘卻是幫呂不韋說話。見二人果然交情匪淺,并非說笑,眾吏便放呂不韋進府,其佩劍侍從,貼身小廝卻是攔下,留在門外。孫壘心系桃花,招呼一聲后,亦是急急離開,向桃花巷走去。
質子府內,呂不韋隨質子府吏,進到內院。府吏叫其院中稍待,獨自進屋,與燈下看書質子說話。聽說有人夜里來拜訪自己,子楚睜大雙眼,甚感意外。一旁伏案瞌睡小廝,起身睜開眼,搖起頭來,半夢半醒。
“何人?”
子楚問。
“陽翟賈人呂不韋。”
府吏道。子楚搖頭道:
“我不識此人。不見?!?p> 府吏懶得多說,轉身出房門,走到呂不韋身邊道:
“秦人不見汝。走?!?p> “且慢,容我在此求見一二!”
“隨汝?!?p> 府吏言罷,吹起口哨,手扶劍柄,搖搖晃晃走出內院。呂不韋獨立院中,夜色昏暗,不見星月,看著屋中燈光,呂不韋只覺心潮起伏,奇怪自己,何以早知秦有公子質于邯鄲,卻無所動,今日一見卻是起念,不可自抑。一陣寒風吹過,呂不韋打了個寒顫,隨即面向屋內燈光處舉手施禮,高聲道:
“陽翟賈人呂不韋,求見公子!”
屋內毫無動靜。
“陽翟賈人呂不韋,求見子楚公子!”
呂不韋又高聲求見。屋內仍無動靜,倒是前院傳來府吏一陣笑聲。呂不韋聽得面上一紅,卻是不肯就此離去。
屋內,子楚放下簡策,側耳細聽前院傳來之笑聲,心中略有所思。一旁小廝又在瞌睡,頭直點直點。
“呂不韋求見公子!”
聽到外面又喊,子楚起身,離席走兩步,又轉身對在案前瞌睡小廝道:
“汝去睡?!?p> “諾?!?p> 小廝迷糊糊應諾,起身從后門走去自己屋中。
子楚出正門,站在廊下,看著院中舉手行禮之人,開口問道:
“汝何事?”
見出來說話之人,正是之前所見子楚公子,呂不韋心神蕩漾,只覺走廊上公子是如此高大,背后搖曳燈光猶如神輝。
“陽翟賈人呂不韋,愿投公子門下!”
“我無錢養(yǎng)汝?!?p> “不韋愿獻金以奉公子!”
“我小門小戶,汝徒費金錢,無利可圖也?!?p> “吾能大子之門!”
“且自大君之門,而乃大吾門。”
子楚笑曰。呂不韋大聲道:
“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
子楚神色一動,心中升起一絲暖意,伸手延請道:
“先生請進屋。”
“諾!”
在屋內坐定,燈火下,子楚一改之前倨傲,傾身以問:
“先生請教我,何以大吾門?”
呂不韋舔了下干渴嘴唇,亦傾身湊近低語道:
“秦王老矣,安國君得為太子。竊聞安國君愛幸華陽夫人,而華陽夫人無子,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見幸,久質邯鄲,即大王薨,安國君立為王,則子無望與長子,及諸多整日在安國君身邊之兄弟,爭太子位矣。”
“然。為之柰何?”
“子貧,客于此,非有以奉獻于親,及結賓客也。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游,事安國君及華陽夫人,立子為適嗣?!?p> 聽到此處,子楚忽退身,于席上向呂不韋叩頭,顫顫低聲道:
“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
“臣必成此策!”
呂不韋亦于席上退身,向子楚叩頭,低聲承諾道。
“我必分秦國與君共之!”
子楚與呂不韋二人,起身再相望間,皆是目中流光,神采奕奕。子楚心意高飛,似已秦國在握也。呂不韋心念堅定,決意作成此事。默然俄頃,二人忽相視而笑,宛若多年知己。子楚忽一抖衣袖,右臂壓到案上,斜身沖呂不韋笑道:
“先生不必千金盡獻吾父。秦國太子何患無錢乎?”
“公子之意?”
呂不韋初識子楚,不明其意,心中一面盡力揣摩,口中一面問道。子楚笑容更是燦爛,開口道:
“我車乘進用不饒,窮困之極也。千金于我一半,亦好結交賓客?!?p> “諾。公子,我隨身有金,先獻于公子。待明日,復多送來,以五百金為公子進用,結交賓客?!?p> “善!”
子楚看著面前五塊亮閃閃金餅,兩眼放光,恨不得立時起身,跑去桃花樓玩耍。
“夜已深,請公子安歇。不韋告辭?!?p> “我送先生!”
子楚從案上抓起金子,全揣進懷里,直把呂不韋送出質子府大門,看著呂不韋走遠,方在值夜府吏注目下,轉回內院?;氐轿葜?,掏出五塊金餅,竟是舍不得用。待明日換作錢,再去玩耍不遲。子楚看著金子,細想明日玩樂之事,口中垂涎,滿面喜色。
回到家中,呂不韋散去侍從、小廝,獨自在書房舉燈清點家產。趙姬聽說呂不韋在書房,便過來貼身嬉鬧,非要親熱不可。
“美人勿擾。我有正事?!?p> “妾身非正事邪?”
“非也。美人亦正事!”
呂不韋說話,放下手中簡冊,抱過趙姬。趙姬小手翻動,解其衣帶,興起間,便在書房歡愛起來,待事畢,呂不韋叫趙姬回房先睡。
“夫君不倦乎?”
“不倦?!?p> 呂不韋復又清點家產,心中算數,預作處置。趙姬發(fā)髻蓬亂,衣衫不整,卻是未走,在旁復言道:
“妾亦不倦。”
邊說邊又伸手去呂不韋身上捉弄。呂不韋大感受用,又覺消受不起,股肉顫顫,只得又把簡冊放下,一把抱過趙姬,與其說話:
“我之不倦,其意在金?!?p> “我之不倦,意亦在精?!?p> “美人混說。今日,我有要緊事。汝且先去睡?!?p> “說與我聽?!?p> “我今日,結識一位秦國公子?!?p> “秦國公子?莫非青石巷質子府里秦人?”
“正是?!?p> “何益之有?秦人皆狼心狗肺也,不可與交?!?p> “非也。子楚公子,高大威武,言行文雅,乃一代明君之像也?!?p> “莫非夫君有龍陽之癖?”
“小淫婦,敢拿夫君取笑,何曾見我有龍陽之好?”
“大淫賊,專門欺負小女子!”
“嗯,專門欺負小仙女!”
“夫君壞!”
“子楚乃當今秦國太子安國君之子也。來日可以為秦王。怎可言之無益?”
“子楚,有夫君所言之好?”
“當然?!?p> “安國君只此一子?”
“非也。安國君妻妾成群,有子二十余人,子楚乃其中男?!?p> “中男豈可繼位。夫君莫迷了心竅?!?p> “非也。事在人為。我呂不韋,自有天佑,謀事必成!”
“何以為證?”
“我得汝眷愛,即是明證?!?p> “妾身想為夫君生子?!?p> “我日夜耕耘播種,早晚必有收獲?!?p> “兩年未有動靜,妾身病乎?”
“兩個年頭而已,實不過數月,小仙女勿憂?!?p> “今次月事未來,許是已有孕矣!”
“哦!”
呂不韋聞言一喜,便是伸手去摸趙姬小腹,不想摸出美人尿意。趙姬手提衣裙,笑著跑出門去了。
書房中,呂不韋一呆后,呵呵輕笑數聲,又是拿起簡冊。家中所存金不足百,錢只數萬,欲得千金,必變賣家中田產,宅院,珠寶。陽翟老家,遠水不解近渴,且陽翟田產宅院之價,遠不及邯鄲。一想到好不容易在邯鄲置起之家業(yè),明日便要拿出變賣,呂不韋是心如刀割,真疼也。嗯,細想,能拿出手,獻于安國君之珠寶實不需變賣,帶入咸陽便是。如此,亦少損錢財。千金,吾家破矣。正自心算時,趙姬又是轉了回來,受涼小臉紅撲撲,十分可愛。
“夫君,回房睡,我還要!”
“咳,小仙女呀,我方才一算,為謀子楚之事,吾獻出千金,則以后無錢為賈也。若事成,則富貴自來。然若天不濟,則必貧困也。若是,美人可還要乎?”
“不吸干夫君,我豈肯罷休!”
“果是小淫婦!”
“大淫賊走呀?!?p> “我再算算,汝先去睡?!?p> “何必如此心急?”
“天下之事,未有不急者。拖延則無所成也。且秦趙之爭久矣,又加上黨之變。若秦趙今年交兵,則吾之謀必增無窮變數也。惟搶在四月前,促成此事,方合天道也?!?p> “為何四月?”
“秦人經年開戰(zhàn),多在四月,故預估耳?!?p> “何以多在四月?”
“春耕已畢,農民有閑。”
“夫君果大丈夫也!我先睡,夫君快來。”
“嗯,必搗汝龍?zhí)痘⒀?!?p> “哼,來呀!倒要看夫君是龍是虎?!?p> 聽得從窗外傳來俏皮話,呂不韋捻須輕笑,一時神清氣爽,拿起簡冊,心算如電,盡又捋過一遍。
天明,呂不韋把家中所存數十金餅,數十貫銅錢各自裝箱,搬上馬車,驅車送到秦質子府,交于子楚,又言明意思,會盡早入咸陽行事。子楚雖頻頻點頭,心念卻在滿箱金錢,與所想美食美人之樂中矣。呂不韋看在眼里,心中非但不以為憂,反以為喜。
一連數日,呂不韋變賣邯鄲田產、宅院,賤賣鋪中貨物,將所得金錢,按數送于子楚,全其五百金數。其余則買女子所愛珠寶珍玩。若非需留家中日用,路途食宿之資,直要出盡所有。孫壘等友人皆為其不值。然礙于秦質子,又不便多言。
自得呂不韋獻金,子楚搖身一變,風流起來,每日設宴請客,花天酒地,交好趙國王族,亦招攬侍從,食客,對外稱呂不韋是其家臣,甚是推舉。呂不韋忙于籌備赴秦游說之事,無暇分身,從未在宴席上露面。孫壘等友人為此,愈是為其不值。家中仆婢亦是多有抱怨。趙姬則是看好夫君,每日犒勞夫君,夜夜床上纏綿。呂不韋非但不累,反是天明愈發(fā)精神百倍,以趙姬為寶,在家得閑,便是愛不釋手與姬相樂也。
二月五,呂不韋辦妥諸多事宜,決定明日一早啟程,前往咸陽。是夜登門拜見子楚,不遇,又尋跡至桃花樓,方是見到子楚。子楚當著宴中賓客,待呂不韋十分親近,聞聽其明日將行咸陽,代己看望父母,更是敬酒以謝。呂不韋飲罷杯酒,便告辭離去。
眾人皆以為呂不韋如今所謀,不過為子楚管事家臣耳,費錢行事,徒為虛名,其實企來日,子楚封君之利也。惟子楚與呂不韋二人,心知肚明,己之所謀甚大也。大至常人不及想,以至稍以言飾即隱去真意,使人不以為意也。
回到家中,呂不韋想到明日即行,好些日子難見心愛,便是拉趙姬上床。趙姬自是求之不得,歡喜相迎。誰知解帶之時,便是見紅。看到自己月事來,自知未有孕也,便是心里一煩,又想夫君即將遠行,自己卻不能歡愛以送,便是心里又多一煩,竟是哭泣出聲。呂不韋忙是安慰。好一會兒方把趙姬哄笑。
“待回來,妾身自會補償夫君?!?p> “我記賬上?!?p> “大淫賊?!?p> “小仙女,去洗洗,收拾好,早點睡?!?p> “今日休鬧,沾血不吉?!?p> “諾?!?p> “夫君再納房小妾,我亦多個說話之人。”
“汝一人賽十人。再加一人,我可享受不來。有汝足矣!”
“夫人在陽翟,卻會怪我?!?p> “其教養(yǎng)子女尚且忙不過來,無暇顧我。有汝伴我,夫人當是謝汝方是?!?p> “嘴上抹過蜜,嗯,果然甜絲絲?!?p> “先去洗!”
“洗完,我抹蜜在嘴上?!?p> “我必品嘗?!?p> “妾身很快回來。夫君可在此多抹點蜜,我好嘗嘗味。”
“好!好!我抹!”
待天明出發(fā),坐在車里,出邯鄲城好遠,呂不韋仍是想著昨夜趙姬含蜜香唇。一路晝行夜宿,進大梁城時,正奉雨過天晴,看到天上好大一道虹,呂不韋以為大吉也。隨行侍從亦然。小廝是歡喜不已,為其色陶醉,為其形咂舌。
接連數日,一路過成皋,洛陽,入函谷關,直到咸陽皆是平順。從車窗看著咸陽街道,行人,聽到與子楚一樣口音話語,呂不韋只覺莫名親切,此乃以前進咸陽,從未有過之事。忽街上一秦吏,引得呂不韋側目,忍不住盯著一直看,其腰中長劍實乃寶物,吏者何得佩也?
季蟬察覺有人窺己,暼了車內之人一眼,見其面容清瘦,雙目有神,亦是留下印象??窜囻R形狀飾物,應是趙國之人,便不再觀望漸漸行遠之車,又和陳力說話。
“車上之人,似乎眼饞百將長劍?!?p> 陳力卻是轉了話題道。季蟬一樂,亦是隨之談笑:
“識貨之人多矣,畢竟乃王賜長劍,自是寶氣沖天?!?p> “百將妙語呀!”
“果妙乎?”
“百將,莫非又想妙妙,姊姊?”
“噓,休得亂說。挑事?”
“不,我亦想妙姊姊?!?p> “嗯!”
“不說,不說。百將,自來宗正衙門,我觀同僚皆不善。”
“哦,想回東市?”
“不是。我豈可棄百將不顧,自逃乎?!?p> “我等新來,不熟眾人,眾人亦不熟我等。欺生之事,無論何處概莫能外也。不過多作點事而已,辛苦罷了,切莫心生怨念。須知多作事,必然多知事,有益熟公事,增作事之能也,何樂而不為?”
“百將妙想。只是,今上拜將在即。攻上黨,我等連戰(zhàn)之士皆不得免也?!?p> 聽陳力語氣不對,季蟬扭頭看了左右,一拉陳力,避開路人,走到街邊墻根下,低聲道:
“家中有事?”
“未有?!?p> 陳力低頭,語氣更是低沉。季蟬肩頭往墻上一靠,翹左腿拿起腳尖點在右腳外側,皮履相蹭,一手扶劍柄,一手摸額頭,看著面前陳力,低聲道:
“不想連戰(zhàn)?!?p> “百將。”
陳力抬起頭,皺眉看著面前百將,欲言又止。
“說。莫怕隔墻有耳。”
“不是。百將,不知為何,綸氏一戰(zhàn)后,我常惡夢。白晝眼前亦會浮現血肉殘肢,斬首驚面。我好怕!”
“汝今爵在不更。再上便是大夫,在軍可為屯長,在吏可為小官。”
“我不行。”
陳力搖頭道。季蟬笑言:
“綸氏之戰(zhàn),汝神勇,箭無虛發(fā),何其威武。當有勇氣連戰(zhàn)。自古富貴險中求。國戰(zhàn)乃至險大道也,無有出其右者?!?p> “可我,怕死者是我!”
陳力鼓起勇氣道,兩眼盯著百將。季蟬一笑,仍是看著陳力低聲說:
“我亦是如此走來。夫戰(zhàn),勇氣也。我至今每日劍不離身,與妻妾睡,亦枕劍方得安寐。”
“百將何以熬得過來?”
“平日,不思戰(zhàn)。臨戰(zhàn),即忘我?!?p> “我無用!”
陳力忽抬手自掌面。季蟬伸手一把握住其腕,肩頭一頂墻壁,左腳移開,正身站立,低聲說道:
“大戰(zhàn)在即。退連戰(zhàn)已是不能。若果再無意功名,上黨一戰(zhàn)回來,汝便申退連戰(zhàn),安心于衙中為吏?!?p> 陳力含淚點頭。
“大丈夫,流血不流淚?!?p> “諾?!?p> “今日便不必回衙,早點回家休息?!?p> “百將何往?”
“我亦回家。”
“好!”
陳力高興的一蹦老高,又伸手拍打季蟬肩頭墻灰。惹得街上路人側目。二人旁若無人,轉頭有說有笑回家。到里中,在街口分手,各歸自家。
走在回家路上,季蟬一直若有所思,與人招呼應聲,比平日便是慢了點。鄰人背過身即是閑話猜測。
走近自家院子,忽聽小兒哇哇啼哭聲,季蟬頓時腳下生風,小跑幾步來到自家敞開門口,抬腳跨過門檻,走進院中,笑呵呵從唐衣懷里抱過女兒季雨,一親,一拋高,小雨便是破涕而笑,抱著女兒,季蟬走到母親身邊,垂手在兒子季安頭上揉了揉,笑道:
“再欺負姊姊,汝便不得襲爵?!?p> “去!豈可亂說。小兒嬉鬧常事也,大驚小怪?!?p> 坐在席上季母,一巴掌拍在兒子屁股上,打的季蟬跳了起來,大喊大叫:
“大母偏心,打蟲蟲如拍灰,打我如棒槌!”
“嘴碎!再打。”
“嘿!”
季蟬抱著笑嘻嘻女兒,一步跳上走廊,閃去堂屋?;5奶埔旅κ歉?,生怕其摔著碰著。趴在季母腿上,蟲蟲嘴里咿咿呀呀,要去追父親,卻被大母按住,接著打屁股,教訓不得欺負姊姊。
見夫君回,正在廚房忙的唐茹便是出來,抱住季蟬親昵蹭蹭,又摸小雨嫩面玩。孫雅只是從廚房向外張望,面上落寞之色一閃而逝。
一旁幫廚的錢絹見了,卻是出言安慰:
“姊姊莫憂。公大夫每日與姊姊同睡,日久必會有孕。”
“承妹妹吉言?!?p> 孫雅邊說話邊是手上不停。季蟬抱著女兒,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又和孫雅說兩句話,再轉回堂屋,不見壯兒,便問何處去了。
“非要出外玩耍,該是快回矣。”
身邊唐衣說。季蟬皺眉道:
“街上亂糟糟,莫放其亂跑?!?p> “有唐苗照護著,無事?!?p> 唐衣輕撫夫君后背,柔聲說道。季蟬聽在耳中生蜜樣甜,手指伸出點撥衣衣紅唇。唐衣卻是張嘴咬住其指,驚的季蟬抽拔不贏。
見主家夫妻嬉戲,院中仆婢皆是竊笑。八月大的小雨,學著伸出小手,戳父親嘴,季蟬樂的輕輕含住小手,吃的涎水流,小雨樂的咯咯笑。唐衣看不下去,吐了季蟬手指頭,伸手抱過小雨,使勁白了夫君一眼。
到了母親懷里,小雨吃起自己手來。季蟬樂的哈哈大笑,走去抱起蟲蟲,走到唐衣身邊,兩個小家伙面對面,大眼睛瞪著大眼睛,一樣吃手指,樣子可逗。正瞪眼玩呢,壯兒回來了,一見父親在家,邊叫父親,邊跑過來抱住父親腿。季蟬把蟲蟲放下,交回大母,彎腰一把抱起壯兒,問其到何處玩了。能說會道的壯兒,小手臟臟,比比劃劃,說的唾沫亂飛。唐苗說帶其先洗手,季蟬便是放下壯兒,由唐苗牽去洗手,自坐在院中席上,與大母一起逗弄季安玩耍。
“看我蠶。”
聽壯兒言,季蟬扭頭看,見壯兒端著簸箕走過來,唐苗一旁彎腰跟隨,幫拿著,壯兒尚且不愿人幫,犟犟欲自拿,眼見要潑,季蟬忙是伸手接住。壯兒倒是不介意父親相幫,就勢把簸箕放在席上。
季安手腳并用爬來,看著簸箕里小蠶吃桑葉,一雙大眼睛瞪得圓圓,像極唐茹面相。大母樂呵呵伸手抓住其腰帶,免其撲進簸箕里。一旁唐衣懷中,季雨小腿蹬蹬亦是要看。唐衣便是亦坐席上,放小雨于席。見弟弟妹妹皆爬來,愛自己所養(yǎng)之蠶,壯兒可是喜樂。
“吃好快?!眽褍憾自谙系?。
“桑葉多。夠吃。”季蟬一指院中桑樹道。
“我摘點?!?p> 壯兒說話,便是起身跑去爬樹。唐苗忙是跟過去。只見小壯兒敏捷如猴一般,眨眼便爬到樹杈上,摘了好多桑葉,揣進懷里,又從樹下出溜下地,回來把新采桑葉從懷里掏出,放進簸箕里,遮住好多小蠶。季蟬笑瞇瞇看著壯兒,夸道:
“壯兒爬樹甚快!”
壯兒樂的呵呵笑。忽見弟弟小手伸進簸箕,抓起桑葉,忙是去打。被打小手的蟲蟲頓時哇一聲哭起,大母忙是一指點在壯兒額上,瞪其一眼道:
“豈可欺負弟弟!”
又忙把季安抱進懷中,哄著。旁邊小雨一時嚇到,亦是莫名跟著哭起,唐衣只得亦抱進懷里來哄,開口訓斥壯兒。廚房里唐茹聽得哭聲,探頭張了眼,見無大事,便未出來,回去接著忙活。
壯兒被大母指點,被母親訓斥,便是小嘴一癟,眼看亦是要哭。季蟬卻是一把拉過壯兒道:
“為父教汝擊劍如何?”
“好呀!好呀!”壯兒立時連蹦帶跳,樂而忘憂矣。
季蟬起身,走到院中站好。壯兒已是拿來兩把木劍,一把遞于父親,跟著學起擊劍之術矣。唐衣看著,面上浮起笑容,懷中小雨亦是止了哭泣,淚汪汪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父親與兄兄玩耍,長長的睫毛上尚掛著淚珠。大母懷中蟲蟲亦是不再哭,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亦是像在擊劍。大母樂的笑呵呵。
一大家人夜飯后,季蟬出門溜達了一圈?;氐郊?,在院中打熬一遍身子,待汗收了,方進屋洗沐。妻妾三人心知夫君出征在即,皆是貼身侍浴。到床上,又是爭相侍候夫君。
日復一日,居家上值。公事繁雜,辦到頭暈目眩,心煩意亂。好在回到家,一家人吵吵鬧鬧,親愛有加,其樂融融。
轉眼進三月,咸陽城里又傳出新鮮事,說安國君立其中男子楚為適嗣。誰為太子府適嗣,國人并不介意。煩惱此事者,子楚兄弟而已。國人意在獵奇,中男何以上位也?里間皆是傳說,實賴子楚一門人,陽翟商人呂不韋,從中游說,借華陽夫人之力,而成其事也。其中更關聯華陽夫人之姊,說呂不韋獻于華陽夫人姊姊許多珠寶,更有傳,連其身亦同獻矣,各種混說笑談,一時盛極,眾以為樂焉。朝中大臣,文武官員,卻是另有所思。此時立子楚為適嗣,是否乃向趙國示好,抑或上黨之戰(zhàn)不打,或小打。此議傳至里間,又是一喜。民人好戰(zhàn)者,畢竟少數也。然傳至軍中,卻是引發(fā)不忿。軍中之于上黨,勢在盡得也,不單韓上黨,趙上黨亦當順勢一舉拿下。絕不可似去歲之伐韓,僅取其緱氏、綸氏,小懲小戒而已。又有傳言,立子楚,實為迷惑趙人,意在懈其備也。眾說紛紜,民人以此為樂,十分熱鬧。
三月五,咸陽宮,秦王授虎符于左庶長王龁,命其將軍攻韓上黨。到午后,咸陽城里已是傳開,盡人皆知。宗正衙門里,眾同僚陸續(xù)到公大夫季蟬公房,與其說話,祝其得勝升爵。季蟬甚覺安慰。一旁陳力則悶聲陪笑,并無多話。
待一塊文牘遞于季蟬之手后,身旁同僚便有人開口,愿代公大夫出辦。季蟬看著說話的齊瑧,行禮道:
“謝齊兄。此事無妨,我去辦?!?p> “祝季兄得勝升爵?!?p> “謝齊兄。謝諸君。陳力,隨我出辦。”
“諾。”
坐馬車出了宗正衙門,一直悶聲不響的陳力,忽然噗呲樂出聲來。季蟬眉頭一閃,扭頭奇怪觀之。陳力抬手一抹面,沖其笑道:
“百將,我實在忍不住!”
“何事忍不???”
“郝蕓答應我納妾!”
“哎呦,我以為何事?!?p> “哎,百將妻妾成群,莫笑一妻之人?!?p> “善妒如郝蕓者,何以縱君如此?”
“其欲我不再連戰(zhàn)!”
“汝本不愿連戰(zhàn)?!?p> “其不知也!”
“日到夜邪!”
“待上黨之戰(zhàn)回,申退連戰(zhàn)一成,便可納妾矣!”
看著興致勃勃,搓手連連的陳力,季蟬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不由間亦是笑容滿面。馬車一停,季蟬率先開門下車。面前正是華陽夫人姊之家也。近來咸陽城里,傳聞中風云人物之所居也。
“百將。此事可大可小。我等即將從軍,大可拖延一二。到時自是有人接手出辦。”
“走,先去看看?!?p> 季蟬并不置評,手扶長劍之柄,邁步向側巷走去。陳力一見,心知百將必辦此事,便不再多言,亦扶劍隨后。走近一看,果然院墻上平白多了門戶。此時,門關著,不知是虛掩,或是上栓。季蟬又走回正門街上。公車上,車夫見季蟬回返,開口問:
“公大夫,回衙乎?”
“稍待。側墻確是私開便門。我等進家看看?!?p> “諾?!?p> 車夫應諾,候在路旁。
門子見宗正吏去而復返,便知來事,將季蟬二人引入家中。家中管事忙是迎上來。季蟬便不多走,即在前院與管事說話:
“汝家于側墻私開便門,有違律,速拆門,砌回院墻?!?p> “公乘,”
“公大夫?!?p> “誰不知雙劍公乘大名。公大夫乃大王器重之臣。此等小事,何賴公大夫費神?!?p> “分內之事,不分大小。君勿說笑。我在此立等,汝速拆門砌墻?!?p> “我家主人乃華陽夫人姊姊。公大夫看在太子面上,請寬限一點?!?p> “拖延無益。若非太子親戚,我宗正衙門亦不來。”
“嘿嘿?!惫芗液俸倥阈Γ瑢に紝Σ?,卻見門口又來客人,見是子楚公子傅,忙上前迎候,亦不忘與季蟬客氣:“公大夫稍待。我片刻便回。”
“請便?!?p> 季蟬點頭道,心中早有定論,亦不急于一時。身旁陳力昂首站立,面色陰沉。
“公子傅,呂先生好?!?p> “陸兄好。我來辭行,華陽夫人姊可在?”
“在,在。呂先生請隨我來。公大夫請稍待?!?p> 季蟬點頭,亦是認出來人。不想傳聞中之呂不韋,竟是旬日前,于車中窺己之人。清瘦之面,果是好記。
管事說話,引公子傅向后院走去。呂不韋看清院中兩位宗正吏,不由眼前一亮,身佩長劍之人,正是當日進城遇見之人也。果然雙劍公乘,銳氣無雙。只是素不相識,又有正事,不好上前問劍,攀談。便是邊走,邊問身邊管事。
“陸兄,宗正吏來,何事?”
“哦,昨日家中于側巷,新開一便門。不想有好事之徒報官。是以公大夫上門,要我拆門砌回院墻?!?p> “哦。如此小事,宗正衙門亦辦?”
“但莫知曉,知曉必辦。難纏。雙劍公乘更難纏。宗族皆懼之?!?p> 呂不韋點頭,卻是想到在邯鄲,初識子楚之日,所遇私開便門之爭也。心中愈是堅定歸秦之志也。
到后院,見到華陽夫人姊,管事又說宗正來人之事。華陽夫人姊并不發(fā)話,揮袖示意其去辦便是。陸拾會意,出門便向前院去了。
屋中只剩三人,侍女為子楚公子傅上酒,上水,上果食后,便是又走回女主人身邊坐下。
“先生何不多留幾日?”
“不韋之所以明日啟程,實形勢所迫。秦趙開戰(zhàn)在即,子楚公子為質邯鄲,必受其累。我憂公子,故急返?!?p> “先生不愧是公子傅。即如此,我便不再留。只盼先生回到邯鄲,輔佐子楚周全。我妹妹即認其為子,扶其上位,便是休戚與共矣。若子楚于趙有何閃失,則我妹妹亦是不好。須知子楚一人得志,其余眾子皆失意也。”
“不韋銘記。必保子楚周全?!?p> “如此甚好?!?p> 離內院,呂不韋一路腳步如飛,恨不得連夜便走。到前院,不見雙劍公乘,便問門子。說是在巷子里拆門在。呂不韋不由眉頭一閃。走去巷子口,朝里一望,果見家中仆役,正自拆私開便門,一旁雙劍公乘與另一年少宗正吏扶劍觀看,管事陸拾亦在旁陪。
轉身走去停在路邊自家馬車,小廝忙是開了車門,先爬上車去,呂不韋抬腳登車,坐穩(wěn)車內,侍從亦是跟隨登車,隨手關上車門。坐在車內小廝輕拍車廂,叫回傳舍。馬車徐徐啟動,走上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