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坑殺
聽令而來者，公乘司馬靳最速。只因其所在離幕府近。隨后是左庶長王龁。待應(yīng)到之人已齊，武安君即行議事。一旁幕府軍吏伏案疾書，記錄不停，墨香四溢。
午后明媚陽光，從敞開門窗照進屋內(nèi)，十分亮堂。
坐于案后，武安君面色凝重，伸手拿起案上文牘，看一眼，又啪嗒一聲放回。兩邊坐王御史、國正監(jiān)、國尉、尉裨將、裨將，當堂而坐眾都尉，皆是在啪嗒一聲后，挺直腰桿，傾聽武安君何言。
“今早，西山口守軍射殺趙括，立大功?！蔽浒簿_口即令眾人振奮，個個面露笑意，白起續(xù)言：“我方觀軍報，俘趙人二十三萬余。是有喜有愁。喜自不必言，愁卻是，如何看押如此多趙俘？是以，請諸君幕府議事。皆暢言?！?p> “我先！”都尉林淵立時起身大喊。
“打雷乎？坐下說?！?p> 白起喝道，瞪其一眼。林淵低頭一笑，坐回席上，仰面開口聲量稍?。?p> “請上將軍下令，盡殺之！”
話說完面色已是十分狠戾。
“殺俘不祥也！”國正監(jiān)驚道。
“何為不祥？”都尉林淵逼視國正監(jiān)，瞪眼道：“我屬下萬余手足兄弟，及今已不足二千。八千余兄弟死于趙人之手，豈可白死？不殺谷中趙人，難消我心頭之恨！”
一時眾都尉皆是搶言，群情激憤，駁斥國正監(jiān)之言。國正監(jiān)老臉潮紅，啞口無言。王御史看不下去，開口道：
“請聽我一言。殺如此多趙俘，恐引趙怒，子楚公子為質(zhì)邯鄲，必危矣。傳至諸侯，必為所詬也?！?p> 眾都尉一聽，尋不著辯詞，便是啞然。國尉一見，亦開口道：
“今日殺俘，今后與諸候戰(zhàn)，其必以為降亦不得保命，皆死戰(zhàn)不降，則我士卒必亦多死難。”
“非也。”裨將秦瑞開口道：“想我一路苦戰(zhàn)，何曾畏死難！前者，若非上將軍嚴令，不得出戰(zhàn)擊趙括，我早已盡滅谷中趙人矣！皆為吾等軍功也！何來今日之難決？如今谷中，趙人二十三萬，我軍不過十萬。軍數(shù)不及趙俘，非盡殺之不足以為勝也！”
“且上黨之戰(zhàn)紛亂中?！彼抉R梗亦開口道：“當面故關(guān)，尚有趙國太原援兵對我虎視眈眈。后繼是否又有援兵，尚不可知。后有皮牢未降。左近端氏等城邑皆為初附，未經(jīng)征戰(zhàn)，其意難測。若如此巨數(shù)趙俘生變，則勝負易也！必盡殺之，以絕后患也?！?p> “然今日我殺趙俘，明日人殺秦俘?！眹O(jiān)又言道：“且趙俘中半民夫，雜役，非士卒，不可殺?！?p> “不殺，養(yǎng)起？”都尉張奇撇嘴道：“趙俘數(shù)巨，我軍糧食無多，若給食，則我軍餓。若放歸，則其歸趙后復(fù)為士卒，繼與我戰(zhàn)，則前功盡棄矣！”
“何止前功盡棄。”都尉楊羽亦言：“數(shù)十萬人歸趙，民夫又如何？轉(zhuǎn)眼即是數(shù)十萬軍復(fù)來，又爭上黨，陷我于險地也！”
“如此多趙人，亦無處安置。一殺了之，可以?！倍嘉舅蜗蟮?。
“若留之，我軍勿須戰(zhàn)矣，日夜輪番看守，保其不亡耳！”
“若非其即將餓斃，豈肯降！非盡殺之，不解吾恨！”
“必殺！”
“留之害我邪！養(yǎng)肥有力，復(fù)與我戰(zhàn)乎？”
“非殺不可！”
“盡殺之！免為亂?！?p> 眾都尉一時盡皆出言，皆說必殺俘，屋內(nèi)吵爆。
國正監(jiān)等相辯不贏。
一直未開口，只是聽的左庶長王龁忽然開口道：
“此戰(zhàn)并未打完。依戰(zhàn)前上將軍之計策，必盡殺所圍之敵。如今，天佑我，谷中趙人奄奄一息。殺之，不過順勢而為，畢圍困之功也。豈可養(yǎng)之成患？”
聽尉裨將之言，眾皆不再爭執(zhí)。武安君未來之前，王龁乃將軍也，在軍威望崇高，至今亦僅次于武安君。
見眾人皆望來，白起知皆欲聽己言，便是又拿起案上軍報看一眼，啪嗒一聲扔回案上，慢慢站起身來。
屋中議事眾人聞聲，一見，皆隨之站起，不敢坐。
白起呲牙，啊一聲，露出苦惡之相，眾人見之皆心寒畏懼。白起費勁抬起雙臂，伸了個懶腰，令渾身酸痛筋骨舒活，放下雙臂，面目方是復(fù)歸平常，開口道：
“諸君可記得八月初六，我嚴命，有違將令，擅言出戰(zhàn)擊趙者，斬?！?p> 屋內(nèi)眾人皆沉默，思之即心生恐懼。白起續(xù)言：
“正如尉裨將所言，此戰(zhàn)并未打完。不同以往，一場大戰(zhàn)后，強敵盡滅，方圓百里再無敵蹤，勝戰(zhàn)即終戰(zhàn)耳，所俘者自是不足為患也。今次長平之戰(zhàn)，天佑秦國，悠悠數(shù)十日，困死趙人，為我所俘，卻大不同?！?p> 白起口中稍停，目光掃視眾人，繼而道：
“正如諸君所言。大者，上黨之敵仍眾，后有皮牢末下，如芒刺在背，前有趙人筑壘故關(guān)外，如鯁在喉。上黨半在趙國之手，我腹背之敵十余萬。而我軍疲憊，軍勢險惡，誰敢言我已勝？小者，長平一戰(zhàn)，我傷亡過半，而趙人死者不足七萬。今日所俘二十三萬，雖半數(shù)乃民夫，雜役，然倘若放歸，皆可成軍。豈容我等放虎歸山邪？且其中多有鄭人。前年，韓王獻郡求和，我已拔韓上黨。然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其人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此其一。其二，我始定圍困之計，其意在圍殲來犯之敵。出我意外者，未想趙括盡出其軍也。今既如此，豈可因所圍之敵多，而不敢殺？若如此，我等何以對，為困趙人，戰(zhàn)死同袍英靈？何以慰八月初六，強抑戰(zhàn)意之軍心？長平一戰(zhàn)，唯有盡殺所圍之敵，方為盡其功。如此方顯圍困之效，如此方是打完此戰(zhàn)，方得騰出手來，續(xù)戰(zhàn)腹背之敵。我等正身處險境，翻覆不過須臾之間也，豈可自大？趙括之鑒近在跟前，我等豈可輕敵？趙括若勝，不殺我等乎？趙括此來，殺我秦人少乎？”
幕府內(nèi)皆無人言。白起在案后來回踱步，站定后，面對眾人復(fù)言道：
“至于今日之后，人自可見，降秦者為秦民，而非盡為我所殺。至于子楚公子，其為質(zhì)邯鄲，自是有功于國，與戰(zhàn)士無異也。公子有呂不韋為傅，自可應(yīng)對趙人，王御史不必憂之。我意，谷中趙人必死，并皆為我將士軍功。若無異議，且議如何盡殺之?！?p> 聞聽武安君言，王龁等將尉皆磨拳擦掌，喜形于色。司馬靳卻是上前施禮道：
“上將軍，此事體大，是否先報大王，再作定奪?！?p> “此言差矣！”王龁當即開口，瞪目大聲駁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豈有無君命，而自請之理？此去咸陽，晝夜快馬驛傳亦須一日，大王召命來又須一日。若大王遲遲無復(fù)，莫非日日供養(yǎng)二十三萬趙人吃食不成？若趙俘嘩變，趙軍來攻又該如何？敵情之變，瞬息之間，豈容拖延？汝不知乎？”
“我知汝意?！卑灼饹_司馬靳點頭道，轉(zhuǎn)而又掃視眾人：“軍爭之際，惟勝耳。若再無異議，速議如何殺趙俘。”
眾都尉于是皆獻策，幕府校尉、軍吏參議其中，一時群情激昂，屋內(nèi)吵嚷一片。一旁幕府軍吏，盡皆是伏案運筆如飛，急急書記，又時常抬頭，望話出自何人之口，以至忙亂，簡直苦不堪言。
經(jīng)議定，各軍就近自擇谷中溝壑，有爭溝壑不決者，報幕府裁定。殺俘事，先只傳至五百主，給食趙俘夜飯時，詐稱明日老幼傷病者放歸趙國，少壯者留秦服勞役三年后放歸趙，或以錢贖，以穩(wěn)住趙人。夜飯后，再行傳至百將、屯長。戌時，各軍齊動，驅(qū)策趙俘于選定溝壑，埋之，所殺趙俘中甲士，俱算全軍野戰(zhàn)軍功。眾皆歡喜。
左庶長王龁又提，押于長平城內(nèi)之千余名千夫長以上趙俘。眾皆意同殺。如何殺卻是又起爭執(zhí)。白起一言以定之，待戍時，皆押至小云嶺下斬首，以祭我數(shù)萬亡魂。眾皆稱善，直言不稀罕趙人贖金。
議定坑殺事，軍吏便去書將令。實此事過于繁雜，非三言兩語可以盡之。幕府校尉、軍吏散去作事。武安君又命諸將尉歸座，續(xù)議事。眾皆不解何意，卻是順從坐下。白起坐案后，側(cè)身曲右臂于案上，豎起食指道：
“我軍實處險境?！闭f話，收回手指，又手肘離案，費勁坐直身，對眾人道：“危如懸卵。幸趙人不知我虛實。是以今夜殺俘，實殺敵也。我意，明日軍分二師，乘熱打鐵，一師，尉裨將王龁領(lǐng)軍，急返皮牢，盡速拿下此心腹之患。二師，裨將司馬梗領(lǐng)軍，出擊故關(guān)外趙軍，擊破后，乘勝北下，直趨太原，攻破太原城，則上黨之地盡歸秦。上黨之戰(zhàn)方為全勝也。諸君意下如何？”
眾都尉一時騷動，低聲相議。左庶長王龁目中光茫一閃，坐起向武安君行禮道：
“聽上將軍令，我愿率一師下皮牢。”
“聽上將軍令，我愿率二師取太原。”
左庶長司馬梗亦坐起行禮道。聽得此言，眾都尉不再言，又是皆望武安君。白起點頭道：
“如此，再議如何分軍之事。皆可暢言?！?p> 頓時屋中又燥起，眾尉相議，嘈雜如市矣。白起不管眾尉如何議論，招手喚王龁、司馬梗近前，請二人同席而坐，聽二人之意如何。
一旁王御史，國正監(jiān)見此，搭不上話，皆是靜靜觀望。今日之事，實出二人意料?？託?shù)十萬趙俘，未有之事也！然聽眾將尉之言，又皆在理。上將軍亦在制將令，自不必再多言。至于分軍而戰(zhàn)，純軍事也，不好參議。
正議間，軍吏向武安君呈上制成之殺俘將令，白起接過文牘細看，又叫王龁、司馬?？?。待二人看過點頭，白起叫軍吏送于王御史、國正監(jiān)看。三人又續(xù)議如何分軍。
待軍吏手拿將令文牘回，言王御史，國正監(jiān)皆同意。白起轉(zhuǎn)身向王御史、國正監(jiān)微笑點頭，二人亦是笑著點頭。白起命軍吏一旁稍待，續(xù)又與王龁言：
“汝領(lǐng)二萬軍回師皮牢，與留守之軍合，則為四萬軍。”
“皮牢堅城也?！蓖觚啺櫭嫉?。
“多造攻城樓車。雖言速，汝亦可臨機自斷。此去太原，趙人雖是空虛，然城邑多，關(guān)隘重重。未必皆如端氏聞風而降。兵數(shù)少，不足勝也?！?p> “諾。我領(lǐng)二萬軍走?！?p> “司馬梗，當謝尉裨將。”白起轉(zhuǎn)而對司馬梗道。
“謝尉裨將！”司馬梗忙行禮道謝。
“惟聽上將軍令耳，不當謝。”王龁笑言。
“我定破當面趙軍，乘勝北下定太原。”司馬梗轉(zhuǎn)而又向武安君道。
“嗯。細處，稍后再議。我先發(fā)將令，好放諸都尉回自軍。”
“諾?！?p> 二人應(yīng)諾，暫回自座。白起命軍吏念將令。隨后言明分軍之事，明日卯時諸都尉再來幕府聽令。
林淵見尉裨將王龁，裨將司馬梗皆留下未去，便知方才所謂暢言，不過上將軍安撫之計也。走出縣衙，便是與宋象說起，很是不怡。宋象卻是笑道：
“此等事，何須掛懷。辦好今夜之事為先?！?p> “是也。汝通透?！?p> 二人上馬，在短兵護衛(wèi)下，策馬而去。一眾都尉騎馬離去后，縣衙門前復(fù)又寬敞好多。
策馬入谷，已是暢通無阻。昔日長壁，已當?shù)啦鸪鋈笨?，有中軍軍吏設(shè)壘守御，車馬來往稠密。從趙人營壘中走出車上，皆是裝滿兵器。入谷中車上，則是裝滿糧食。軍中已是在備夜飯。
與林淵話別，宋象一撥馬頭，走到路旁駐馬，并不進營，命身邊短兵進營中傳令自軍主將、五百主，皆來此議事。短兵策馬一去，宋象翻身下馬。跟隨短兵亦下馬，過來接過都尉戰(zhàn)馬韁繩。宋象走出幾步，離開道路遠點，在溪水邊站定，看周圍地勢，盡是溝壑，皆易埋人。
聞令而來諸主將、五百主，一出營門，望見都尉宋象身影，皆是快走奔來圍攏。季蟬手扶長劍，隨風堅站在一處。聽到都尉言殺俘事，季蟬心頭一震，雙耳竟是嗡鳴作響，便有一張小臉浮現(xiàn)眼前，舍不得殺。數(shù)十人細聽罷都尉傳令，面色各異。
稍后，宋象又叫來都尉府軍吏，與眾主將、五百主一起選定溝壑。一群人時分時聚，絮叨間，皆覺此地甚易埋人。都尉府軍吏將所定溝壑簡記，并以木牘畫圖以示，報于幕府。
聽宋象令，主將、五百主各自散去歸自軍。季蟬回到營內(nèi)，便命短兵傳令自軍，給食趙俘夜飯時，告知趙俘，明日老幼傷病者放歸趙國，少壯者留秦服勞役三年后放歸趙，或以錢贖。又令自軍庶子夜飯后攜鏟來營，各隨其主在軍。得令后，各百將、屯長方知趙俘如此處，只是不知庶子攜鏟來營是何意，然仍是聽令吩咐下去。
夜飯時，營中燈火閃耀，十分熱鬧，趙俘得食，知明日即可歸趙者，幸己老幼傷病也，知己留秦勞役三年者，或以錢贖，亦是安心。家貧者雖無錢贖身，亦覺三年可期也。飯畢，趙俘皆大飽，甚覺舒服，渾身懶懶，俱于帳內(nèi)睡去。
季蟬于帳中轉(zhuǎn)一圈，看李談睡相可愛，竟是又想起其午時，使勁咽餅之滑稽相，不由得輕輕搖頭，深深閉眼后，再睜開時，便是轉(zhuǎn)身走出帳去，站到路中，命短兵傳令，自軍百將屯長皆來議事。
見當?shù)雷h事，譚峰等皆覺怪異，吳大亦然。然待聽得五百主傳上將軍將令后，個個瞪目，隨即有人歡喜，有人沉默。季蟬立止嘯叫者，低聲再囑咐，戌時一起發(fā)動，聽令驅(qū)趙俘至指定溝壑坑殺，不得先泄，傳令屬下時，定避開趙人，以防不測之變，今夜殺俘，實乃殺敵也。待眾百將、屯長散去，吳大卻是站在其身邊未走。
“去呀?！奔鞠s催道。
“我緩緩?！眳谴蟮?，舉頭望月，不由興嘆：“啊，月好圓！好亮！”
“公子果然雅興?！?p> “啊哈，五百主莫笑?！?p> “去。”
“嗯，算為二毛報仇?！?p> “然，兄弟豈可白死?！?p> “二十三萬呀！”
“戌時近矣。”
“諾?！?p> 吳大應(yīng)諾，笑著走去軍帳。季蟬手扶劍柄，站在道中，腳步左右移動，皮履在土地上擦出痕跡，夜風冷冷，營中一片寧靜，仰望皓月清輝，圓潤有斑似溝壑，低頭身在趙營，聽將令豈可遲疑。季蟬抬腳走去，直入軍帳內(nèi)。吳大轉(zhuǎn)身，見五百主來，便是點頭，季蟬亦是點頭，隨后目光皆是看向帳角睡臥趙人。
戌時一到，報時軍吏皆大聲報。帳內(nèi)士卒，便去帳角，腳踢手推，大聲呼喝，叫趙人起來。一群趙人迷糊中醒來，問何事。
“換地睡?！?p> 陳力喝道。
趙人嘟囔起身，結(jié)隊走向帳門。季蟬手扶劍柄，看著身邊走過趙人，忽覺恍惚，眼前朦朧起來，模糊不清混沌一團。
“嘿！”
一聲厲喝，與撞入懷中之重，背心之疼，令季蟬瞬間敏銳，抬手抓住李談頭發(fā)，看一眼厲喝瞪眼的吳大，便無視趙人瞄來目光，手滑下，摟住李談肩膀走到一旁。
莫名一撲后，李談手抓季蟬皮甲，不愿離開。吳大使勁咽了口涎水，跟陳力等丟一眼色，眾人于是皆作看不見，趕著一群趙俘走出帳去。吳大落在后面，看著帳內(nèi)摟著小趙人，巍然不動五百主，伸手把帳門解開，放下門簾后，轉(zhuǎn)身跟上自軍隊伍。對面帳中，百將葉桑走出，見此一幕，看向夜風中飄動帳門，若有所思。
軍帳內(nèi)，季蟬拍拍李談肩頭，放開手后，開口問道：
“為何離隊抱我？”
“五百主善待我?！?p> 季蟬一時無語。
“我不敢換地睡！”李談又怯怯道。
“汝不必學咸陽口音。邯鄲話，我亦聽得?！?p> “諾?！?p> “汝若想活，便聽我言，在帳中安睡。外面便是天塌地陷，莫動?！?p> “諾?！?p> “可怕黑？”
“不怕?！?p> “睡?！?p> “諾?！?p> 見李談在臥榻躺下，季蟬走去吹滅柱上油燈，轉(zhuǎn)身走去帳門。黑暗中，帳中浮現(xiàn)淡淡月光，李談在臥榻上瑟瑟發(fā)抖。
出帳門，圓月如燈，遍撒霜華?？匆谎坳犖?，季蟬便是跟上去。出營門，只見谷地里火把閃亮，放眼皆是。
聚集溝壑坑邊，趙人不肯下，秦人持兵驅(qū)趕。頓時，落入坑中趙人咒罵不停，當庶子鏟土潑下時，坑中趙人皆知大難臨頭，咒罵之聲愈盛，亦有默然認命者，更多嚎啕大哭者，有人奮力掙扎欲出坑，有以坑中石頭土塊擲坑上秦人者，一時人聲嘈雜鼎沸。
站在坑上秦人弓箭手，便是放箭射坑中擲石之人，咒罵響亮之人，頓時慘叫聲騰起，撕裂夜空。
季蟬站在坑邊，手扶長劍，面色冷漠。一旁庶子不停鏟土，潑向坑中。有攀爬上坑沿趙人，立時迎來秦人劍砍矛刺，便哀嚎中跌回坑內(nèi)。
山谷內(nèi)，一時盡是數(shù)十萬趙人咒罵、嚎哭、慘叫、哀嚎之聲回蕩，浩渺夜空為之顫顫，嗖嗖箭風，鏟土之噪，兵器斬擊骨肉之音，盡數(shù)淹沒其中。
待黃土沒過口鼻，坑中便是再無聲息，漸漸亦無掙扎，只一條條手臂伸出土面，枝枝杈杈，甚為瘆人。累到滿頭大汗庶子，便是紛紛停下鏟土。
“多蓋點，埋深點，免得野犬刨啃尸骨?！?p> 季蟬開口道。
諸庶子于是又奮力鏟土。累到不行，便有甲士接過鏟土。如此輪番鏟土，土愈積愈厚，遮住趙人手臂，愈埋愈深。待一群人累到不想動時，山谷里，趙營內(nèi)外已是一片寧靜。
“回趙營?！?p> 季蟬下令后，率先轉(zhuǎn)身離去。回到營內(nèi)，各軍皆依將令連夜拆除趙人營壘，之后返回山谷外自軍營壘。季蟬叫李談穿民服，夾雜于庶子中，帶回自營。眾庶子皆是相幫遮掩，吳大等短兵亦然。卻不料，仍是為百將葉桑望見李談。
回到谷外自軍營帳，已是子夜。季蟬將李談帶入自己軍帳內(nèi)睡，吳大等短兵皆當其為庶子，并不多言。陳力卻是在季蟬耳邊悄聲道：
“葉桑似看破此子?！?p> “無妨?！奔鞠s笑言。
“五百主計如何處之？”吳大走近低聲問。
“待軍動，便于路途，寄予民人。”季蟬道。
“誰會收一無根之人？”吳大疑道。
“上黨新附，自有同情之人，戶籍亦不嚴。汝等不必擔心?！?p> 與五百主同宿軍帳短兵，皆目視屯長吳大、伍長陳力與五百主私語，對臥于榻上幼小趙人，只偶爾暼上一眼。
秦軍營壘里燈火通明。主將李喜帳中，葉桑正密告五百主季蟬私藏趙俘不殺之事。李喜大驚，再三追問，葉桑指天發(fā)誓，確是自己親眼所見，此趙俘，自己曾親見過。李喜不敢隱瞞，帶著百將葉桑，直到都尉府帳外，求見都尉。
本欲解甲洗沐休息，聞報主將李喜有要事求見，宋象稍有不怡，然略一想后，便命其進帳。
“都尉，我屬下百將葉桑，告其五百主季蟬私藏趙俘不殺。”李喜進帳即直言。
宋象大驚，左右短兵，軍吏皆是愕然。宋象皺眉，低聲問：
“可有察實？”
李喜立道：
“此事大。百將葉桑言其親眼所見。我怕去察，便坐實此事，是以并未察實?！?p> “為何不坐實？”
“季蟬乃身佩大王玄鐵劍之雙劍公乘。吾恐有失，故未敢察?！?p> 宋象一翻白眼，氣不打一處來，心道汝怕坐實，未敢察，我不怕乎？面上一黑，便是又問：
“葉?？蓙?？”
“在帳外。”
宋象見過葉桑，觀其言行，只覺此事難辦，亦不敢隱瞞，便是帶上主將李喜，百將葉桑，在一伍短兵陪護下，策馬直入長平城，到幕府求見上將軍。
于臥榻上，武安君渾身酸疼，輾轉(zhuǎn)難眠，聽報都尉宋象有要事求見。便是干脆起身，命其來見。
進幕府，隨行短兵與李喜、葉桑，皆被攔在二道門外，由幕府衛(wèi)士引去偏房暫坐。宋象獨自一人，隨幕府軍吏，走過小院，進到燈光挑亮屋內(nèi)，見到身穿葛布內(nèi)衣武安君，即行禮問候：
“上將軍威武！”
“何事深夜來報？”白起肩旁轉(zhuǎn)動，忍著渾身酸疼問。
“方才，屬下主將李喜帶百將葉桑來我都尉府，言其軍五百主季蟬私藏趙俘不殺。我不敢欺瞞，故而來報上將軍?！?p> “可有察實？”
“未有。”
“為何不先察實？”
“屬下實不敢察?！?p> “為何不敢？”
“五百主季蟬乃今上喜愛之人，軍中呼其雙劍公乘者是也。”
“哦。汝不敢察，來要我察?！卑灼鸬伤蜗笠谎?，又問一旁值夜軍吏：“幾時？”
“子時?！避娎舻?p> “傳令于谷中坑殺趙俘各軍，皆自察，有否私藏趙俘不殺者。有私藏者，皆攜其所藏趙俘，丑時來幕府聽令。過時未來者，自察無私藏者，后為幕府察出有私藏趙俘者，其軍都尉斬?！?p> “諾?！?p> 軍吏應(yīng)諾，便去傳令。
一旁宋象大驚，立時行禮告退：
“屬下回去察私藏者！”
“皆好生帶來?！卑灼鸬馈?p> “諾?！?p> 宋象應(yīng)諾退出，滿面恨恨之色。
深夜安靜營壘里，忽喧鬧起來，燈火次第大亮。之前谷中坑殺趙俘各軍，皆是急察私藏趙俘者。季蟬聞令，只覺眼前一陣發(fā)黑。正于帳中猶豫間，只見帳門簾布掀開，都尉宋象徑直走入，開口即問：
“公大夫，汝可有私藏趙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