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之間

　　1.乘風(fēng)

　　冬月的長河之上吹起了東風(fēng)，盛開的曼殊沙華染紅了河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貴公子張開阿耆尼之弓，離弦之箭如白馬一般快如思想。落入敵營的箭羽化身迦樓羅，年輕的鳥王展翅于天空張開嘴，將戰(zhàn)爭中的人們送往閻魔殿。戰(zhàn)士們猶如鮮花盛開的金蘇迦樹，斷肢點綴在銀河燦若星漢。折戟沉入沙中便是那渡江的蘆葦，檣櫓傾覆于此無涯之海，知天命之人就此回頭，不復(fù)南下。

　　武人的業(yè)火燃燒著，于此月夜之下；流動之水與不動之山輪轉(zhuǎn)著，長此不改；披甲之士端坐幕府，點將臺上并無幾人。身材高挑而強壯，姿容瑰麗而不俗，周瑜此人以此七尺提三尺，于此長河吟長河。琴曲悠揚而有韻律，往事浮現(xiàn)卻失了真。我何人也？此何地邪？欲何為哉！記憶熟悉而陌生，曖昧而不失真，如夢似幻。卸甲的武人舉起了屠刀，跨馬疾馳。記憶穿越了千年之久，久久不能平靜。

　　御館之內(nèi)，得勝歸來的人們正聚在一起慶祝勝利。已經(jīng)喝了不少的秀吉想和寧寧說會兒話，不想?yún)s被不太熟悉的家臣纏住，不由分說地猛灌了一壺酒。醉意上頭，猴王秀吉竟自脫了衣服唱起村歌跳起野舞，引得眾人笑岔了氣。寧寧似乎生了氣，只和父親說話再不睬夫君。挺著肚子的阿松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家男人，利家停止了和年輕姑娘之間的調(diào)笑，只能低頭吃飯假裝正經(jīng)人。勝家與眾人講述勇武傳的同時總在不經(jīng)意間看向屏風(fēng)后面。主公的妹妹阿市小姐和她的女兒們從不出席這樣的慶功宴。主位上空無一人，小姓們持刀陪侍在側(cè)顯示著自己的忠誠心，仿佛主公就在那里。主母濃姬總是身體不適，少主信忠由他的生母吉乃陪同出席。一位衣著過于鮮艷的大傻瓜腰間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遠離浮華的人世而干著蠢事。

　　原本該坐在那里的信長并沒有出現(xiàn)，他扎著不符合世俗審美的發(fā)型，一個人站在那里眺望著遠方。月影倒映在琵琶湖的水面上，月光細碎地鋪在微波之間，像印著魚鱗紋樣的布匹。這個時節(jié)吹起了東風(fēng)顯得有些不合時宜。自政秀切腹后再沒有這樣打扮過，于此月夜忽然懷念起年輕時的感覺了?？椞锛业纳倒洗丝淌亲鴵硖煜轮耍沁\氣的頂點還是自身的努力無從得知，身為當事者的信長也并不在意。人世無常，正如這似戰(zhàn)國一般的亂世一樣命不由己。成敗隨天，就像這位鄉(xiāng)下大名竟成了天下人。熱鬧啊也不是說不喜歡，只是今天，似乎有什么被遺忘了，是很重要的事，也許已經(jīng)不重要了。皓月當空與那時相似，這樣的景色似乎在什么時候也曾經(jīng)有過呢。此人在此人世間，乘著不合時宜的東風(fēng)，立于六層天守的頂端，任憑月光灑在身上，心中添了一絲迷惘。

　　2.鳳鳴

　　盧醯尼自從有了兒子以后就不再圍著夫君轉(zhuǎn)，生主達剎詛咒了自己的女婿，哩婆蒂折磨著她的姊妹，直到本能寺燃起了大火，第六天魔王就此下了地獄。

　　同樣的景色同樣的人，將要重復(fù)同樣的事。若有來生真希望不要再記得，至少不要再遇見。以水色桔梗作為家紋印在戰(zhàn)旗上，出身武家的人也學(xué)公卿那樣的風(fēng)雅。光秀手中的劍毫無預(yù)兆地出了鞘，話語出了口既是詛咒也是賜福：“敵在本能寺！”。事奉過公家的武人見慣了京都的風(fēng)雅，偶然被鄉(xiāng)下大名的作為迷住了眼，直到此刻才發(fā)現(xiàn)對方多么殘暴，多么粗俗，多么異想天開。那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魔王，運氣也該到了頭的大傻瓜。以為這個傻瓜可以結(jié)束這亂世是自己的失策，在知天命之年發(fā)現(xiàn)看錯了天命，這段孽緣必須親手了結(jié)，也只能這樣了結(jié)。薩摩琵琶與七弦琴組成的交響樂配合著魚山梵唄，作一副浮世繪當行樂圖。和琴與京胡試著一起作梵樂，唱一段蘇州評彈頌猴王。

　　不同的時代不同立場，應(yīng)當有不同的故事。無論前世的因果，不計來生的報應(yīng)，只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道路上一意孤行。不敬畏怪力亂神的不是魔王就是傻瓜，縱有滿天神佛亦不敢阻攔其前行。兄弟信行同室操戈、岳父道三下克上之后又被子克父、妹夫長政參與信長包圍網(wǎng)、本愿寺的僧兵抬著佛龕一向一揆，親戚間的情仇與各方之間的恩怨是武人的宿命與不幸；那古野城、桶狹間、安土城、比叡山，主城與戰(zhàn)場之間的切換是身為家主與領(lǐng)主的榮華與悲哀；母親土田御前的痛心、正室濃姬的哀怨、妹妹阿市的悲傷，生于亂世使武家女性凄涼可憐且越發(fā)堅強而美麗。

　　人生啊，并不那么有趣，也不那么無趣。情感啊，不是說不能理解，也不能那么同情。鳳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同樣是鳳凰，有會涅槃的不死鳥，也有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金翅鳥。鳳鳴朝陽于岐山，信長上洛自岐埠。亂世啊，盡是些無可奈何，總覺得似曾相識。天命啊，叫人作有為瑜伽，倒是無為方治。

　　信長的隕落源于自身，魔王的天下苛烈而凄絕！光秀的突變源自兵法書，建安十三年的那場無名火在十月的本能寺復(fù)燃。東周列國時期與安土桃山時代，《孫子兵法》與《三國志演義》，三國鼎立與三代天下，僅僅是亂世與兵法書相似，開端與道路從來不同。

　　3.銅雀

　　歷史總有相似，可從來不同。

　　少年好友袁本初背道而馳、有孝行的孔文舉作父母于子無恩論、后生楊德祖恃才傲物、壯士關(guān)云長掛印封金，道不同并非不可一時相為謀；白狼山、銅雀臺、赤壁、魏王宮，得失之間繁華原尚簡樸；原配丁夫人的決絕、兒媳謝氏的僭越、養(yǎng)子何晏的高傲，人情法度盡是兩難。魏武帝曹操出身名門，位極人臣，女婿和兒子都當過皇帝。公子封翁集于一身，皇親國戚俱是此人。此人自身也是文采出眾兼有武勛，人生的頂點或許就是這樣吧。然而一切都如屏風(fēng)上的黑漆和紙門上的金粉，隨著時代變遷而被歷代修繕，原貌未必可見，或許并無差別。

　　生前身后任世人說，總是無稽，何攬無妄，唯有身上的皮膚如蝴蝶一般翩翩起舞，龜裂流血宛如紅蓮綻放。織田木瓜與永樂通寶的紋樣成為了歷史博物館販賣情懷的紀念品，曹氏魏國只是三國文化延伸產(chǎn)品中約定俗成的大反派。三曹七子的雅樂隨著風(fēng)骨的消失而斷絕，只余魏晉風(fēng)度改換了本質(zhì)成為商品卻總說就是真文化。雄姿英發(fā)的美周郎必然是歷史故事中心胸狹窄的真小人，早生華發(fā)的光秀也能是言情故事中光源氏一般的光之君。故事以傳說與野史流傳，各種形象混雜而難辨真?zhèn)巍?p>　　只是這樣也可以是歷史人物嗎？只有這樣才可以營銷那些角色。舞臺劇中的大魔王是此信長；游戲漫畫中的中二病是此信長；曹操的魔改品是此信長；轉(zhuǎn)換了性別或種族的同名角色還是此信長。唯有當年那個叫吉法師的武家長男，改換了面貌，像那個名字一樣不再為人稱道。

　　銅雀臺依然在那里，作為旅游景點被人拍照留念。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一位秦穆公，他在狩獵的時候得到了一只雌鳥。那本是一對“陳倉之寶”，雄鳥化為石頭，落在汧水與渭水之間。東漢末年有一位魏武帝得到了一只銅雀，于漳河之畔修建了銅雀臺。秦穆公的子孫中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皇帝，魏武帝的兒子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位接受皇帝禪讓的諸侯。秦人為穆公的殉葬者作《黃鳥》，魏公子作賦贊譽此銅雀臺。

　　黃金頭骨作酒杯，清酒一杯與曾經(jīng)的敵人共享太平。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人生五十年，與天下相比直如夢與幻。

　　4.月色

　　在千年之前的中國，有一位曹氏的子弟玉帶袍服，金印紫綬，可劍履上殿，得裂土封王。他居住在魏王宮中，曾披堅執(zhí)利，庇護了天子。他如明朝經(jīng)書上對儒生的要求那樣，修身齊家，進而治國平天下。在那座亂世中唯一安寧的魏王宮中，住著各色各樣的人。有宗族子弟，有戰(zhàn)爭孤兒，有失去了丈夫的女性，也有失去父親的良家子。女眷們勤儉持家也不忘了修飾自己，賓客們才德兼?zhèn)溥M退有禮。兒子們允文允武各有所食，女兒們知禮守節(jié)得配佳婿。魏王穿著縫補多次的舊衣，登上高臺，短歌微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p>　　背負篡逆之名的魏武帝，終其一生都是漢室臣子；便是那霍光、伊尹站在月光之下，也不能一身潔白；即使是周公那樣皎然如月的君子，也曾為流言所傷。手中的月光就是那傳國的荊山玉，握在手中并沒有實感，一旦挪動了一點位置就再也找不到了。前塵往事便是那邯鄲一夢，夢中之人恍驚起而長嗟，做了一回爛柯人，竟不知是蝶夢周兮周夢蝶。劍落扇起，滄海狂瀾變?yōu)榧t蓮業(yè)火，銅雀臺化作本能寺。

　　信長身著南蠻甲，梳著發(fā)髻，短刀隨隨便便地插在腰帶里，檜扇握在手中。他吟唱著《敦盛》，跳著幸若舞，風(fēng)姿卓越，仿佛是月影之下的光源氏，高貴而美麗；又像是回到月亮上的輝夜姬，觸手可及卻高不可攀；他是被詛咒的旃陀羅，日漸消瘦又漸漸圓滿；也是那被人遺忘的云中君，隨著時代的變遷被新的神話所取代。金平糖散落在鑲金邊的紅色天鵝絨地毯上，剛下過一場糖果雨。南蠻的點心是甜的，過于天真，太過懈怠了。如此甜膩，讓人無法割舍，不由地沉溺其中，舍生忘死。此身所在是火海，此生所為是阿修羅，此世所存唯遺殘片斷章。

　　明朝的兵法書像《平家物語》一樣講述了英雄的故事，終究只是本小說。亂世中的武人就像《源氏物語》中的女性們一樣，命運不能自主。天下如源氏之君一樣惹人憐愛，爭奪它的人們?nèi)缍厥⒁话惚瘔褢K烈?？系纳晔瓜︻伇∶?，出身低微的明石夫人是中宮的母親，光源氏的專寵讓紫之上難遂落發(fā)之愿。光秀被名為信長的魔王詛咒而死，農(nóng)民母親生下了猴王秀吉，家康被天下一手調(diào)教成了最合適的天下人。

　　在天下人的陰影下，有多少年輕的生命如敦盛一樣甘愿赴死。為了家族的榮耀，為了自身的名譽，也為了那些居住在御館之內(nèi)的大人們的天下，沉入長河，化作泥沙，只有史家記錄下的小說一般的事跡流傳至今，又或是說書人傳唱的史詩一樣的傳奇故事。

　　5.三葉葵

　　在長河的波濤中沉浮的小船上，有個看起來像貍貓一樣的小孩，那是被送到今川家去做人質(zhì)的竹千代。這位德川家的少主在路上被織田家的人截下，依就沒能逃脫質(zhì)子的命運。此后，信長經(jīng)常帶著竹千代到處玩耍，引起了家臣們的種種不滿，給領(lǐng)內(nèi)的農(nóng)民們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信長本人不在意，也沒有人試圖要阻止他。所有人都知道織田家的少主本來就是尾張的大傻瓜，干的自然都是蠢事。竹千代被推到了河里慢慢被水淹沒，沒有要浮上來的跡象。信長將他撈起來，送回了原來的地方?，F(xiàn)在想來，就是那時落下的毛病，竹千代初陣的時候忽然就想到推他下水的人，不由自主地尿了褲子，因此被人嘲笑了很久呢。

　　日后的德川家康想起這段童年記憶，總覺得那時的信長有些虛無縹緲。他成為繼信長和秀吉之后的第三位天下人，按足利尊氏開的先例建立了幕府，學(xué)習(xí)了明朝的儒學(xué)講求武士道，在制度上也盡量摹仿了明朝。這樣足以為后世說道的作為仔細想來就像是在耍猴戲。每次看到兒媳阿江的臉，總覺得她越長越像她舅舅信長了，神情相似得有些可怕?？粗恍慵铝詈颓胺螂x婚后嫁到三河的正室，還有作為人質(zhì)陪女兒嫁過來的秀吉的母親，總覺得不會是認真的吧?；貞浧鹪谌紵拇筅娉侵星懈沟牟璨韬托阗嚕傆X得那是魔王的詛咒或猴王的任性。

　　早些時候，他娶了今川義元的外甥女筑山殿當正室，后來筑山殿和長男信康以有謀反嫌疑為由被家康自己勒令自殺。理由有很多，但最重要一條就是兒媳徳姬向她的父親信長寫信說婆婆筑山殿和丈夫信康對自己不好，出嫁以后不開心。說起來家康一直都害怕信長呢，從小時候被信長推下河起，直到現(xiàn)在信長燒成了灰，一直都活在信長的陰影下瑟瑟發(fā)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他。就連嗣子秀忠也活在了這片陰影下，陰影是源于信長還是阿江就不知道了。信長的血大概是帶有詛咒的，總是令人畏懼呢。

　　信長大人此刻一定在地獄的深處嘲笑自己吧。不，如果是那個信長的話或許只會笑著說“無價值”，再次把自己推下河吧。自己的愿望被童年時的那條河水沖走了也說不定，或者說已經(jīng)被天正十年的不知火燒盡了也說不定，又或者是被猴王秀吉耍的那場出人意料的猴戲蓋住了風(fēng)頭也說不定。

　　德川家的三葉葵維護了三百年的和平，直到海岸邊停了一艘大黑船，打破了如水的平靜。幕府中的將軍失去了信用，有志之士們要求勤王攘夷，還政于天皇。鄉(xiāng)下的武士奔赴戰(zhàn)場，血染青石，終究只是上位的那些大人們的棄子。貧窮的武家小姐當了有錢人的小妾，落魄的武士在大人物的院子里切腹以換取微薄的錢糧。廢刀令斬斷了武士的靈魂，換上洋裝之后就是西方國家了。一切都是嶄新的，歷史必然是腐朽的、黑暗的，所以才要維新。一旦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就再也看不到以前的風(fēng)景了。時至今日，依然有人愛著歷史。她們并不知道安土桃山時代，她們喜歡叫它戰(zhàn)國時代。她們并不在乎那些人物干過什么，只知道這兩個角色可以湊一對cp。唯一不變的是家康不容易被人喜歡，秀吉還是那個猴子，信長越來越像一個魔王。

　　6.五七桐

　　艨艟巨艦上的黃金茶室中，還有個像猴子一樣瘦小的少年?！昂镒右矔臉渖系粝聛怼！边@句諺語竟然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眼前了。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場之后，信長決定帶這個瘦弱的少年回去。農(nóng)民之子憑什么不能成為大將？這個猴子一樣的藤吉郎比那些譜代家臣們更為出色，他從步兵做起立下了帶著傳奇色彩的功勛。不是公家出身怎么就不能當?shù)钌先?？他以自身的?quán)勢讓自己成為藤原氏的養(yǎng)子，得到了曾經(jīng)賜予足利家的五七桐作為家族的紋章。改名為豐臣秀吉的藤吉郎當了殿上人，成了繼信長之后的第二位天下人。

　　秀吉感覺到了實實在在的人生，人世無常，但天命只握在自己手中。他還堅持著自己是農(nóng)民之子，在上演了一場太閣立志傳之后，依然是那個被信長收為家臣的藤吉郎。信長公若還健在的話會說什么呢？“干得好，猴子！”還是“隨你喜歡吧?！碧煜驴偀o事，或許就是秀吉擁有天下的初心，正如那天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怎么樣也想不到竟然會由自己來繼承信長公的天下。

　　在成為天下人之后，秀吉被人稱為豐太閣，不再是農(nóng)民之子。甚至有傳聞?wù)f他的母親曾經(jīng)入宮侍奉過，秀吉或許真的是光源氏一樣的人物也說不定，至少也是五攝家的某位大人物在鄉(xiāng)下遺落的私生子。似乎只有這樣的身份才符合他現(xiàn)在的地位。編纂明史的清朝人也將他當成信長之后的日本王，說他是平秀吉，住的地方叫太閣。他們并不知道是否還有在他之上的公卿帝王，也不在乎一個島國有什么歷史。就像室町幕府時的足利義滿一樣，名為秀吉的這個男人擁有這個島國的實際統(tǒng)治權(quán)。明史還說信長當過關(guān)白，也記載了光秀的謀反，一切都按大國的想當然來記載，并不當真。明史作為文獻，作為島國歷史的見證，總覺得不能相信呢。民間傳說與小說也總是一家之言，只是這樣設(shè)定而已。源氏的織田信長和平家的豐臣秀吉交替著擁有天下，仿佛南北朝時源平合戰(zhàn)的遺韻，盡管兩人并不是那樣的出身，也沒有那樣的故事，但不妨礙將這段歷史藝術(shù)化之后成為文藝作品，流傳至今再繼續(xù)衍生。

　　7.水色桔梗

　　河岸邊的石頭上坐著個年紀并不很大卻禿了頂?shù)奈浼夷凶印Ｃ罎獬錾淼墓庑阌幸环N京都人的風(fēng)雅。他先后事奉過多位君主，最早的那位是信長的岳父道三，此刻光秀是將軍義昭的家臣。有傳聞?wù)f道三在被長子義龍謀反之后寫下了讓國狀，他說要讓女婿信長討伐義龍，成為美濃的領(lǐng)主。事實上信長確實得到了美濃，光秀成為信長的家臣是否為此，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就是那個光秀替信長和公家的人周旋，平衡著各方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那個光秀為了理想，為了結(jié)束這亂世，卻親自挑起了戰(zhàn)爭。還是那個光秀，曾經(jīng)為信長的天下而努力，此刻又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舉起了反旗。

　　天才與傻瓜只在一線之間，魔王與圣賢只是一念之差。信長推翻了將軍的幕府，但他不接受朝廷的職位，也不自己執(zhí)掌天下。那位大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把一切都打破了，卻不建立新的秩序。開辟了新的道路，卻又是那么守舊。他不信鬼神，可以火燒比叡山與神佛對立，卻允許南蠻人傳教；他使用南蠻的火銃與敵人作戰(zhàn)，喜歡吃南蠻的點心；他身穿著物手執(zhí)檜扇，在六層天守的屏風(fēng)后跳著幸若舞，唱著敦盛的故事；他吃不慣京都風(fēng)味的食物，看不慣寺廟的法外自治；他的祖先似乎擔(dān)任過神官，據(jù)說年輕的時候還穿過女裝。這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啊，那么令人捉摸不透，總覺得太過危險，不除去不行呢。

　　明月當空，月光灑落在蒼白的皮膚上泛著青色，月影之下的忠誠心具象化為背叛，水色桔梗的旗幟憑風(fēng)舞動，勇者就要討伐魔王，光秀不再思考自己的本意。

　　8.木瓜

　　燃燒的烈火燒毀了無數(shù)寺廟城池，卻燒不盡世間的腐朽破敗；廣闊的大海勾起了無盡的野望與遐想，也如泡沫一般在清晨破滅；風(fēng)雅的武人與鄉(xiāng)下的大傻瓜下了地獄，在那條河前并沒有什么不同。

　　信長的長子和小姓們憑著自己的忠誠心死于君難；信長身邊的女性們由于光秀的溫柔而遠離了死亡；信長的身影消失在大火之中至今下落不明。光秀曾經(jīng)擁有過天下，僅僅是三天。秀吉突然從戰(zhàn)場上返還，帶著軍隊奪回了信長的天下。勝家和阿市小姐結(jié)了婚，擋在了秀吉的前路上。阿市小姐像一位普通的武家女性一樣，隨著夫君的戰(zhàn)敗而自殺。秀吉得到了阿市小姐與前夫長政的女兒們。妹妹們在秀吉的安排下各自有了歸宿，長女茶茶為秀吉生下了長子秀賴。為了讓她能安心生產(chǎn)，秀吉建造了只屬于她的淀城。就像長政為阿市小姐建造了小谷城一樣，阿市小姐因此被稱為小谷夫人，茶茶自然就是淀殿。

　　一位封建領(lǐng)主對女性的愛，體現(xiàn)在建造一座城，保護她和她的孩子。在城破之時，允許她自殺是夫妻恩愛的表現(xiàn)；戰(zhàn)敗以后，讓她帶著孩子逃亡是強加給她的復(fù)仇重擔(dān)；開戰(zhàn)之前，將她送回娘家是殘酷而仁慈的愛。這座淀城是悲劇的源頭，也是淀殿母子僅存的尊嚴。她是信長的外甥女，也是敵人的女兒；她是少主的母親，卻是主公的側(cè)室；她是勝家的養(yǎng)女，自然就是秀吉的俘虜。既高貴又卑賤，即享受榮華富貴，又被人詬病。淀殿沒有做錯什么，她的美貌，她的出身，她的政治手腕都不是過錯。只是生來有罪，身為那個時代那個國家的女性，生來有罪。

　　織田木瓜的家紋與三盛龜甲木瓜紋之間的恩怨，成就了阿市小姐的女兒們。那三位小姐的存在，證明了同樣擁有一部分木瓜紋的兩家依然是姻親。在那條河前，阿市小姐是幸福的。前夫長政，后夫勝家，哥哥信長，還有的死去的兒子們都會在她上船時扶她一把，也會替她準備好渡河的六連錢。阿江也是幸福的。丈夫秀忠擁有如明朝后宮一樣的大奧，有眾多的妻妾，但被正室阿江吃的死死的。如果在阿江上船的時候秀忠沒去扶一把的話，或許會被詛咒的，被魔王的血或是阿江本人詛咒。茶茶或許就沒那么幸運了。唯一的夫君有不止一個妻子，正室的寧寧才是和秀吉共進退的戰(zhàn)友必須要扶的。至于茶茶在秀吉死后也沒有出家，本就不指望猴王能扶她上船，最后死得慘烈，連自己也不甘心過那條河。

　　9.曼陀羅

　　秀吉死后，擁護秀賴的三成與家康對立，天下不再無事。關(guān)原之戰(zhàn)的失利使三成獲罪身死，大阪之陣中幸村的匹夫之勇也只得到戰(zhàn)死沙場的殊榮。真田家的兩兄弟由于后母與長嫂的家族所屬陣營的不同竟背道而馳，終于以犧牲一方為代價保護了家族的榮耀。淀殿與秀賴點燃了大阪城，一起切了腹。家康得到了天下，正如他的名字一樣使家國安康。信長的天下布武，秀吉的天下總無事，在家康建立的德川幕府下早就是陳年往事了。利家也不再是信長身邊的那個犬千代，他成了擁有加賀百萬石俸祿的大大名。

　　利家的正室阿松和信長的正室濃姬、秀吉的正室寧寧一起被后世稱為戰(zhàn)國三夫人。阿市小姐是戰(zhàn)國第一美女，也是兩次政治聯(lián)姻的犧牲品。她的長女茶茶是如妲己和玉藻前一樣的妖女，也是全力爭斗中的屬于得勝方的戰(zhàn)利品。古代的女性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就連身后的評價也與自己的作為無關(guān)。

　　在時代變更的洪流之中，公卿們?yōu)榱思矣嬕矔鸭依锏墓飨录薜轿浼?，武家的小姐也能憑家族的權(quán)勢與財力在宮中侍奉。這個國家的帝王一族就像女性一樣躲在帷幕和屏風(fēng)之后，穿著層層疊疊的衣服，在當枕頭用的和紙上寫下日記，在精心挑選過的紙上寫下長歌短歌，將仔細疊好的信綁在修剪過的樹枝上，派遣使者送給近在咫尺的戀人，感慨著季節(jié)的變化和年齡的增加，卻不能擅自離開宮殿，也不能有過多的要求。他們是高天原上的八百神明，下界的人類分六十六國相互廝殺而生靈涂炭，公家與武家的權(quán)力斗爭，因時代變化而使他們失去神性，這些并不與他們相關(guān)。他們只是在云端保持著華麗和優(yōu)雅，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被允許做。下界子民的善行是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罪孽就是神明的過錯了。

　　榮耀似浮云，存亡憑天命。生于亂世，人命猶如蜻蜓，一飛沖九天，成敗轉(zhuǎn)頭空。

　　10.石蒜

　　船上的船夫一枚一枚仔細地數(shù)著六連錢，渡口的孟婆一碗一碗地賣著成分不明的湯水，岸邊的兩人一天一天地待在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重要又不重要的話。因緣已了，光影之間的恩仇任由歷史這位小姑娘被人化上濃妝。自從有了PS和美顏，誰也沒見過她卸妝的樣子，只剩下雌雄莫辨的網(wǎng)紅臉與蓋過了歷史原型的文藝形象。天下人也好，三日天下也罷，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不過是笑話。岸邊的曼殊沙幾度花葉交替，滯留此岸的武人丟失了渡河的六連錢，甚至連一根蘆葦也沒能抓住。

　　光秀嘆息著，懊悔不該一時沖動就謀反，懊悔不該一時好奇翻了那本明朝的兵法書，也懊悔自己換過那么多君主失去了忠誠心。他像一位皇宮中的女官一樣哀嘆自己的悲運，原本就不太多的頭發(fā)掉得更厲害了，過不了多久就能體會到出家后的生活了?？上皇禽x夜姬一樣下嫁為后妃的天女，也不是周瑜那樣生于亂世出身名門的美少年，更不是光源氏這般被降為臣籍的風(fēng)流皇子，甚至不能像曹操一樣擁有一個當了皇帝的兒子或女婿，本人生前也沒有來得及出家就走到最后了。他的悲嘆同他的三日天下一樣，在歷史的長河中顯得無足輕重。

　　信長大笑三聲，毫無預(yù)兆地拉起身邊的人縱身一躍，跳入了三途川。信長依然是信長，無論外表與內(nèi)在變化了多少，總還是那個信長，說著一些沒人能懂的傻話。游過去吧，因緣宿命之人?。侀_情懷才是圓滿。游過去吧，背負不實惡名之人??！拋開風(fēng)評才是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天下的人，言行總有些不能讓人信服。光秀意外落水失了風(fēng)度，好不容易放下的恩仇隨著三途川的水流被沖走了，他只想著敵在三途川，卻了卻不了此孽緣，拖拖拉拉地不肯過河。

　　尾聲不同時

　　月明星稀，失去左眼的親戚看著寂靜的靈堂，默不作聲。自失去左眼以來，那個奸賊與英雄兼具，親戚與君主一身的曹孟德就是夏侯惇的左眼了。正因如此，才愿意同生共死。生只早他一個月，死也只晚他一個月。這樣的緣分怎么能放下。玉珠斷了線，竟自滾落，沾濕了禮服。喪主忙著繁瑣的禮儀，親屬們嚎哭著，悲痛萬分。帷幕幾筵如故，薄棺一口，時服在身。所用之物及舊衣分賜子弟，爵祿官職皆由太子繼承。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開什么玩笑！身為武人，沒有戰(zhàn)死沙場，竟然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躺在這種地方！喂，起來?。‘敵跞堊尲液笤何桕牟馨⒉m哪去了！帶著袁紹搶別人新娘的曹吉利哪去了！刺殺董卓不成還能全身而退的曹孟德哪去了！下令火燒戰(zhàn)船而得功勞的魏王哪去了！躺在這里算什么？不肯接受名醫(yī)的治療而死去的愚蠢之人？還是懷著不臣之心被上天懲罰的奸臣？背負這樣的惡名，又怎么放心讓你一個人赴黃泉？也是我不好，不該勸你緩稱帝，不然你就該是……也罷，就讓我與你同行吧！一個月后，這個名為夏侯惇的獨眼武將突然病故，追隨著他的主公跨過了黃泉。白衣豈是廝殺漢！武人就該解帶披甲，保我家國，守我河山！

　　一千三百年后，名為政宗的獨眼龍出生在一個戰(zhàn)亂不斷的國家。星漢燦爛，只有左眼的大名仰望寧靜的夜空，若有所思。一顆將星隕落，這個國家又將陷入混亂之中。一位英雄逝去，那些武將又將開始爭奪天下。本能寺的火令人感嘆人世無常，正如赤壁之戰(zhàn)至今爭論不休。自幼失去了右眼，所幸的是自己是少主，由此得到了龍之右眼。以小十郎作為右眼，決策必然不差?？傆X得忘記了什么，卻又想不起來?？傆X得記得什么，卻又不太真實。這就是所謂的輪回嗎？歷史的重演，不變的宿命，相似的亂世，相似的人物，重復(fù)著略有不同的故事?？上说纳绤s無法如愿。

　　“若早生二十年，就能與信長公一戰(zh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