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遺憾

　　第三提督已有五十多歲，留著一抹小胡子，精瘦精瘦的身材上搭著一件不合身的寬大紫色制服，肩章上印有紅色的五條杠——這是提督的標(biāo)志。

　　乍一看不是個令人親近的面相，甚至有些刻薄和兇悍。

　　很多士兵和巡查官第一次見到第三提督，都會在他威嚴(yán)的氣質(zhì)下腿軟。

　　只有熟悉了一陣，才會發(fā)現(xiàn)，第三提督閣下沒有架子而且相當(dāng)好說話，說是個老頑童也不為過。

　　由他負(fù)責(zé)的C區(qū)，在繁榮時代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人口眾多，五六個特大型城市都聚集在此，被空之精靈攻陷之后，這里成了全球最危險的地區(qū)之一。

　　除了C180號這塊啃不下的硬骨頭，至少還有十幾個完全變異種盤踞在其他城市。

　　出巡隊伍的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

　　提督的頭發(fā)肉眼可見地白了一大片。

　　林宵向他報告了種植區(qū)的遭遇和造成的損失。

　　提督一下又一下摸著禿了一半的腦袋，硬生生又摸掉了幾縷頭發(fā)，愁眉苦臉地說：“知道了，你們?nèi)バ菹伞！?p>　　林宵道：“那種植區(qū)的工作還需要進(jìn)行下去嗎？”

　　“要，當(dāng)然要，不過蘇印風(fēng)受傷了，就好好修養(yǎng)吧，我會派其他隊伍過去的，而且，”他放緩了語氣，“C180號好像是……”

　　林宵沉默不語，提督閣下咳了一聲，適時地終止了這個話題：“總之，你們就先待命吧，有了其他工作我會通知你的?！?p>　　林宵：“是?！?p>　　提督看著他，和藹可親地笑道：“難得的假期，好好放松一下吧，別整天垂頭喪氣跟丟了媳婦似的，年輕人，要昂起頭來?！?p>　　林宵有氣無力地跟著笑了笑。

　　出了門，蘇印風(fēng)就沖著緊閉的門板，用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說：“可真會站著說話不腰疼，合著不是您上戰(zhàn)場?！?p>　　林宵踹了他一腳：“提督也是好心，怎么說話這么沖呢，你到底看不慣他什么？”

　　蘇印風(fēng)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看不慣一切坐辦公室還頤指氣使的家伙們?！?p>　　林宵道：“第三提督脾氣夠好了，你是沒見過第七提督，體型和脾氣都跟煤氣罐似的，肚子里是油脂，腦子里就是煤氣，一點就著?！?p>　　蘇印風(fēng)：“反正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偽善，脾氣好不好都一樣，不過是哄著你干活和罵著你干活的區(qū)別而已?！?p>　　林宵：“你的思想倒也不必這么黑暗?！?p>　　蘇印風(fēng)嘆氣：“還是太年輕。”

　　林宵：“我比你大。”

　　兩人一路邊走邊吵地回到了調(diào)整室，一打開門，就有一個人站了起來，沖他們笑道：“呦，精神不錯嘛?！?p>　　林宵呆了一呆：“方叔叔，你怎么到這來了？！”

　　面前的男人年過五十，樣貌卻顯得極年輕，說是三十出頭也不為過，一張曬得黝黑的古銅色臉龐，只有笑的時候眼角才會竄出一條條細(xì)細(xì)的魚尾紋，卻并不顯得老態(tài)，反而增添了一種被歲月浸染出來的成熟魅力。

　　方志昀身為稀少的特級巡查官，無論是工作還是調(diào)動都極為自由，表面上隸屬第五提督，實際上他可以越過提督這一級，直接聽命于副司令阿齊茲。

　　方志昀在人類時代就是軍人，跟林宵的父親是戰(zhàn)友，林父林母去世之后，他把林宵和他的弟弟林潔接到家里來，視如己出，與自己的兒子一同撫養(yǎng)成人。

　　沒錯，他是方紹的父親。

　　“有個要緊的差事，”方志昀笑呵呵地說，目光落到蘇印風(fēng)纏著紗布的手上，“怎么剛來就掛彩了？”

　　蘇印風(fēng)咕噥道：“遇上個難纏的家伙?！?p>　　林宵掐了一下他的腰，蘇印風(fēng)心領(lǐng)神會地拿起杯子，借口打水飛速閃人。

　　他一走，林宵的神情立刻落寞下來，他看了一圈調(diào)整室，確定沒有其他人了，這才低聲說：“其實，今天我見到方紹了。”

　　“……”

　　聽完了林宵的敘述，方志昀默默地點上一根煙。

　　他吐了口煙圈，仰頭注視著天花板，對著雪白刺目的節(jié)能燈，閉上了眼睛。

　　“我早就想到了，他留在上面，不可能還會作為人類活著?！?p>　　他動作緩慢地捏了捏鼻梁，第一次表現(xiàn)出了一個年過半百之人的愁苦：“他要是死了該多好。”

　　林宵愧疚地低下頭：“對不起?！?p>　　方志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抬起頭來，這不怪你，你不必道歉?！?p>　　五年前，空之精靈來襲時，方紹和林宵還在上大學(xué)。

　　災(zāi)難來得猝不及防，幾乎是頃刻間，全校有一半的人太陽穴上都被開了洞，他們在校道上走著，在教室里上課，在餐廳吃飯，突然就被一大片極速飛行的淡藍(lán)色小人撲了臉。

　　僅僅過了十多分鐘，這些倒地的人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有的鼻歪眼斜變得奇丑無比，有些還是原來的樣貌，但無一例外都開始瘋狂攻擊其他人。

　　校長在災(zāi)難的開始，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跟隨人流逃離教職工樓，一腳踩空摔在了樓梯上，又被驚恐的人群踩了幾百腳，死得那叫一個慘烈。

　　沒有人管理的學(xué)校陷入無比的混亂狀態(tài)。

　　過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有逃出去的教師帶著警察來搜索幸存者。

　　當(dāng)時方紹和林宵藏在男廁所里，聽到外面的騷亂和此起彼伏的呼救聲，決定冒險逃出教學(xué)樓。

　　好不容易來到了外面，向不遠(yuǎn)處的黃色校車拼命狂奔，然而，卻正好趕上了又一波空之精靈的狂潮。

　　林宵大腦已經(jīng)一片空白，一天一夜沒有休息沒有喝水吃飯，腳步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完全沒有實感。

　　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跑，跑上校車，他們就能得救。

　　所以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后步步緊逼，大有鋪天蓋地之勢的空之精靈。

　　他只看到校車?yán)镆粡垙埧謶钟峙で拿婵?，只聽到一聲聲奔潰的喊叫?p>　　“快走！”

　　“等什么呢快關(guān)車門啊！”

　　“你們是來干什么的！你想讓我們都死嗎！”

　　門口的老師掙扎著，最后咬了咬牙，就要關(guān)上車門。

　　突然間，他的后背被人狠狠地向前一推。

　　毫無力氣的他整個人直接撲到關(guān)了一半的車門上。

　　老師立刻連抱帶拽地將他拖上了校車。

　　身后，車門被毫不猶豫地關(guān)閉了。

　　他懵懵懂懂地回頭，向窗戶外面望去。

　　他看到，方紹抱著頭滾倒在地上，數(shù)不清的空之精靈伸著細(xì)長的手臂，死死地釘在他的頭上、背上、胸口上、蜷縮著的兩條腿上，將他完全包裹了起來。

　　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方紹。

　　林宵偶爾會想，如果他那個時候回頭拉一把方紹，結(jié)局會不會不同呢？

　　也有可能兩人一起變異。

　　怎么想都已于事無補(bǔ)，現(xiàn)在的他除了正視現(xiàn)實，什么也做不到。林宵搖了搖頭，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問道：“阿姨最近怎么樣，身體好嗎？”

　　“身體是沒毛病，精神還是老樣子，”方志昀吐了口煙圈，“你知道，方紹失蹤后她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好，而且最近好像越來越差了……”

　　林宵道：“那這件事還是不要告訴她為好?！?p>　　方志昀點頭：“那是自然。”

　　“等我休假的時候，回去看看她，她還是很喜歡吃老劉家的鮮花餅吧，聽說他家的店在地下C區(qū)重新開業(yè)了?！?p>　　方志昀笑著拍拍他的肩：“你人回去她就很開心了?！?p>　　爺倆兒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會兒，時候不早了，方志昀要盡快回E區(qū)，他身為特級巡查官，事務(wù)繁忙，這次談話不過是偷得半日閑。

　　臨走時，他突然鄭重地握住林宵的手：“小林，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林宵一下子緊張起來：“您說?！?p>　　“如果你繼續(xù)待在C區(qū)，可能會再次見到方紹，”方志昀猶豫著，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奢求什么，我知道他必定會被消滅，我只希望，希望你能把他的尸體帶回來?！?p>　　這個當(dāng)了半輩子兵的男人慢慢地哽咽了：“我只想、再看看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