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還是低估了你
朱極不知道的是,轉身離開的老馬在他說出自己叫朱極的時候,雙眼微微一瞇,背著的雙手手背上青筋乍現(xiàn)。
直至走出百余步,見遠遠等候的護衛(wèi)匆忙靠過來,這才沉聲囑咐道:
“讓儀鸞司派人去江寧縣和鳳陽府,給我好好查一查這朱十一到底是什么情況。還有,之前調查他的那批人,一概送往前軍,莫要再回來了?!?p> 當今天下,能夠指使儀鸞司的,只能有一個人。
老馬的真實身份呼之欲出,他赫然便是方才朱極口中那個“天下少有的雄主,不知哪天忽然想起陳橋舊事”的皇爺——朱元璋。
朱標這個名字,在朱元璋腦海當中是一段塵封許久不愿揭開的記憶。
普天之下只有寥寥幾個人才知道,雖然當今太子是朱標,但真正的皇長子卻另有其人。
至正十三年十月,馬皇后曾在濠州城中誕下一麟兒。
當時正值濠州城內幾方紅巾軍勢力明爭暗斗,作為郭子興的心腹,朱元璋不可避免卷入了爭斗的漩渦。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成了這場爭斗的犧牲品。
至正十三年十一月,哺育不過旬月的孩子離奇失蹤。
為此朱元璋狠下殺手,杖斃府中上下奴仆,最后才大致明白這是郭子興的對手給他的警告。
勢單力薄的朱元璋深感無力,為了避開權利爭斗的漩渦,也為了馬皇后的安危,朱元璋咬緊牙關將這筆血仇記在心里,被迫帶領二十四人匆匆南下。
雖然往后的日子順風順水,但這段記憶卻永遠銘刻在朱元璋內心最軟弱的地方。
而當初那個失蹤的孩兒,朱元璋給他起的名字便叫做朱極。
本以為十九年過去,當年那個襁褓中的長子早已成為亂世中再尋常不過的一縷游魂。怎知今日這個名字居然被一個年齡相仿的少年叫出。
六年來端坐于紫禁城俯瞰天下,享受皇權帶來的極盡尊隆的同時,朱元璋的恐懼也與日俱增。
正如朱極所說,他不知道當年的陳橋舊事,會不會在洪武朝也來一出?
朱極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過于巧合的了。從尸山血海中走出來的朱元璋不相信天下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同樣十九歲,同樣來自濠州,同樣叫朱極。
朱元璋不由得冷笑一聲。
此時此刻,他不由得想起此前自己讀過的一個話本——《金水橋陳琳抱妝盒》。
難道有人想要在自己面前也演一出貍貓換太子?
那誰是寇乘御?誰是陳琳?誰,又是那個南清宮八大王?
朱極不知道一個簡簡單單的名字便引發(fā)了朱元璋內心克制許久的殺意,心中還在暗自揣摩下次老馬來時,該如何巧妙地詢問他能不能提前兌現(xiàn)那二十畝良田。
等待總是漫長且煎熬的。
再次見到老馬,時間已經邁過洪武七年的門檻。
一如上次一半人未到聲先到,老馬還是那個老馬,身后跟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侍衛(wèi)。
虎虎生風的步伐讓朱極羨慕不已,不過守孝三年多,朱極連葷腥都沒沾過幾次,營養(yǎng)跟不上,壓根就沒這樣的體格能讓自己走路帶風。
朱元璋佯作興沖沖地拎著一個食盒走到朱極近前,等侍衛(wèi)將兩個錦墊鋪在地上,這才樂呵呵地坐下招呼道:
“十一小子,過來看看咱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p> 如此熱情的老馬讓朱極覺得自己那想要提前兌現(xiàn)二十畝良田的心愿今天估計穩(wěn)了。
拎著還溫熱的水壺走上前,照例給朱元璋倒上一碗遞過去。
朱元璋愣了一下,接過彌漫著白色霧氣的瓷碗,卻信手又放在地上。鼻子似乎靈巧地動了動,而后臉上露出一副意味難明的表情:
“我說,十一小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朱元璋前言不搭后語,讓朱極有些摸不著頭腦。
要說今天有什么特殊,他是真的不太清楚。新年早已過去,甚至連元宵都過去了,不太熟悉這個時代還有什么奇特節(jié)慶的朱極一頭霧水搖搖頭。
“我哪里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這里鮮少有人來,就算出去伺候農田,村里人也多因我父母連喪感覺晦氣不愿接近。難道當今皇爺下圣旨免咱的賦稅了?”
朱元璋似乎在期盼什么,聽到朱極調侃自己,心里并沒有多留心思,只是指著朱極有些黢黑的脖子:
“斬衰三月不沐,算算時間,今天正好三月剛過,你也該洗洗你身上那股子酸餿味了?!?p> 見朱極無動于衷,朱元璋催促道:
“這里頭是咱給你帶的點心,你吃飽了,咱帶你去洗洗?!?p> 不經人提醒還不覺得,朱元璋這么一說,朱極忽然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是一股難以言表的腐臭味道。
剛剛還從朱元璋帶來的那個食盒里問到的清甜的點心味道,眨眼間隨這股腐臭混同,直惹得朱極一陣反胃。
朱極強忍著不適,沖朱元璋拱手:“老馬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經你這么一提醒,就算是山珍海味擺在我面前,我也沒什么胃口了。我還是先去洗洗吧,我記得不遠處就有夾江的支脈,你且等我片刻?!?p> 朱極拔腿就要跑。
還沒邁出兩步,卻被朱元璋身后的侍衛(wèi)用鐵壁一樣的身體攔下來。
“猴急什么,這大冷的天,也不怕凍壞了。走,今兒咱帶你去一個地方好好洗洗,等洗完了,咱還有些問題想好好跟你聊聊呢。”
朱極不知道朱元璋想要跟自己聊什么,不過在他看來,老馬現(xiàn)在那有些期待的樣子,似乎還是跟自己前次所說的那些事有關系。
也許,自己那二十畝,今天真的有希望。
滿懷期待被朱元璋帶上馬車,朱極充滿新鮮感的樣子落在朱元璋眼底,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計較。
馬車一路向應天府行去,踏上江東橋,穿越江東門,一路暢通無阻,最后竟然停在了莫愁湖畔一處青瓦白墻的院子門口。
雖然如今的莫愁湖并沒有后世那么繁華,但這里畢竟有國瑞爺親賜給魏國公徐達的別院。加上莫愁湖風景秀麗,等閑人家絕對沒有資格在這里建宅。
朱極對老馬的認識似乎又提升了一些。
“老馬,看來我以前還是小看你了。能夠跟魏國公這等人做鄰里,你這身份不簡單???”
朱元璋微微一笑,口氣中帶著幾分反問:
“你這三年不出村的孝子,不也知道這里居然還有徐大將軍的宅子。說起來,咱倆到底誰更不簡單?”
朱極聞言哂笑一聲,稍稍有些尷尬地說道:“我老娘還沒死的時候,村里人知道咱是濠州人,多少有些想要找尋門路的人過來巴結。這朝中大官的事情,都是從他們嘴里知道的?!?p> 言外之意,老馬并不是個大官。
朱極不知道,如今他的每一句話,在朱元璋心里都會衍生出更多的意味。
只是恰好,他想到的意味,并不在朱元璋考慮之列。
這充滿徽派建筑風格的院子,內里跟外表一樣的精致雅觀。院落里徐徐流動的活水讓朱極驚掉了下巴,他萬萬沒想到老馬居然有權有勢到將莫愁湖的水引到自家院子里。
不行,待會兒洗完澡一定要跟老馬好好說說,如果他這份家業(yè)來路不正,最好盡早還回去,然后找國瑞爺告老還鄉(xiāng)。
自己的那二十畝良田看樣子也不能要了。
本以為老馬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現(xiàn)在看來,這家伙簡直就是自己之前說的那種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生活的人。再過三五年,指不定這廝就被國瑞爺祭天了。
若非老馬對自己這個陌生人真心好,今天這澡朱極都不想洗了。
朱元璋將朱極帶進院子里,便把他交給了兩個早已等候多時的婢女。
似是知道朱極尚在守孝期間,兩名婢女只是端著溫熱的水為朱極梳洗了頭發(fā),又褪去朱極有些破舊的鞋襪,將雙腳也仔細地擦洗了一遍。
雖然對朱極身上酸腐的味道有些不適,卻沒有半點譏誚朱極的話語。
直至將朱極的雙腳擦干,又為他換上一套嶄新的鞋襪,兩人這才輕盈地施禮:
“公子,老爺有過吩咐,沐浴便要由您自己來了,我等暫且在門口守著,公子有什么吩咐,可隨時呼喚?!?p> 目送兩人退出屋外合上房門,朱極這才長舒一口氣。
不得不說,真要讓這兩人給自己擦拭身體,朱極大概率會很尷尬。因為兩世為人他也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的服務,他不敢保證,到時候自己不會丑態(tài)畢露。
而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兩名婢女走出房門后,只是悄悄沖一旁做了個手勢,門口便換上了另外兩個人。
而她們則徑直走到庭院的最深處,在流水旁一處雕梁畫棟的八角亭前畢恭畢敬地跪伏在地。
亭子里,是端坐在繡墩上閉著雙眼仔細品嘗茶水的朱元璋。
聽到亭外兩人到來,朱元璋眼睛也沒有睜開,只是用十分平淡的聲音問道:
“怎么樣,讓你們看的東西,都看清楚了嗎?”
於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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