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 怪物與樂園
希羅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半妖，是在現(xiàn)有的記憶開始后不久。
那時孤兒院和遠水街都正在重建，到處都是廢墟。
有一天，希羅趁著大人們忙著干活無暇看管他，鉆進一處廢墟中，結果被碎木劃破了手臂。他記得當時是為了去廢墟里找什么東西，但具體是要找什么卻不知道。
從廢墟里爬出來的時候，希羅發(fā)現(xiàn)，眼里所看到的人，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霧氣。希羅嚇壞了，還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來到了眾神修建的樂園，所看到的，都是在樂園等待被送往星河的靈魂。
孤兒院的院長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帶到臨時搭建的屋子里，一面替他清理傷口，一面告訴他：“希羅，雖然你只有兩歲，但是你得知道，你是個半妖，要想活下去你就不能受傷，否則你就會露出這雙半妖的眼睛，要是被別人看到了，那些帶著向日葵徽章的家伙，會把你拖出去燒死的。絕對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是個半妖，也不要在別人面前受傷，記住了嗎？”
希羅怔怔的答應。
他并不理解什么是半妖，直到看到水盆里被自己血液染紅的水面上，映照出的血色雙眼后，才嚇得大叫起來……
從那天起，希羅就戴上了護目鏡。
他曾因為好奇，偷偷弄傷過自己，并得以發(fā)現(xiàn)，自己只要受傷流血，就會變成紅眼的狀態(tài)。雖然不管多大多深的傷口都會很快痊愈，但眼睛還是會保持一段時間的血色才會重新變回海藍色。
而在眼睛是血色的狀態(tài)下時，他的力氣和速度都會比藍眼時強上許多。
所以，為了逃離這片詭異的黑暗，希羅才會主動咬破自己的手指。
血流出來的瞬間，希羅的心臟便猛地跳動了一下，一股熱血被擠出來，直充雙眼。
透過紅眼，希羅看到了朝自己襲來的東西。
那是一團扭曲的更加濃重的黑暗，看起來就像一條十幾米長的巨大烏賊，在黑暗的背景下，被更加黑暗的光芒勾勒出來。
原來傳言是真的，在宵禁的時候，真的會出現(xiàn)怪物。
怪物用它扭曲的觸手扒著地面，并甩出其中一條朝希羅砸來。
希羅再次本能的低頭，然后向前翻滾，順勢爬起來，朝望月塔的方向跑去。
紅眼不但讓他得以看到黑暗里的怪物，也重新看到了望月塔發(fā)出的白光。
希羅拼盡全力向前狂奔，速度之快，讓血色的雙眼看起來就像在黑暗中留下了兩道劃痕一樣。
但怪物卻比他更快，甩出的數(shù)條觸手眨眼間便逼近希羅背后，其中一條纏住了希羅的腳腕，將他絆倒在地。
希羅用手摳住地面石板的縫隙，才沒有第一時間被拖走。
然而擁有巨大體型的怪物，力量也比希羅強得多。其他觸手跟著纏上來，猛得一拽，便將希羅連同他摳住的石板一同掀起，扯了過去。
被甩到空中的希羅，無處借力控制身體，只能任由自己被觸手扯向怪物。
整個過程似乎變得非常緩慢。
希羅只能看到在渾濁黑暗背景前，越來越近的，那一團被黑色光線勾勒出的更加濃重的黑暗。而在那團黑暗的中心點，又一道黑色光線出現(xiàn)，在它表面撕開了一條口子，露出隱藏在黑暗里的更加虛無的空間。
本能告訴希羅，那是怪物張開了嘴。
要被吃掉了！
絕望的恐懼感從希羅內心涌出。
要死在這里了……
在死亡即將降臨之時，希羅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透過先知之泉看到的鎖鏈，而那雙長著尖銳利爪的雙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命的抓住了鎖鏈。
心臟在短暫停跳之后，劇烈的顫抖起來，而那雙手也爆出青筋，開始撕扯鎖鏈。
突然，一束白光從背后照來。
像一支箭，劃破黑暗，擊中了纏住希羅的觸手。
整個世界像猛然間擺脫被施加的重壓，恢復了正常的運轉速度，希羅毫無防備的墜落，砸在了怪物面前。
他根本來不及多想，在落地的瞬間便爬起來，向白光飛奔。
不知跑了多遠，希羅似乎穿過了一層冰涼的薄膜。就像溺水者終于浮出水面一樣，周圍的一切在一瞬間重新豁然開朗起來。
路燈重新亮起，建筑依然安在，遠處望月塔的白光還是閃著，沉悶的汽笛警報聲也還響著。
緊跟著，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正在奮力狂奔的希羅一驚，腳下反應不及，被自己絆倒，從那人腳邊閃過，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希羅驚魂未定，還沒來得及爬起便回頭看去。
只見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正站在黑暗之前。
他背著一個巨大的密封著的黃銅色金屬圓桶，舉著用金屬軟管連接到圓桶頂部的噴頭，向彌漫在街道上的詭異黑色煙霧噴射水流。
水流在噴頭的作用下散開，形成一片發(fā)出微光的水幕，像巨大的盾牌，擋住了涌動的黑色煙霧。
希羅發(fā)現(xiàn)臉上滿是水珠，頭發(fā)和衣服也被浸濕了不少，意識到自己剛才穿過的那層冰涼的薄膜，就是這個人噴灑出的這片水幕。
他又摸了摸已經濕透的腳腕，想起剛才那道斬斷怪物觸手的白光，明白過來，是這個人用水流救了自己。
而這些水是……
希羅皺起鼻翼嗅了嗅。這個氣味再加上散發(fā)出的微光，他可以確認，這個人正在噴灑的就是先知之泉。
這個人是誰？
這團詭異的黑色煙霧和里面的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希羅帶著滿心的疑惑，呆呆的看著那些詭異的黑色煙霧像污垢一樣，被水流清洗，逐漸稀釋，直至徹底消散。
路燈閃了兩下，重新亮起，街道終于恢復了之前的樣子。
那人舒了口氣，把噴頭和軟管卷起來掛到圓桶側邊的鎖扣上，然后轉過身來，掀開雨衣的兜帽，摘掉了防毒面具。
是一個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老頭。他頭發(fā)已經灰白，但臉色和眼神依然透著神采，跟赫斯特里教授一樣有點鶴發(fā)童顏的感覺。即使背著一個這么巨大的金屬圓桶，他矮小的身材也沒有出現(xiàn)一點彎曲的跡象，不難想象，在寬松的雨衣之下，有著一副多么強健的軀體。
老頭看著希羅，一臉不高興的質問道：“你是怎么回事？宵禁時間還敢在外面亂跑？”
“我問你話呢，嚇傻了嗎？”他走到希羅面前，用灰藍色的眼睛打量著希羅，提高聲音問，“怎么宵禁時間還在外面亂跑？”
希羅這才回過神來，像個犯錯的學生，向質問自己的老師解釋道：“抱歉，我是想趕到六點站臺的避難所去?！?p> “算你走運，再晚一會兒你的靈魂可就沒了。幸好你戴著護目鏡，不然就是天神降臨也救不了你?！崩项^的聲音也足夠洪亮，跟他孔武有力的身軀十分匹配。他一邊將希羅拉起，一邊說道：“不過，你竟然能在里面堅持這么久……”
“謝謝。”希羅聽到對方說護目鏡，趕忙摸了摸，確認護目鏡還完好無損的戴著后，才放心擦掉了鏡片和臉上的水珠。要是被看到紅眼可就麻煩了。
老頭再次上上下下打量希羅一遍，還歪了歪頭，似乎對希羅很感興趣的樣子。
“你叫什么名字？是德雷克學院的學生嗎？”
“是的，我叫希羅，是歷史系的學生，不過算是已經畢業(yè)了。謝謝您救了我?！毕Ａ_這才想起來道謝。
“哦？你就是希羅？”老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遠水街的希羅嗎？”
“我們認識嗎？”這下輪到希羅難以置信了，他不記得自己以前有沒有見過這個老頭。
“這么說確實是你。”老頭意味深長的笑著點了點頭，用帶著贊賞的語氣解釋道，“不能說認識，只是我知道你，很難不知道不是嗎？難怪你能在‘污垢’里堅持那么久……不錯，不錯?！?p> 很難不知道？什么意思？
希羅更加疑惑，難道自己很有名嗎？
但沒等他仔細詢問，老頭便收起笑容，嚴肅的警告道：“不過就算是你，也不能在宵禁時間亂跑。快回去吧，剛才看到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否則我會到遠水街來找你麻煩的?！?p> “抱歉?！毕Ａ_趕忙拍著胸口保證，“我發(fā)誓，絕不會告訴其他人?！?p> “好了，快回去吧。”
老頭說完擺擺手，背著圓桶，步伐輕盈的離開了。
看著老頭遠去的背影，希羅心里滿是疑惑。他到底是什么人？說那些話又是什么意思？
一晃神，老頭的背影已經消失了。
希羅感到這個人有些可怕。
這時，汽笛警報聲戛然而止，遠方閃爍的白光也跟著消逝。長街另一頭，那些躲進店鋪的人紛紛走出，剛剛平靜下來的街道又喧鬧起來。
西方傳來悠長的鐘聲，一切都恢復了尋常的樣子。好像剛才的黑色煙霧和怪物，都是一場夢一樣。
等等……
希羅驚覺，鐘聲整整敲了八下，現(xiàn)在已經八點，也就是說，自己在黑霧里困了將近兩個小時。
可明明感覺只有兩三分鐘?。?p> 實在是太詭異了。
希羅忍不住抖了抖，隨后轉身快步往六點站臺走去。
即使成功趕上即將啟動的列車，希羅緊繃的神經也沒能放松下來。
他聽著列車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哐哐聲，回憶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但直到列車抵達九點站臺也沒能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憂心忡忡的走下列車，離開站臺。
不像六點站臺附近到處都是新建成的建筑沒什么人氣，九點站臺附近要熱鬧得多。
這里四周都是老舊的居民區(qū)，到了晚上，街道兩旁會擺滿各種各樣的小攤，到處充斥著路邊小吃帶來的香味和喧鬧。
不過這里離希羅的目的地遠水街還有一段距離，他得再向西走幾公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背著帆布包、戴著護目鏡的希羅，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其他人都是臉上帶著悠閑，還時不時停下腳步，買上一份小吃，和同伴說笑，享受著一天即將結束時的閑暇時光。只有希羅，埋頭向前走著，好像在奮力從這里逃脫一樣。
終于，道路兩邊的建筑逐漸變得稀少，直到徹底沒了房屋，只剩下兩排路燈，在農田之間，向遠處的一片燈光延伸。
那里就是希羅要回去的地方，遠水街。
遠水街在九點外環(huán)區(qū)的最邊緣，是宿城最西面的街區(qū)，已經到了城墻腳下。這里的建筑高矮不一，參差不齊，就連街道都是歪歪扭扭的。也沒有像其他地方的街道那樣，有著石板鋪成的平整路面，而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塊隨便一鋪，再用沙土填充了縫隙的路面。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
還不到九點，街上就已經沒多少人了。只有偶爾從兩旁高低錯落的窗戶里，傳出的嬰兒啼哭聲，和年輕夫妻的爭吵聲，才讓這里顯得有點生活氣息。
不過這樣的街道和氛圍，反倒讓希羅比在其他地方安心得多。他終于放緩了腳步，慢慢悠悠的走到一棟兩層的小樓前，停了下來。
這棟樓的一樓主體是石材，二樓卻是木頭搭建的，看起來就像是兩座房子強行拼接在了一起，甚至還有點歪斜。
在一樓的大門上，有兩盞金屬支架的煤氣燈，照亮了夾在中間的招牌。
那是半塊帶著燒焦痕跡的木板，上面寫著“樂園”。
希羅長長的舒了口氣，一臉輕松的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室內就跟外面的街道一樣，透著一股陳舊但溫馨的氣息。
八十多平米的方形廳堂內，擺著幾副簡單的木制桌椅，墻上除了幾盞煤氣燈之外，再沒了別的裝飾。只有樓梯邊的吧臺和酒架，還有靠窗設置的卡座，能讓人看出這里其實是一間酒館。
吧臺邊的桌子上，幾個面帶醉意的顧客，正跟一個端著高腳杯夾著香煙的女人打牌說笑。
她看起來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留著一頭深棕色的中長卷發(fā)，穿著白色的修身女式襯衫和高開衩的酒紅色長裙。曼妙的腰身和精致的妝容在燈光的照耀下，更多了幾分讓人著迷的韻味。
“哦吼，”看到希羅走進來，她便搖晃著酒杯，提高了聲音，“我們的小野獸終于回來了?！?p> “晚上好，黛維阿姨。”希羅尷尬的笑了笑，“尼塔叔叔呢？”
這位把希羅稱作“小野獸”的女人，正是希羅的監(jiān)護人，這間樂園酒館的老板娘——黛維·尼塔夫人。
“他擔心你在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險，去接你了?！摈炀S放下酒杯，走到希羅面前，用跟發(fā)色一樣是深棕色的眼睛看著他，擔心的問，“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抱歉，讓您擔心了。因為碰上宵禁，所以在六點站臺的避難所躲了一會兒。”希羅有些不好意思，覺得給他們添了麻煩。
“沒關系，沒事就好?！摈炀S把希羅拉到旁邊的座位上坐下，又去吧臺端了杯水過來，放到希羅面前。然后一邊伸手幫希羅整理因為之前被打濕，顯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一邊問他：“所以結果怎么樣？你的警衛(wèi)官考試?！?p> “嗯……沒能通過?！毕Ａ_無奈的說道。
“這樣也好，我本來就不大愿意讓你去做警衛(wèi)官，那太危險了?！摈炀S彎起紅唇，放心的笑了笑，“還是好好上學吧，工作什么的，不用著急?！?p> “嗯……我正打算跟您說這個事?！毕Ａ_撓了撓頭，他之前并沒有跟黛維阿姨說申請?zhí)崆爱厴I(yè)的事。
“哦？聽起來很要緊的樣子?！摈炀S拍了拍希羅的后背，“你先坐著，我去給你弄點吃的，邊吃邊說。”
說完，黛維便從吧臺旁邊的小門進了廚房。
吧臺邊那幾位顧客正在慶祝其中一位生下了可愛的女兒，有些吵鬧。除了他們，店里就只有一個喝醉了的客人，正躺在卡座里打著呼嚕。
在吵鬧和呼嚕聲中，希羅沒法靜下心來思考該怎么說才能讓黛維阿姨不生氣，只能一口一口的喝完杯子里的水，然后眼睜睜看著黛維阿姨端著熱氣騰騰的肉湯和面包朝自己走來。
“這是特意給你留的，我已經熱了三回了?！摈炀S把面包和熱湯放到希羅面前，自己坐到了對面的位置，重新點起一支煙，“說吧，是什么要緊事？”